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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部分(1 / 2)

>  亲人死去、家庭散了,这种事其实很普通。家庭长存不散,也不代表这个家幸福。陈心只不过是香港里某个典型的人,不一定比人幸运,也不算是个不幸的人。至少他还能够抓住回忆,他的家比别人的短寿,但比很多人的完整。

这夜,陈心关了灯,只馀一盏台灯,躺在床上,看著离他很远的白色天花板,所想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白色的天花板浸润於自然的黑色中,看起来却很清。一块巨大的浅棕黄色光块落在陈心隔壁的一面墙,他缓缓坐起身,侧著脸看自己在墙上的沉实黑影,以指尖描划那块影子,把脸贴上去,感到墙壁一阵冰凉,舒服得他忍不住把上身贴上墙。

然後他伸长手臂,就著墙上的光影,做投影游戏。两只拇指互相钩住,其馀八根细长的手指放松、摊开,摸仿羽翼拍动,由墙的下方,慢慢扑翼,源著一道斜角线,飞到上方、光块的尽头,融入黑影里。

小时候,他就这样以两只手,做各种动物——除了小鸟,还有蝴蝶、白兔、狗、狼、大象,以及他俩一起研发的手势。他这样做,还是想哄陈秋开心。两兄弟睡同一间房,儿时住的公屋好细。陈秋年幼时长得标致,在学校被人欺负过,陈心一看出他受了委屈,夜晚就会趁父母睡了,偷入他们房间,把电筒翻出来,回到房间叫陈秋握著电筒,将光投向墙壁,简陋得只有一双手的皮影戏大会就开始了。

陈心手巧,领悟力高,从电视上看了几次,就学会做几种动物的手势,哄得陈秋乐呵呵的,陈心忙叫他小声一点,免得吵醒母亲。

以前曲意带他到小贩档大吃大喝,他们沿路走回轻铁站,陈心也做过这种把戏给曲意看。可惜欠缺光影对比,没那麽精彩,但曲意照样看得很乐,还笨拙地学起来,把手指不知绞成个怎麽样,还是只学得识做小鸟跟蝴蝶。

第三个看过这皮影戏的人,就是戴志。不知哪次缠绵後,陈心想再来一次,但戴志推开了他,说很累,陈心耸肩,一时三刻又睡不著,便拿了电筒,叫戴志握著,陈心做了一切他所懂得的动物手势。之後,他问戴志 :「怎样?」戴志只说 :「我未见过你笑得那麽开心。」

「我有笑吗?」

「嗯,你刚刚有,现在没有。」戴志凑上前,吻了陈心的脸颊一下,使陈心一阵骚动——他俩的关系侧重肉欲,两人往往因一些无关情欲的举动而心悸。

不知去到几点,陈心关灯。

睡了。

他作了很多梦 : 他在台上,何清玉、陈三愁、陈秋、曲意、戴志皆坐在台下,看他表演皮影戏 ; 一面墙壁上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後的耸动著 ; 独步於幽暗的小巷,锈迹斑斑的水管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痛苦呻吟 ; 最後站在以前住过的公屋门前,推门而入,一切陈设与他记忆中相同,初中时的戴志坐在沙发上食薯片,满是划痕的胶桌上放了三罐啤酒,陈心拿起一罐饮,却只尝到水的味道。

他睁大眼睛,又醒了。陈心转了几次身也睡不著,决定披著薄被子,坐在窗前的胶凳。一只脚屈曲於座位,另一条腿伸长搁在书桌上,他侧著脸看窗。

外面的天还是黑色的,使窗子成了一面镜,清楚倒映出陈心一张脸。这张符合世俗的审美观。他看到眼睛里那份空洞,忽然发觉自己的脸跟何清玉原来也不是那麽相似。

何清玉的眼睛虽也是凤眼,但比陈心的更要细长柔媚,陈心的眼睛渗杂几分遗传自陈三愁的现代美,比何清玉那双大一点,古典味也淡了几分。而且他有内双眼皮——陈心惊异地发觉自己竟然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这事实。他的鼻子高挺,而何清玉鼻子小巧 ; 他的脸有男性的棱角,何清玉下巴儿尖,脸颊丰,是典型的瓜子口面。

