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没有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吧?你确定?”
“忠诚之地已经不是你记得的样子了。这阵子有一半住户是学生或雅痞①,我们连他们姓什么都不晓得。库伦家还在这住,还有诺兰家,赫恩家也剩几个。不过,通知戴利家之前,老妈不想跟他们说。这么做不对。”
“很好。提箱这会儿在哪里?”
“在客厅。建筑工人是不是不应该移动它?但他们有工作要做——”
“非常好,除非必要,否则千万不要动它,我会尽快赶过去。”
半晌沉默,接着她说:“弗朗科,老天保佑,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难道不表示萝西……”
“现在还不晓得,”我说,“镇静一点,什么都不要说,等我过去。”
我挂掉手机,回头瞥了公寓一眼。荷莉的门依然关着,我又长吸一口烟,把它抽完,将烟屁股扔出栏杆,接着又点了一根,然后打给奥莉薇亚。
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不行,弗朗科,这回不行,绝对不行。”
“我这回没办法,莉儿。”
“你每个周末都求我,用求的。既然你明明不想——”
“我想,这次是紧急状况。”
“每次都是紧急状况。组里的人少你两天不会怎么样,弗朗科。不管你怎么认为,这地球离了你还是照样转的。”
奥莉薇亚虽轻声细语,但她其实气坏了。我听见电话那头餐具碰撞声、笑语喧哗,还有人好像在说,天哪,是喷泉。“这回不是工作,”我说,“是家人。”
“当然,是家人。难道和我第四次跟德莫特约会有关?”
“莉儿,我很乐意搞砸你和德莫特的第四次约会,但我不会放弃和荷莉相处的时间,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带着怀疑的短暂沉默。“你家人出了什么紧急事?”
“我还不晓得。洁琪歇斯底里地从我爸妈家打电话来,我还不清楚细节,但必须赶过去一趟。”
又是短暂沉默。之后,奥莉薇亚疲惫地长叹一口气说:“好吧,我们在卡特丽,把荷莉送过来。”
卡特丽餐馆的主厨上过电视,周末总是人满为患,热闹得很。“谢谢你,奥莉薇亚,真的。可以的话,我晚上会回来接她,或是明天早上。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你会回来,”奥莉薇亚说,“好吧,可以的话。”说完便挂断了。我将香烟扔了,走回屋里准备惹恼下一个女人。
荷莉盘腿坐在床上,手提电脑放在腿间,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小甜心,”我说,“我们有麻烦了。”
荷莉指着电脑:“爸,你看。”
屏幕上用紫色大字写着“你会死于五十二岁”,恐怖的图案在大字周围一闪一闪。这孩子一脸不安。我在她背后坐下,将她和电脑抱进怀里。“这是怎么回事?”
“莎拉找到这个网络测验,我帮你做了问卷,结果就是这样。你已经四十一岁了。”
哦,老天,别是现在。“小乖宝,这是网络,怎么写都行,不表示上头有的就是真的。”
“它是这么说的!他们全算出来了。”
要是我让荷莉哭着回去,奥莉薇亚肯定会爱死我。“你看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环抱着她,关掉我的死亡宣告书,打开一个Word文档,输入“你是外星人,你在邦哥星球上读到这段文字”。对荷莉说,“好,这是真的吗?”
荷莉噙着泪水,勉强笑了出来:“当然不是。”
我将文字转成紫色,改成花哨的字体:“这样呢?”
她摇头。
“要是我让电脑先问你一堆问题,再显示这段文字呢?”
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蒙过了,但那双小肩膀忽然僵住:“你说有麻烦了。”
“没错,我们恐怕得改变一下计划了。”
“我必须回妈妈家,”荷莉对着手提电脑说,“对吧?”
“对,小甜心。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一忙完就去接你。”
“又是工作需要你吗?”
那个“又”字比奥莉薇亚能说的任何话都糟。“不是,”我侧向一边,好看着荷莉的脸说,“跟工作没关系。让工作去死吧!”这句话换来微弱一笑。“你记得洁琪姑姑吧?她有大麻烦了,需要我现在去帮她解决。”
“我不能跟你去吗?”
洁琪和奥莉薇亚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荷莉应该多认识她爸爸的家人。不过,除非我死了,否则荷莉别想沾上麦奇家的独家疯狂因子,门都没有,就算没有那只该死的手提箱也一样。“这回不行。等我搞定所有事情,再找洁琪姑姑去吃冰淇淋,三个人开心开心,好不好?”
