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抬起脸,星眸通红,急切又绝望地轻唤:“宝倌,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不是说过,最后见到的人,来世会比较容易找到?下一辈子我认得你,我只等着你!”
薛琅琊俊朗的脸庞已成死灰,双目仍然低阖着,不愿睁开:“不!”
似乎已经耗尽力气,男子垂头在她肩上,拥抱着她的手臂越来越无力,隔着绉纱亵衣,掌心渐渐冰冷,声音淡入空气里:“下辈子,我唯愿……不要再遇见你……”
虚空中浮现秋谈的脸,与他渐渐重合,两个声音一同回响在耳边,百无聊赖、意态萧瑟:今生未竟,来世何期?
归去来(4)
攻陷北门之后,文浚源下了雪镰,踏着如山的尸首走进青阙城,向着皇城挺进,一袭僧袍被鲜血染成赤褚色,杀生佛双目如铁、坚定不移。
在通往皇城的中正御道上,他看见了抚琴的秋谈,踞坐在御道当中,光风霁月,引项长歌,百无一用的歌隐,在都城沦陷之后,仍然用着自己的方式保卫家国。
萧军先锋营被这慑人心魄的琴歌声所震撼,黑压压一片止步在他面前,静得连半声咳嗽都听不到。
重又听见锦心调,竟然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文浚源微眯起双目,太一观秋澄湖那夜重回眼前,那时,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么多不堪和龌龊,浅浅还是属于他的,由身,到心!
不禁想到,如果当日同意了浅浅的提议,骑雪镰离开青阙,现在定是举案齐眉、儿女成群……牙关猛地一紧,长眉扬起,凤目爆出凌厉寒光,不能!不能这样软弱不堪!我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扬袖从文墟手中取过铁弓羽箭,扎一声拉成满月,秋谈双眸穿过金戈铁马,与他的目光胶着凝结,慨然无惧,渐渐的……歌隐俊美的眉眼舒展开来,露出讥嘲与怜悯的笑意:
你永远不可能得到她啦!
“嗡”,羽矢离弦、一箭穿心!
秋谈唇角尤带笑意,缓缓向前伏下,垂头在涉幽琴上,鲜血一点一滴,濡湿了琴额上束着的七彩披帛,终于,赤橙黄蓝,全数变成沉甸甸的黯紫。
回过神来的先锋营继续前进,在离苍龙门不远处看见一地殍尸,有铜甲绯衣的羽林军,有服色各异、兵器古怪的江湖人士。
一人倚在低垂的旌旗下,满身羽箭,还有一支断矛刺穿背心,借着旗竿和这支断矛,支撑尸身不倒,半跪半立在遍地血涂之中。
文浚源看见熟悉的销金麒麟旗,还有旗下身穿鸦青阑衫的死人,深瞳收缩、脚步停顿。
有一名萧兵疾步走过去,抓住那人被鲜血凝成绺状的长发向后拉,露出一张清秀惨白的面庞,眼睫半张着,神容安祥。
谁能看见,他被长矛洞穿之后,狂呼一声,背倚墙角硬生生折断矛尾,继续前行;
谁能看见,他每走一步,都需要依靠羽箭钉入血肉的力量,才能推动身体;
谁能看见,他钢铁一般的信念和意志?只要公子有毫厘生机,炽书九死不悔!
就算爬,也要爬出苍龙门……他终于不负使命,唯有死得其所,才能长眠和安息!
归去来(5)
文浚源凤目阴沉如水,薛琅琊啊!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她想救你,所以我一定要杀你!我是那样迫不及待,想看见你在命运面前,伏罪、皈依!
“前面走水了!”开拔进入皇城的前锋营,此时开始混乱,打头的队列纷纷后撤。
萧兵都有些气馁,在他们心里,南朝子弟应该都被风月浓情泡软了骨头,谁知道攻陷都城之后,竟有这样的气节举火烧了皇宫?那些金银财宝、珍玉古玩,这下可都捞摸不着了!
一道淡影逆着人流飞纵而来,几乎看不清身形,但凡沾到他的衣角,便被鼓荡的内力甩开,军中一阵混乱,性子暴燥的已经叫骂出声:“为了抢钱,就不要命了?”
有个知情的小兵拉住他:“让他去,现在内城里四处都有人纵火,烧得火窑一般,进去就很难出得来!”
文浚源风驰电掣般穿过浓烟,在火光熊熊的宫墙御道之间飞奔,喉头鼻腔尽是焦枯干涩,眼泪被烟气呛得喷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勤政殿里身着秋香蟒袍的小小身影,手执火炬,满脸焦烟,一边点燃白蝉窗纱、重锦深帷,一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不给你们!南楚薛家的一针一线,全都不给你们!”