他这时才忽然知道 : 他只是何清玉分裂出来的一个个体,所以他是独立於这个女人的。他和她,是不同的——尽管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但相同掩盖了更多的不同。或者他一开始就本能地发现到这一点,只是他不容许自己相信自己跟母亲有任何不相似的地方——这是他赖以生存至今的条件。

何清玉已经成为一堆骨灰,陈心还是有肉有血。无论他怎样改变自己、怎样追上去,都追不过那道生与死之间的鸿沟,所以有关何清玉最後有否爱过他们两兄弟的事,他这一世也求不到答案了。以前他常期待在梦里听见何清玉的声音,因为他最大的遗憾是没看到何清玉最後一面、没听到她的遗言,所以他想听何清玉亲口讲一句话。现在,他猜何清玉不会入他的梦,她也许只想两个儿子渐渐忘记有关她的一切,然後飞出去。

寻觅。安居。

陈心仍披著被子,企起身,先拉开窗前一层隔虫网,再推开半边窗。更多风灌入来,使他有点冷,拿起书桌上的保温壶,喝一口暖水。他拿起手机,看看,已经叉饱电了(注四)。他拔去电线,就撮著手机把玩。

陈心倚著窗框,合上眼,吸一口山上特有的空气,有种吞云吐雾的错觉。

手中的手机震了几下,他眼也没睁开,接听 :「喂?」

等了一阵,对方没有出声。

「是我呀。」陈心说——很奇怪,明明应是打电话来的人先报上姓名,但却是陈心先开声。

「……」

「嗯。」陈心软软地应了一声。他半睁开眼,近处一片天还是黑色,但一脉靛蓝从远方伸展过来。陈心凝视那一抹蓝色,想自己能否看著那一抹蓝推移到近处,但原来不可能。他一晃神,再望向天空时,蓝色已晕染了原来的一片漆黑,使整个天地——包括陈心现在伸出窗外的胳臂——如领洗。肤色是沐浴在蓝色下的白色,乾净得近乎透明,比他出生时更乾净。

「……」

「给我一颗仙丹,就能飞上去跟嫦娥搭讪。」陈心开玩笑说。

「……」

「当然在C大,你呢?」

「……」

「嗯。嗯。」

「……」

陈心不再抓著被子,倾前身子,撑著窗沿,几乎把脸都探出窗外,好似囚犯拚命把自己身体的各部分伸出栅栏外。再向前、向前,他用一只手覆盖著远方那黑蓝色的一块——是吐露港,日间看那片海,陈心就觉得那像一块水蓝色的土地,他所见过的海水应是稀薄的,但一隔著大段距离,便觉得海成为一方块坚固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哪个星球的土地是深蓝色、而海则是棕色的?

若真有,陈心觉得自己一定很快能够适应那星球的生态。他在地球踏上棕色的土地,却觉得那土地不再坚实,或者下一刻就会变得像海水那样稀薄,无法承受他的重量,使他随著扭曲的大地波动、飘流,流向一处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风从陈心的领口灌进去,他舍弃温暖的棉被,将之丢在地上犹如丢弃一件垃圾。他想用两手攀附窗框,将身体更多部分送出窗外,可因为他一手拿著电话,所以他只能以右手撑著窗边,将自己的头至胸口伸出窗外。他幻想他是被放在窗边的盆栽,生来就有向阳光生长的本能,他期待黎明,伟大的太阳公平地布施温暖的光到万物身上——无论他做过什麽事,背叛过谁,是好、是坏,也能得到那份催人泪下的温暖。

这一刻,陈心没能想起什麽自由啊爱啊信啊——这些抽象的问题。他只不过想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然後去想自己要如何活得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心被两股力量撕裂 : 一种是无可忽视的、生存的欲望 ; 一种是跳出窗、变成一片落叶一株花草的冲动。

他闭上眼,油然说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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