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川走近,到床边蹲下,对初九耳语道:“凌丰刚好不在,倒省了一桩麻烦,事不宜迟,你快把这药服下。”他从袖口抖出只瓶子,倒出一粒黑色药丸。
初九从他手里接过药丸,依言服下。药刚入喉,便觉四肢百骸被久违的生气灌满,不过一会儿,久久不去的虚弱感冰消雪融般消失了。初九竟一时无言。
宁泽川把瓶子塞进他怀里,道:“一颗药,药效只能维持半日,这里还有一些,你拿去以备不时之需。只是此药并非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杀鸡取卵罢了,耗费的是你自己的元气,万万不要滥用。”
初九道:“大夫所言,初九谨记在心。”
道事不宜迟,宁泽川又将另外一只药瓶塞给初九,“看好了,这便是大夫我费尽了心血为你炼制的伤药,对你伤势应能有所助益。只是你脏腑受伤过重,病根深种,更有复发之虞。往后戒哀戒怒,切忌太费心神,切忌频繁动武,尽人事,然后自求多福。”
初九点头道:“道家修的正是清静法门。况且生死之事,自有天定,初九不甚在意,只要……”
宁泽川最不耐烦他说这种话:“你们道士满口胡言乱语,骗人骗已,沽名钓誉,说清静,又有几个真正清静了?说不在意生死,还日日炼丹求什么返老还童长生不死。虚伪至极!”
初九也不同他争辩,只唯唯应道:“大夫说的是。”
“好了,话休絮烦。你现在若是走得动,就快点离开。”
初九掀开被子,借着宁泽川搀扶站了起来,只是双腿仍有些虚软,站不太稳。
宁泽川催促他,“快去!马和车停在外面,从北边的门出去,那里守备稀少。”
初九问道:“大夫本不愿与沉檀宫为伍,只是受他胁迫,为何不同初九离开此地?”
宁泽川苦笑道:“我若想离开,早就离开了。你有所不知,现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我在为沉檀宫效力,一旦离开江白荫蔽,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了去。我是被绑死在这条船上了。”
初九道:“如若初九逃过此劫,他日必救大夫离开,以稍偿大夫大恩。”
宁泽川道:“废话恁多!来,快将我打晕,好歹装出个你伤人逃窜的样子,让大夫我在江白面前有个台阶下。”
初九也不迟疑,一计手刀砍在宁泽川后颈,将他击晕。然后剥下他外衣,套在身上,以发遮面,不忘带走梅尧君那袭狐裘,坐上药车,驱赶马匹离开此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失所望
出药庐向北,果真如宁泽川所言,往来之人极少,道边稀疏地排布着几盏昏暗的石灯。马蹄铁敲击在冻硬的石板路上,答答有声,初九生怕引来注意,大气不敢出。他身上穿得单薄,双手僵冷如坚冰,几乎要握不住缰绳。一路上可谓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好在此时起了夜风,石灯明明灭灭,哪怕是与人打了照面,都难辨对方面目。也撞见几位夜出的,那几人不过是匆忙扫了他一眼,便漠然经过。
直到要出北边小门时,才有守门人向他搭话。初九先是被吓得心惊肉跳,仿佛魂魄刹那离体,谁知那人是将他错认成宁泽川,闲来问候了一句“宁大夫,这么晚,莫非是要去哪里找乐子?”
