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一队内廷侍卫走过,见得这般大逆之举,竟无一人敢出声阻止。
秦开眉竖如剑,立即瞪目斥道:“温羽徵!你放肆!”而那温大将军面色泰然如常,慢悠悠地伸手去扶地上的皇帝,不轻不重地笑说:“皇上,练武之人手脚难免粗重些,还望海涵。”
眼见被扶身而起的杞昭轻颤不止,一张如雪面颊似红似青,已是羞怒至极。秦开更是怒火填膺,兀自咬牙打颤半晌,忽而笑了起来,“卑职习武于弱龄,闻鸡而起日日不怠,自觉这些年功夫精进不少。大将军武冠天下百战不殆,犯我边境的蛮人只消闻得大将军威名无不丧胆而逃,乘今日相遇之机,可否提点卑职一二?”
温羽徵嘴角噙起一丝讥诮,也不回答好是不好,反倒将一双似笑还非的花哨眼眸投向了另一少年,隐隐笑道,“皇上说,好是不好?”
杞昭稍稍打量了眼前二人,一念蹿过心头,也就点头允了:“那就请温将军稍作一番提点吧。”
杞昭能当着一众人前点这个头,自是对秦开的功夫信得过。当日温太后说小皇帝本就是安静性子,而今日渐孤谨,这深宫大院高堂阔庙的,没个体己说话的人也怪可怜的。便命人为他找个年纪相仿的来陪着读书戏耍。秦氏一门皆忠良,秦开的祖父、叔父俱是遍体金疮的从戎之人,恰巧那时秦开的父亲秦穆将军为保边城瘗骨他乡,只留得雏子一人,正好入宫相伴。
温羽徵解下腰间佩剑,随手抛给了随行宫人。那宫人名唤“吴笙”,当差于甘棠殿,生得朱唇贝齿颇有女儿相。刚一接剑便一个栽葱姿势往前倒去,唯恐宝剑落地遭大将军嗔怪,赶忙伶俐地一滚身子,自己蹭了一脸泥,这柄看似窄狭却重不可负的宝剑倒好好护在了怀中。他将脸仰得老高,挑着眼儿对温大将军媚笑道:“大将军,奴才接好了。”
“温某跟随大哥征战沙场时,秦侍郎只怕还在乳娘怀里摇弄着货郎鼓。”淡淡睃了一眼那眼眸锃亮的小子,竟将一手背于身后,“欺负黄口小儿,实非温某作风。我便单凭一手与你过招。”
实则温羽徵不过比秦开大了七八岁,这话分明有心相辱。秦开自忖无须多作口舌计较,腿脚高下方见真章。一念罢,他扬声一喝:“拳脚无眼,大将军,仔细了!”便使出一招练得极是熟稔的“云踞巫山”,向着那玉面郎君的面门直扑而去。温羽徵不慌不忙,直到一股劲烈掌风扑至眼帘前,方才足尖轻点,旋身而过。
身形若飞鸿游隼,委实潇洒漂亮。
拳风刚劲不留退路,秦开把自幼所学的看家本领一概用上,却根本近不得眼前那一脸淡写轻描的大将军。
即使单凭一手对敌,说温羽徵“使力七分”也还是多了。旁观在侧的杞昭看得一清二白,拳心紧攒暗叹于心:温羽徵绝非区区一介武夫,勇谋咸备深谙兵家要略,遑论运筹帷幄还是临阵御敌,总能决机于人先。倘使日后要肃清这些温姓外戚,这戎旃杖钺的“大将军”一职,年轻莽撞如秦开又如何替得了。
想到这里,冰似的洁白面容顿生晦色。左右宫人见得皇帝眉头深锁长吁短叹,哪里知道他还有这番远虑心思,直以为是小皇帝见得发小技不如人给羞恼的。
似猫逗耗子般捉弄了几回,温羽徵蓦地嘴角一勾,手掌捻出一道白光即劈向来人后脊。秦开当下痛哼在地,几番挣扎才站起了身,强咽下一口血沫后竟仍要相搏。
“好了!”唯恐再打下去秦开有性命之虞,杞昭故作怒容,寒湛湛地叱道:“还嫌不够丢人么?!”挨了一叱,秦开方才罢了手,一步一拐地回了来。嘴里还颇似不服气般囔囔出声,“这个温羽徵,当真太骄狂了……”
“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往前行去两步,却被身后之人出声唤住——
“微臣还未向皇上道喜。”
杞昭掉过头来,冷冷相视道,“温将军说笑了,朕的亲信都是一划的志广才疏,哪里还有喜?”