跃出殿门,突然看见不远处飞身掠来的僧人,被血染成赤褚色的僧袍,如今又绽开烈火烧灼过的焦痕,俊逸如仙的脸庞上,却是一片迷茫和凄怆。
薛琮玺一弯腰藏在汉白玉阶下,小狼般凶狠恶毒的目光,瞬也不瞬盯在他脸上。
我会记住你……杀生佛!文浚源!
我会记住,是你践踏我的家园,屠戳我的亲人!
文浚源在内城狂奔,勤政殿、琢阳宫、绣春宫、一间间掖庭、一条条宫道,越来越惊慌,越来越绝望!
来到南边的丹宸殿时,宫门已烧塌了一半,透过烈焰和浓烟,隔着十丈御道,他一眼便看见了正殿内的女子,手持火炬立在门前,三千青丝被烟气所袭,向上翻卷升腾,绉纱白裙在正殿的穿堂寒风中,烈烈作响。
她是这样美丽夺目,又是这样威严陌生,宛如火中的神祗!
归去来(6)
(稍安勿燥,后面还有情节!)
苏浅遥望着文浚源,用目光细细描摹,一寸寸、一厘厘,似乎要将他的样子镌刻在心里,突然连退数步,纱袖高扬,火炬在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半弧,呼呼有声落在殿础下,浸满火油的枯柴轰然作响,瞬间腾起数尺高的烈焰,高及檐头!
“不!”文浚源低低叫了一声,整个身体向前扑去,撞碎了还在燃烧的宫门,袍袖下襟都着了火,却感觉不到灼热和疼痛。
“公子!”身后响起声嘶力竭地呼唤,不知道被谁和身抱住,挥袖甩开,双足一紧,又被齐膝抱起,随即双臂被另一人死死绞在身侧。
文墟和司凤使出了全身气力,拼却性命拖住文浚源,这清雅俊逸的男子,已经看不出本相,双目几乎滴出鲜血,额颈间青筋绽露,像垂死的野兽,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吼,拖着身上两人,一步步挣扎向前。
十丈御道横亘在他和浅浅之间,难以跨越,就像隔着千山万水、彼岸天涯,眼睁睁看着那个纤秀女子,没有半点留恋,缓缓转身,向宫殿深处走去,再也不曾回望一眼。
冲天烈焰中,朱阁倾倒、樯梁崩塌,他的浅浅,终于离他而去,乘风、化烟……
靖清二十九年的岁元节,南楚国都青阙城被萧国大军攻陷,武帝薛琅琊在丹宸殿驾崩,因为皇城失火,尸骨无存;太上皇薛琅玑亲临前线,破城之时身中数箭,不屈而死,据传内城紫微宫中的女眷,没有一人逃出,全部葬身火窟,其中包括孙太后和废后苏浅。
八岁的永宁王薛琮玺,在兵丁亲随保护下,趁乱逃走,一路西去,在中途也没忘记收编南楚的残兵余部,等退守到海西边境时,已集结了三万之众,从此盘踞乌川、行临,举起“屠萧贼、复大楚”的义旗。
道义帝景天翘终于统一了沧江两岸,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南北萧”时代,由于南北合并初期,国事亢繁,薛琮玺的义军又屡次滋扰,使得他一直无法征服海西平原的纥合、乌图鲁各部族,可是一统天下的理想,始终放在道义帝心中,未曾有过半刻遗忘!
统率白袍军纵横南北、百战百胜的传奇人物—萧国车骑大将军文浚源,在南楚灭国后,不顾道义帝的苦苦挽留,一意请辞隐退,从此不知所踪。
归去来(7)
七年之后,乌图鲁部终于吞并了强大的纥合部,并顺利收编了草原上其他较为弱小的部族,占据了海西最富饶的牧场与水源。
初春草原上,遍地丰饶的禾草针茅,青黄碧绿交织,间中点缀着星点的野花,像一匹华贵无比的锦毯,直接云天,不远处的斡罗河在日光下化成蜿蜒银带,蒸腾着淡淡雾气。
一辆雪白羊车正在碧草间缓缓行进,桐油伞盖遮住了刺眼日光,边缘挂下长长的青蝉纱,只隐约看见里面斜倚着一个人影。
羊车旁紧跟着一匹赤火般的小马,马上少年银带束发、月白缎衣,不过十岁左右的样子,却长得俊逸无匹,眉如远山、眼如星子。
此时这美貌少年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喃喃自语:“九宫逢甲……九宫逢甲……”抬脸望天,苦思冥想半天,才转向羊车,语气有点发虚:“亚父,是不是‘九宫逢甲为九星’?”
青蝉纱中突然荡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