初九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
那人叹了一句:“唉,大夫好福气,不像我们,寸步也离不得。”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出北门,将那人甩在身后。初九仍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下来,好一会儿后,才敢警惕地探出脑袋,往后看了一眼——原来沉檀宫屋舍墙瓦已经遥不可辩,惟余一片模糊的光亮在黑影幢幢的夜幕里晕开。
初九一时几乎难以置信,自己竟然逃出了长久身陷的牢狱,就连梦中都不曾梦到这般情景。然而,他心中却无喜也无悲,像一条被人拉伸许久的弦,再松开,却也无法复原了。他对手呵了一口气,艰难地抽了马一鞭子。马受到鞭打,开始加快步速,在雪地里疾奔。
疾行在水流般涌动的夜色里,初九冻得簌簌发抖,终于想起带出来的那件狐裘,从车厢里取出将自己紧紧裹住。此时他沿着官道,已经抵达洛阳城外,城门方闭,初九便调转方向去往流芳园。
身体在狐裘里渐渐暖和起来,心也仿佛在这温暖中复苏,像冰雪消融春草初萌,初九心中被隐隐约约的期许灌满,这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月亮升至当空,月光破开薄云,遍洒尘寰。虽已开春,但天气尚寒,厚厚的积雪还未融化,映着月光,更是分外明亮。初九举目四顾,见周围景致已然有些熟悉,才知流芳园便在不远处。初九胸腔里泛起温柔的酸楚,像春潮一般,将人灭顶;又有些莫名慌乱,使急促的心跳合着马蹄的节拍……然而流芳园终究是要到了,是漫长的跋涉终究到了终点,是漫长的忍耐终究得到了报偿。然而——
然而流芳园今日异常的安静,周围几乎不见巡视的人,隔着光秃秃的枝桠望过去,也不见墙内有灯火透出。
初九心沉了几分。他将马从马车上解开,马车留在原地,他牵着马,欲穿过树林,向流芳园去。
他重伤虚弱,虽有灵药支撑,走了一段路后也有些气短。冷气倒灌进肺里,每次呼吸都犹如刀子在胸膛中绞过。初九压抑着声音咳嗽,把马拴在树上,蹑手蹑脚走出树林。
流芳园侧门近在眼前,门口有两位来回走动的侍卫。初九从药碗的倒影中看出自己大难之后,消瘦得脱了形,恐怕这些侍卫未必认得出自己。便大着胆子走近,问道:“借问,此地可是梅庄的流芳园?”
侍卫见有人深夜而来,打起了精神应对,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来此?”
初九道:“我受人之托,有件急事,需找梅尧君公子,不知是否方便。”
离得稍远一些的侍卫嚷道:“你是什么来路,说见公子便能让你见的?况且庄主及公子现已回了长安,你想见也见不到。”
“住嘴!”前面的侍卫道,“就你多嘴多舌。”他又转头看向初九,狐疑道,“快说,你是何来历?”
初九听到梅尧君已不在流芳园,如遭雷击,胸口隐隐作痛,竟是有些支撑不住。也不愿答侍卫的话,转身蹒跚着离开。
谁知那位侍卫本见过初九,见他眉目间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记不确切,苦思冥想一番,茅塞顿开,暗自惊叫:这不是那什么初九么?于是连忙叫住初九道:“你站住!”并试探着靠近初九。
初九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心想莫不是被看出来了?
果然听到侍卫缓缓划出腰侧佩刀的声音,初九再不迟疑,回身一脚踢开侍卫握刀的手,拔刀横在侍卫颈间。
初九叱道:“不许发声,让我离开。”
“你果然是初九。”侍卫道。
初九逼问他:“他说梅公子回了长安,是在长安哪处宅所?”
后面的侍卫多少听说了初九与梅尧君的风流韵事,又是嘲笑又是恐惧道:“你……你知道了又怎样,总之公子绝无可能与你重叙孽缘了。”
初九闻言,顿时眼前一黑,问道:“你说什么?”
而受他胁迫的侍卫趁他分心之际,当胸便是一掌,初九毫无防备,竟被击退开数尺,扶着树干,口中喷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前襟。
侍卫一击得逞,欲上前再赞一掌。
初九拼尽全身力气往回跑,斩断系马的绳子,策马而逃。初九神智渐渐模糊,也不知自己是否甩开身后追兵,手上尚自握着鞭,无意识地鞭打马背。终于,初九视线里最后一点明光熄灭,晕厥躺在马背上,而马受了痛,发狂地奔跑起来。初九滑下马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初九睁开双眼,一片静默均匀的深蓝色在眼前铺开,充满整个视野——原来是天空,无星无月,无垠无际。初九看得入了迷,神魂也随视线而去,全不觉身体的疼痛与身下的冰雪。若能化入虚空无知无觉,岂不胜过身处人间这寒池苦海千万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南方的天际透出浓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