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一巴掌打上戴志的脸颊,打得已不算大力,她那天赌马输了钱,本来就面有不善,戴志只怨自己蠢,不先看母亲面色才跟她说这等无聊之事。老妈子柳眉倒竖,那涂了点唇膏的嘴张张合合,吐著恶言,骂儿子书又读不好,学什麽人讲时代不同,还讲什麽男主内,都是歪理。
戴书看大哥为自己受了罪,内心不安,也挺身而出,壮著胆子说 :「妈……一笔还一笔,大哥又不是讲成绩,你就别用成绩作藉口来骂他。」
「这里几时轮到你出声? 哼? 碗呢? 今天的碗洗完没? 两兄妹都是一担担(注一),都是讨债鬼,专来吸我的血,专来激我,恨不得气死我你兄妹俩就好过了是不是! 哼?」
戴志护妹心切,忙不迭摇头,说 :「没的事没的事,碗未洗,我们现在就入去洗。阿书,乖,别再说了,入厨房洗碗……」
戴书没被人打,但眼眶里滚著泪花。她仰脸,死死睁大眼睛,把眼泪往肚里吞,冷静下来了,再开水,却把未抹洗洁精的碗往清水底下冲,自然冲不去油腻。戴志关了水龙头,说 :「阿书,今天阿哥有空,陪你一起洗碗。诺,百洁布就只有一块,我先用百洁布跟洗洁精擦擦碗,你负责冲水跟抹碗。老哥想过了,我又读不成书,只会跑,有什麽用? 难道有一天就跑到去鸟巢,难道有一天就跑入国家队玩奥运吗? 我看啊,我还是及早学做家务,转型做个贤良淑德的男人,日後嫁个女强人,替她生儿育女打点家务料理孩子……」
戴书喷笑,以手肘撞了戴志腰侧一记,说 :「白痴,哪有人未成年就以食拖鞋饭(注二)为梦想的! 要吃软饭还得看本钱,你以为你这些人吃得起! 傻瓜,我又没跟你抱怨过说不喜欢洗碗,你还多事强出头。脸……痛吗?」
戴志说 :「不哭了? 不哭就好。我皮粗肉厚,由小被人打到大,你都忘了吗? 三天打一巴,五天就一顿拳脚摺凳侍候,不然我哪来的身强力壮! 还真不是作假,被人打多了,好像高也高得快点! 大概是因为被人打完後超累的,要多吃几碗饭补偿一番,哈哈!」
戴书那猫眼儿还是潮红的,含怨带嗔的瞟了戴志一眼,说 :「我哭,并不是因为刚刚被阿妈骂,而是因为你无缘无故捱打。从小开始我就没有被他们打过,可我见著你捱打,每次也会觉得很内疚。想上前跟你一起捱打,我又不敢,说到底,我就是怕痛、又自私。我只敢趁爸妈进了房之後,拿个药箱替你贴胶布、洗伤口,然後弄点很简单的甜点给你吃,我手艺又不好。」
戴志素来知妹妹是口硬心软,料不到她竟会感到内疚。他一时失去了耍嘴皮子的能力,只默默低头洗碗,戴书也没再说过一句话。自那天开始,他们每晚都一起洗碗,幸而老妈子没说什麽。老爸只顾在外面赚钱,家里的事一概不管,大概只知道戴书年年考头十名,戴志年年考倒数十名。可他从不吝赞扬戴志的跑步成绩,戴志也只有这一点能为家中父母添上一点面子。这是他的价值,以前他不敢想像有一天他的腿太多旧伤、不能再跑了,他要如何在家里立足。幸好现在他已上了大学,一笔过还清多年来的读书债,让父母满意了,如此一来,跑步与否已不再重要,所以戴志离开中学後就没有再跑……
「你下星期想吃什麽?」戴书问得突兀,刚才沉思的戴志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舔著嘴唇说 :「蛋糕! 对了,就做小蛋糕,小小的一口一个,加点杏仁碎吧,风烟不喜欢吃太甜。我呢,就想吃巧克力口味的。」
「他又不嗜甜。」戴书轻叹。
「是吗? 我每次都请他吃你做的甜品,他总会吃五六块,说挺不错的。他一早就知道我是你哥,自然知道那甜品是你做的,而他又肯吃,证明他并不讨厌。」戴志关了水龙头,拿了另一块乾抹布,陪戴书抹净碗碟的水。
戴书拧眉,以质疑的目光看了戴志几眼,思疑他是不是专讲谎话哄自己开心。戴志以前曾多少妒恨妹妹与生俱来的才能,可上了大学後,这种感觉已消失殆尽,他对妹妹只有疼爱怜惜,因而愈发看不得她伤心难过。每次见妹妹愁眉苦脸,他总要做个小丑,说些荒诞不经的大话哄她笑的。
