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过后,碧琳竟然替下绿带,留在经纬堂贴身侍奉,经过一夜倾谈,苏浅才知道,当日她以求见长庚王之名,进入王府后,便不顾众人拦阻,四处寻找自己,被侍卫追堵,当时心神惶乱、伤痛欲死,才拼命叫小姐,本已抱了必死之心,没料到事情过后,长庚王并未追究,反而将她带入王府。
心中冷笑,示好吗?屈就吗?可惜我永远也不会感激你!
南朝气侯温暖,冬天就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樟槐还留有绿色,可是草色已经彻底枯黄。
睡梦中颊上似乎有轻羽拂过,苏浅在半梦半醒中喃喃道:“碧琳,我不冷!”突然感觉唇瓣一温,已被人轻柔地吻住,骇然睁开眼,籍着屏风外的纱灯光芒,看见面前低俯着一双黯蓝眸子,温柔沉凝,尤如无底深渊。
用力推开他,触手是冰冷的绸缎,薛琅琊穿着整齐,阑衫外罩的大麾上落了星点薄雪,凝神看了她半晌,薛琅琊才低声道:“我刚从宫里回来,陛下夜诏我与俞药叙话,有个消息,我想你会很高兴听到!”
苏浅不语,拥被坐起,冷冷盯着他。
薛琅琊伸手想抱她,又缓缓收回,语声中带了几分难言的柔情:“方才看着你睡觉的样子,那样无忧无虑,就像回到了少年时,咱们在茶寮那夜,你不恨我,也不怕我!”
旧时意(7)
他的声音是那样柔和悲哀,似乎撼动了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苏浅暗自咬牙,冷声道:“夜深了,如果王爷没有别的话要讲,请你离开!”
薛琅琊恍若未闻,向前倾身逼来,阴暗中的双眸又蓝又亮,好像冰冷的火焰:“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好心,带你归宁,又问那日我为什么欲言又止,养珠竟然猜不到吗?”
苏浅全身紧绷,死死揪住锦被,不愿露出怯容,那个男子清凉的鼻息扑在自己颊上,耳间听见他温柔地低语:“就像今日我为什么一回府,就赶来经纬堂告诉你这个消息!”
“文浚源经过数日苦战,已攻下了洛都,如今景天翘已将自己的叔父凌迟处死,登上帝位,晋封他为萧国侍中、兼车骑大将军!”他的声音又苦又涩,“你的浚源哥哥,如今位高权重、雄兵在握,成了南楚国的心腹大患!”
心头狂喜,苏浅失态地一把握住他的双肩,叫道:“是真的吗?”
男子低低唤了声:“养珠……”返手紧拥住她的纤腰,将她压倒在锦被中,苏浅一时怔住,难以动弹。
薛琅琊干燥灼热的双唇雨点般落在她的额颊之上,哑声低语:“那天本想告诉你,带你归宁,是希望你会高兴!知道文浚源终于攻克洛都,第一个念头就是来告诉你,只是知道你会高兴!养珠……这么黑,真好!”
“若不是这么黑,我不会有勇气告诉你!”终于抬头向她唇上吻下,吸吮她柔软的丁香舌,纠缠、追索,今天才真正发觉,他爱她,竟然到了如此卑微的田地。
舌尖突然一阵剧痛,听见腰间呛然轻响,凭借多年征战杀伐的本能,薛琅琊瞬间已下了矮榻,连退数步,刚才的激情还回荡在胸口,已经看见苏浅跪坐在锦被间,眸光如铁,手中持着雪白的玉髓软剑,因为不擅使用,剑身在弹出鞘的同时,已经割伤了她的手臂,瞬间染红了半只纱袖。
三尺玉髓剑像不服管束的灵蛇,在苏浅手中颤动挣扎,几乎拿捏不住,仍是切齿怒道:“薛琅琊,你若再肆意轻薄,我一定会杀了你!”
旧时意(8)
男子眸光渐渐清明,脸色也阴沉下来,毫无预兆地侵近、出手,苏浅只觉得肩井穴一震,手中顿时空了,薛琅琊已将玉髓软剑收回腰带下的暗鞘,冷然道:“你要怎么杀我?”