“从女温子衿不仅天资聪秀貌可沉鱼,更识书达理,博览古今。皇上将娶后如此,还不值得道喜吗?”那玉面郎君阔步而去,仰面大笑,“大哥由国公变为国丈,甚好!甚好!”
经了一闹,去甘棠殿向皇祖母温太后请安的时辰也延误了。秦开回了府,杞昭毕恭毕敬在门外候立了半晌,方才有个婢子打开朱门,前来回话。那婢子名唤”白芍“,眉眼虽非十分俏丽,却因身姿纤秀袅娜,也有几分可人颜色。见得皇上立刻叩首在地行了大礼,似是怕被怪罪般战战兢兢地说,“太皇太后方才入睡……不、不堪惊扰,皇上就请回吧……”
仿若早有所料,杞昭径自一点头,当即掉头而去。
“奴婢……奴婢寻人替皇上掌个灯吧!”
“不用了。”
夜色重,春意浓,流萤点点。款款清香时沉时浮,四处海棠艳绝人寰。
一个少年身影傍着月色折返孤宫。
温太后不喜欢杞昭,是因为她不喜欢杞昭的母亲,唐乔。
她不明白一位独宠于后宫的绝色美人为何总是眉眼怏怏,郁郁寡欢。甚至于皇子诞生后这位美人向肃宗皇帝上了一道表,以“贱妾命薄缘悭,不堪侍奉”为由提出要待发清修。屡劝无用,肃宗又实在舍不得降罪于她,只得在宫里为她建了一座“未靥庵”,让她独居其中。
这在温太后眼里,端的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唐乔故去得早,宫中已无多少人记得这个以姮娥自比、嫠居于深宫冷庵的“乔夫人”。便是杞昭对母亲的印象也模糊得很。
似乎她总是着一身素色衣裳,隔着几步看着他,蛾眉轻颦,一双眼眸似笑似怨,随后又堪堪走远。
温太后不准许唐乔亲近自己的儿子,而将尚在褓中的八皇子交给了萧贵妃抚养。肃宗的八个儿子,萧贵妃一人诞育了四子,可见在唐乔入宫前,也是极得眷宠的。她对杞昭倒也视若己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再多关怀到底不是亲生母亲,自幼见得杞仲、杞晗承欢于萧贵妃膝下,那般歆羡,那般怅惘,又何尝有人知道。
母子二人间最亲密的一回相见,也不过是唐乔手把手地教了六岁的杞昭写过一帖《长相思》。
花覃覃,雨覃覃,怯作琴丝几未谙。周郎殢曲间。
朝凭阑,暮凭阑,千里征鞍谁与弹?相思又一年。
唐乔的字迹飘逸大气,若峰岭险绝,极见功力。莫说寻常女子及不上,便是宫中那些以书法见长的学儒与之相较,也得相形见拙。
宫里一度流传,乔夫人入宫前曾与另一男子缔结过“白首之约”。那些或是“琴瑟和鸣”的风流韵事,或是“狐绥鸨合”的龌言龊语,都让成年后的杞昭觉得屈辱不已。他渐渐明白了这首名为《凰求凤》的《长相思》正是母亲唐乔所作,而词中这个“芳心初萌,故意弹错琴音来引得周郎回眸”的“小乔”也是暗指她本人。
可这个“周郎”似乎如何也不可能是他的父皇。
那么,又会是谁?
花饶水清,乌啼蛰鸣,月色漫朱楼。不时有琴音和着歌声透窗而出,唱曲之人的嗓音清润且悠长,绕梁而不绝。
一青衣束发的年轻男子端坐木案之前,一架古琴置于其上。观其样貌,绝非外人所传的“妖冶媚惑”,反倒清而有骨秀而不俗,言谈举措也不如一般伶人那般搔首弄姿拿腔拿调,分明就是个干脆爽落的男儿郎。素指轻挑琴丝,似打趣道:“今日我便又听得人说,‘也不知这唐峤的容色何等妖冶倾城,竟惹得独居多年的首辅大人不惜世人偏见,将他纳入了府中。’”
“温某仰慕先生仙名已久,故而请来一见。”温商尧轻咳一声,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