>她凄然收住哭泣,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从他了无生意的双手中抽出手来,想去试探他的鼻息,却又收了回来。她的脸色突然绽放出一朵动人的微笑:“十年来,我们相依为命,你竟如此狠心,将我丢弃于荒凉的人世!爹爹定已将你原谅。告诉爹爹,铃儿最后的心愿达成后自会去寻你们!”她说罢,也不顾屋子里一干惊得目瞪口呆的人众,起身推起上官逸扬的车,缓缓向屋外走去。
第十六章 相忘江湖(2)
“铃……风姑娘!”沈肖不禁在身后唤道。见她停住了脚步却不回头,他有些无措,迟疑半晌才说道:“姑娘还请节哀!”
“哀莫大于心死。你放心,我的心还未死!”她冷冷地说完,走出屋去。
此时,绿衣、红萼两人已看得花容失色。风不禁摇头道:“那上官公子心思缜密、绝顶聪明,行事极为老道狠辣,却不想,竟是个痴心的情种!”
素月若有所思:“连性命都交付了,那位姑娘定是刻骨铭心了!”说罢又对怔在门口的沈肖道,“沈肖,准备一下,我们今夜便离开碧落崖。”
“今夜便要走么?”沈肖有些迟疑。
“怎么?你不想走么?”她冷冷地逼视着他。
风急忙说道:“沈兄若暂不想离开,属下愿护送公主前往梵城!”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只是对沈肖说道:“我可以等,但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就今夜吧。属下遵命就是。”沈肖淡淡地说道。
“这样最好!”素月不禁微微一笑,又对风说道,“你可独自前往,也可随我同行。”
雷与石都不知所踪,风早已下定决心要随素月一起返回梵城,却也看出她只信赖沈肖一人,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他不禁暗下决心,一定要设法在旅程中取得她的信任,于是,立即顿首跪拜道:“风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薄寒的夜、宿醉的心,马蹄的轻响惊醒了梦中的人。那是十年前的无奈还是今夜的思念?风铃儿怔怔地坐在床上,夜风习习,只有从悬崖下传来的万壑风雷声声入耳,再没有别的了。但她却倏地披衣而起,提剑向山腰的索桥飞奔而去。
“我纵要留你,也是断然留不住的。却又为何不辞而别?”风铃儿身轻如燕,赶在众人抵达之前,拦在了索桥之前。她双手提剑站在深寒的雾中,面色苍白,一袭红衣将她衬托得如鬼魅一般。
绿衣与红萼急忙将素月护在身后。素月紧紧地看着沈肖,却见他深藏在面具之下的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不觉皱起了眉头。
“在下还有何面目再与姑娘相见!”沈肖叹道,字字句句似有千均之重。
她抬起那样璀璨华丽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让我看看你。”
他不禁一怔:“名剑楼的剑客不能让人见到自己的真实面目。这,姑娘早该知晓。”
“你早已不是名剑楼的剑客。”她淡淡地说道,看向素月,“你如今只是她的仆从。”见他迟疑着,她扬了扬眉继续说道,“进了巫族境内,你便一定要取下这面具。我可以跟着你,等到那个时候。”说罢,身子微微一闪,让出一条路来。
“姑娘要等的人是骆风。骆风曾托在下将一件东西交与姑娘。”
“是何物?”她显然并不感兴趣,只是幽幽地望向他。
“沈肖!”素月有些不耐烦了,大声说道,“风姑娘已经让道给咱们走了,为何还不走?”
“主人少安毋躁,属下说完这几句话,便可上路。”他说罢,继续对风铃儿说道,“骆风说,十年前他离开碧落崖时,曾将自己的心许了你,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它回来娶你!”
“是心么?”她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十分尖锐高亢,应和着脚下的万壑风雷,竟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伤痛。突然,她收住笑,紧紧地望着他,字句铿锵地说道:“明明是死生契阔了,还要奢谈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说罢,她那样哀怨地轻轻吟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沈肖,你在骗我!”