右手已经抬不起来,苏浅咬牙扬起左手向他脸上掴去,还未等碰到他的肌肤,只觉全身一麻,不受控制地软倒在榻上,薛琅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解开她的寝袍随手扯下。
苏浅惊得几乎昏厥,却看见他并没有别的无礼举动,只是将寝袍撕开,为自己拭净右臂上的鲜血,细细包扎,这才慢慢松弛下来。
他专注的神态,即俊美又阴沉,包扎完毕后,凝目在她只穿着薄薄亵衣、近似半裸的身体上,半晌才扯过锦被掩在她身上,冷冷道:“方才,我若是想对你做什么,你要如何拦我?”
苏浅默然不语,却见薛琅琊向自己俯下身,刚才被她拼尽全力一咬,伤得不轻,口角犹有血迹,下唇齿痕宛然,又红又肿,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端详她半晌,薛琅琊低声道:“养珠放心,我决不会像父皇一样!”
真想怒斥他的虚伪,这对父子一脉相承,强取豪夺、专横跋扈,当初元帝对乌黛云,如今薛琅琊对她苏浅,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想到雀头金簪里的云笺,拼力忍耐,浚源哥哥远征萧国,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忍耐……
文仲景夫妇下葬月余,苏浅只乘一骑青绫车轿,带着碧琳回到中丞府,按照南楚律例,若无世袭爵位,官员府邸应在亡故后收回,她想在典吏署颁下迁移令之前,先行收拾义父义母的遗物。
刚步下车轿,抬头望见府门前的额匾已经不是中丞府,不禁怔在当地,出神地盯着紫檀匾上“文府”两个金漆字,半晌才低声向迎接的院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院公恭敬地回道:“长庚王爷已购下故宅,嘱咐一切按原样保留,不许擅动,奴仆侍从每月例银、钱钿家用,与王府并在一处开销!”
心头震颤,五味杂陈,她不想承他的情,可是这座宅邸承载了太多回忆,都督府、中丞府、义父义母的家、浚源哥哥的归处,较之一时意气,她更希望这里能够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旧时意(9)
府中一切依原样未动,小到铜镜妆奁,大到眠床柜橱,甚至洒扫的粗使仆从都是故人,与碧琳离了文府,登上车轿,心头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纷乱,那一夜薛琅琊切切的私语似乎回响在耳边“带你归宁,是希望你会高兴”,他这样着意经营,难道也是为了自己高兴?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猛然警醒,咬牙摇头:苏浅!你在想些什么?他是拆散你与浚源哥哥、害死义父义母的人……
突然前方一阵混乱,掌车的小厮驻马止步,碧琳掀帘探出头去:“什么事?”
小厮打听了来回报:“碧琳姑娘,前方在盘查细作,封了路不许通过,还抓了从纥合来的一个杂耍班子!”
苏浅微倾身从锦帘缝隙向外望,惊异地看见在街上值勤的,并不是京城卫戍军,却是羽林军的铜甲绯衣,一片混乱中,传来外域口音的分辩哀恳。
正在观望,脚踝一紧,已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握住,猛然坐直身体,背心已渗出密密冷汗,碧琳发现她的异样,愕然道:“王妃!”
苏浅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向后靠在蒙着丝缂的车壁上,缓缓提起雪羽轻裘盖在膝前,遮住碧琳的视线,侧头向下望去,珠履与罗裙间,露出一只肤色微黑、修长强健的男子手掌。
见她并未呼叫,那只手缓缓松开,缩进座下,拿出一件东西,轻轻推到她的裙摆之侧,苏浅不禁睁大眼睛,脚边的物件,由泛黄的牛骨制成,腹部鼓起,底部镌着三个小孔。
不动声色地抬头,淡淡吩咐:“碧琳,把车帘掩好!”见她将车轿窗门掩好,又低声道:“无论发生任何事,不要惊慌,也不要呼叫!”
碧琳脸色顿时变了,咬住下唇连连点头。
苏浅俯身拾起那只熟悉的哀茄,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半晌才轻声说道:“海西一别,乌纳林汗王还好吗?”
座下传来一声戏谑的轻笑:“多谢长庚王妃关心,如今,乌某不过是你裙下之臣!”
猛然听见男子声音,碧琳骇得全身僵直,下意识地掩住口,向后躲去。
苏浅微微咬牙:“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这些羽林卫,是冲你来的吧?”
旧时意(10)
“不错!我混在纥合杂耍艺人中进了青阙,不知是哪里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