戴志严肃地举高双手,摇摇头,说 :「我说的可是真话,若有半点虚假,就愿我这个sem的GPA(注三)不过2!」
戴书仍一脸狐疑,沉吟 :「可是我拿给他吃,他只会吃一两块,也不肯多吃,还叫我下次不用再弄。」
「哈哈,我可是他未来大舅,那小子敢开罪我? 来巴结我还来不及! 要不下次你拿甜点给他吃时,就用我这姿势……」戴志装模作样地双手捧著一只玻璃碟,摆出内八字脚,缩著膊头,两臂伸前,硬是夹著平坦的胸膛,尖著声说 :「风烟哥哥,这是人家给你做的,都是人家的心意……啊!! 痛!」
戴书一脚踢上戴志的菠萝盖(注四),斥道 :「下流! 以本小姐的条件,用得著用这些下三滥招数吗!」然後倒是轻笑了出声,看戴志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还硬著心肠不扶他,只是声气多少软了几分 :「你别装可怜,刚才我又没用力踢。这些碗我一会儿放回去碗柜,你先出去,别要陈心等你太久。」
戴志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有微笑,说 :「你又知心哥约了我?」
「我下午接到他的电话,他要我晚上提你一声,怕你没心没肺的就忘了。他说在独秀居等你,陈秋上了林春家,听说在林春家里过夜,他们中六才开始文朋友,这麽快就赛过兄弟了。」说著,戴书戏谑一笑 :「那你跟陈心可不就是二人世界了?」
戴志不想向任何人交代他与陈心的事,是以只胡混应了几句,不过十分钟,便被戴书逼他回房换衣服,将他赶出去,临走时戴书还淘气地说 :「行啦,你出去吧! 今晚不要回来好了,阿爸阿妈那边你放心,有我在!」
戴书是个体贴的女孩,有时不免好心做坏事。他戴志自命是个好大哥,就得连妹妹的缺点一并包容。身上只有一个银包,里面有五十元另加一张八达通、身分证银行卡不等,当然另一个裤袋里有他的手机。
戴志首先想关手机,可又怕陈心会打给戴书或陈秋,想想还是不要关掉的好。他悠悠踱到T市公园,打算消磨几小时,喝点酒,就回家睡觉,到时跟戴书讲 : 陈秋忽然回来了,他不好意思在心哥家里过夜……
觅到单车径旁一张长椅,恰好那附近没街灯,浓墨一样的树影霸道地将长椅纳入其庇荫下,使人容易隐身於其中。戴志跃上长椅,像一般流浪汉似地仰躺著,透过叶隙罅漏间窥视星与月。月亮半圆,城市的星星总是不多过三四颗,然而,肯留神细看,就会发现那几颗明星旁边有著星河一样、细沙似的黯淡星芒,只是不为人注意,又或被狂妄的人们所建筑的俗世灯光所盖过。
戴志不只一次想,假如一天全香港停电,那会是什麽光景? 在街上的人会尖叫大嚷,在家里洗澡的人会讲仆街,在浪漫的黄灯下做爱的人会顿消情欲,在公园里睡觉的流浪汉依然躺在长椅上,想 : 关了灯,睡得更好。
戴志也静静合上眼。身上没什麽贵重物品,且都放在裤袋,就是有人来偷他也感觉到。这张长椅好似就是那一张——陈心曾将他压在这里,与他拥吻,然後拉他入公厕……接下来的回忆被省略号所取替。那次难怪陈心气,於高考放榜那天戴志跟他摊牌。事後戴志想,陈心一向为他补习,才使他有如今成绩,现下来个过桥抽板,难免陈心生气。他自嘲,明知陈心不是为这种理由动怒,但戴志从来不肯将他与陈心的关系拉上感情。他们不配。
他们配不上「感情」这个金碧辉煌、重得像金漆招牌的字眼,彷佛什麽丑恶的事被冠以感情之名,就合理了、感性了、深情了。
「你怎麽在这里睡觉?」
注一 : 「一担担」(第一个「担」作粤音第三声,第二个「担」作第一声)是指两个人都不算好货色,类似五十步笑百步。(这个很难译……)
注二 :「食拖鞋饭」即是食软饭,指专花女人钱的男人。
注三 : sem指大学的学期(semester),GPA就是大学成绩的积分,以4为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