“沈肖怎敢欺骗姑娘!沈肖也相信,骆风绝不会对姑娘食言!无论生死,总会有个交代吧!”他迎着她的目光,坚持道。
“那,让我看看你!”她的声音轻软起来,款款走到他身前,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面颊上。
素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低下头,也不说话,径直向索桥上走去。绿衣和风急忙跟上。只有红萼怔怔地看着。她的心缩紧了,她真的很想知道面具之下的沈肖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风铃儿却并不在意周遭的人:“那日在听香迎月阵中,我便可以揭开你的面具,但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今日,让我看看你,好吗?”他捉住了她的手,却无法将它从自己的脸上拉开。她的声音那样幽怨、哀婉。虽然岁月流走了整整十年,但他知晓,她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一个叫作骆风的男子。尽管他走了十年,杳无音信;尽管他让她尝尽了人世的艰辛和苦痛;尽管他也许根本没有可能给予她微不足道的哪怕一丁点幸福的可能。他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从记事开始,他就从未尝过眼泪的滋味。他愣愣地站在风中,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将那张丑陋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第十六章 相忘江湖(3)
那是一张因为长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有宽阔的额头、微蹙的浓眉、忧伤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紧闭的双唇。她那样迷醉地凝视着,像是要将他烙进自己的灵魂、骨骸之中。
“我……我该走了。”他艰难地说道。
她不禁一怔,然后嫣然一笑,滚烫的泪水却潸然而落,凄然道:“是的,你该走了!”她用手指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骆风将心许了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他的眼睛定定地扫过她凄艳欲绝的脸,扫过一派曙色迷蒙的碧落崖,然后绝决地低头而去。早已被惊呆的红萼这才醒转过来,急忙跟了上去。
“春已尽,问郎几时回?十年花骨寂寞红,梦里不与离人遇,心字已成灰。”在他们的身后,有那样哀怨的歌声在幽幽地吟唱。
素月在风的护卫下刚走下索桥,沈肖和红萼便赶了上来。望着那张陌生的脸孔,她不禁怔住了。
“公主,他是沈大哥啊!”红萼见素月一脸茫然,不禁满心欢喜地说道。
“真是沈大哥!”一向罕言讷语的绿衣此时也好奇地打量着沈肖。
祈阳老人说过,巫之族是名剑楼的禁地,沈肖必须掩藏起他剑客的身份。素月淡淡地向风说道:“我不希望有人再提沈肖以前的身份!”
“就算风能保守秘密,雷和石也一定会向大王如实禀报。沈兄一定知晓,大王和名剑楼有不共戴天之仇。大王又如何能够容忍宫廷中有一位名剑楼的剑客?所以,属下以为,沈兄不如就此归隐山林。”风毕恭毕敬地说道。
“不行!”素月冷冷地将他打断,“我会说服大王的!沈肖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同意,他绝不能离开!”她说罢,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巫之族是一个多山的国度,长年都笼罩在一层厚重的雾气中。狭窄的地势孕育了一个狭隘的族类,这里的人大多身材矮小、而且好勇斗狠。街头偶遇,三言两语如果话不投机,往往便会拳脚相向。让素月感到极度不适的是市井的肮脏和杂乱。他们在碧落崖附近的这个小镇上访遍了每一个客栈,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让素月可以勉强让自己将就一宿的。直到沈肖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才好歹点头认可了全镇最大的一家客栈。
月色如洗,这是巫之族难得的一个晴朗、清爽的夜晚。庭院里有几棵清瘦的樗棉树,想是不喜欢这里的阴湿,樗棉树零落的枝叶无精打采地守望着夜空。
趁两名侍女都已熟睡,素月悄悄走出房间,一眼就见沈肖独自坐在庭院的台阶上,竟是一脸的落寞和寂寥。
“没想到你的脸竟也是有表情的。”
“这世上本无无情之人,又何来无情之脸呢?”
“情感是可以掩藏的。你不也掩藏了那么几十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