“好吧,”荷莉说,无力的轻叹就和奥莉薇亚一模一样,“一定很好玩。”说完她便挣脱我的怀抱,开始将东西放回书包。
车上,荷莉不停和克拉拉对话,声音压得很低,我完全听不清楚。一遇到红灯,我就从后视镜望着荷莉,心里发誓一定要补偿她。我想查出戴利家的电话,将该死的提箱放在他们家门口,然后赶在睡前将荷莉带回我住的地方。但我当时就知道这不太可能。那条路和那只手提箱一直在等我回去,已经等了很久,一旦伸出爪子,绝对不可能一个晚上就放过我。
字条的语气非常夸张,典型的少女作风,这点她最擅长,我是说萝西。
“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一定让人非常意外,但千万别以为我是故意要整人,我不会那么做。只是我想了很久,要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真希望我能找到办法,不让我身边的人受伤、不安、失望。假如你能祝我在英国的新生活顺利,那就太好了!但就算不能,我也能理解。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在那之前,献上我好多、好多的爱。萝西。”
从她踏进我们初吻的十六号空屋,在地板上留下字条,到她将手提箱扔过围墙,准备远走高飞,离开道奇镇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第二章 二十二年后的故乡
不熟悉位置的人,是找不到忠诚之地的。自由区自生自灭了几个世纪,完全不曾得到都市计划者的庇荫,而忠诚之地是条拥挤的死巷,卡在这一区正中央,有如迷宫中的错误小径。这里离三一学院和葛拉夫顿街的时髦店面步行只要十分钟,但小时候,我们从来不去三一学院,三一学院的人也不会来这里。
这一带并不危险,只是很分散,住的都是工人、泥水匠、无业游民,再来就是那些走狗屎运的,在健力士啤酒厂上班,有健保,还能上夜校。这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几百年前的居民开始自定规矩,自行其是。我家那条路的规矩是:就算一文不名,只要上酒吧就得喝酒;同伴和别人动粗,一见血光就要把他带开,免得有人丢脸;海洛因要留在公寓和大家分享;即便你是信奉无政府主义的摇滚庞克族,周日也要做弥撒;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大吼大叫。
我将车子停在几分钟路程外的地方,徒步过去。不需要让家人知道我开什么车,也不需要让他们见到后座上的儿童安全椅。自由区夜晚的空气依然如故,温暖骚动,薯片包装袋和公车票根随风旋转,酒馆涌出粗鲁的喧腾。街头混混在运动服外头加上晶亮的首饰,宣告自己新潮得很。其中两个瞅了我一眼,开始朝我晃来,但被我鲨鱼似的龇牙一笑,就立刻改变了先前脑子里的念头。
忠诚之地有两排各八间的房子,红砖建筑,门口有台阶让人拾级而上。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每栋房子都住了三四户,甚至更多。什么人都有,从参加过一次大战,逢人就展示伊颇①刺青的疯子强尼·马龙,到不算妓女,但不晓得靠什么将所有孩子拉扯大的莎莉·荷恩。领失业救济的人可以住地下室,那里很容易导致人维生素D缺乏。有工作的起码能住一楼,住了几代之后就算资深住户,可以获得顶楼的房间,这样便没有人走在你上头。
照理说,回家应该会觉得故乡变小才对,但我家那条路感觉却像精神分裂似的在前方延伸,其中两三栋房子稍微精心打扮了一番,比如换上了双层玻璃和有趣的仿古粉彩漆等,不过多数还是原封不动。从外表看,十六号仿佛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二十年来,屋顶已残破不堪,前门台阶堆着砖块和一台废弃的手推车,门仿佛被人放火烧过。八号一楼有一扇窗亮着,灯光昏黄柔和,却危险到了极点②。
爸妈结婚之后,卡梅尔、谢伊和我接连出生,彼此相隔一年。这在安全套得靠走私得来的区域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五年后,他们的生活稍有喘息,凯文也随之出生,洁琪则又隔了五年,老妈应该是在他们稍微不恨对方的那一段时间怀孕的,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我们住在八号一楼,有四个房间:男孩房间、女孩房间、厨房和客厅。厕所是后院底的一个小棚子,洗澡用的锡浴缸摆在厨房。这几年,整间房子只剩下老爸和老妈。
我每隔几周会和洁琪见面,帮我掌握进度。至于什么算进度,就看个人定义了。洁琪认为我需要知道家人的大小细节,我却觉得只要知道有没有人死了就好。因此,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出皆大欢喜的中间点。
我回忠诚之地以前,已经晓得卡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