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隔壁却是叮叮咚咚一阵乱响,又等了片刻,陆竟灰头土脸地掀开帘子进来,苦笑着,道:“公子久等了,方才属下不慎打翻了碗,所以便重新盛了一份。”
梅尧君病了几日,倒还没把脑子病糊涂,想到自己叫陆竟时听到打翻碗的声音,可那之前又在做什么?他心生疑窦,但一来谅陆竟也不会起什么异心,二来现如今他万念俱灰,纵是陆竟起了异心,也随他去了。如此琢磨了片刻,端起燕窝便要往嘴里送。然而一抬头,正巧对上陆竟欲言又止的脸,心中咯噔一下,索性丢下碗,盘问道:“你今夜是怎么了?”
陆竟忙收回表情,掩饰道:“无事。”
梅尧君微微眯缝起双目,又将陆竟上下打量了几回,此后便一语不发,但终究是将那碗燕窝喝下肚中。
“这清微观的胆子,真是大了些。”江白微微一笑,将探子呈上的信函递给刘堂主。
刘堂主听他如此说,本就惊疑不定,待到看完手中的纸,已是满面铁青,他一拳重重砸在案上,咬牙切齿道:“清微观胆大包天,竟敢如此袒护那个梅尧君,也不怕事情败露,受武林千夫所指!”
江白不予评论,只瞟着案上酒杯道:“堂主,酒洒了。”
杯中酒液被刘堂主一拳震得只剩了半杯,刘堂主恨恨地端起酒杯,仰头将剩下的一口闷掉。酒是烈酒,下喉便仿佛是一团火燃烧在胸腹中,刘堂主没被安抚,反而越发躁动起来,他起身在房中来回走动,口中念念道:“等明日那梅尧君出发时,我便去捉贼捉赃,看他清微观如何狡辩。”
江白摇摇头,缓缓道:“堂主此言差矣。”
“宫主何以出此言?”刘堂主顿住脚步,看向江白。
江白在案边盘膝而坐,因是背对刘堂主,只能看见一袭乌漆漆的发,甚是森严冷清。他拎起酒壶往自己杯中斟了满满一杯,姿态闲适得近乎迟缓了,于是很长时间,空荡荡的室内都是酒液灌注的潺潺声。刘堂主被这份沉默逼得坐立难安,只好再问一遍:“我那样做,有何不可?”
江白不答反问:“清微观和梅尧君,谁更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刘堂主脱口而出:“自然是梅尧君。”
“清微观私自放走梅尧君,此事一旦败露,清微观自然是难以在江湖上立足,可对于梅尧君,却算不得什么罪过。”
这番说辞听来确是有几分在理,刘堂主一时却捉摸不透他意在何为,遂又追问道:“宫主有何指教?”
江白笑道:“不敢称指教,只是换做了本座在堂主的位置上,本座更愿任梅尧君离开清微观。”
刘堂主大为失望,道:“这是什么道理?”
“仓皇逃出清微观,若是不慎滑下山崖,或遇上匪徒,意外毙命,又能怨谁?”说着,江白又替刘堂主满上一杯。
刘堂主神情还痴痴愣愣的,魂不守舍地将酒一饮而尽,酒劲一激,忽然像活了过来。他看向江白,眼神明亮,压低了声音道:“江宫主果然是好计谋,刘某拜服。”
江白不再说话,只低头拨弄热酒的炉子里的炭火,他唇角略微勾起,是个像春水泛起涟漪一般的笑容。可不知为何,刘堂主越看越觉得心里发寒,借口夜深,向江白告了辞。待走远了,他向身后的亲信吩咐了明日的事宜,又回头看向江白所在的方向,不禁冷笑道:“这人是想让我做他的刀,除掉梅尧君这个心腹大患。”
亲信问道:“既然如此,堂主为何还要遂他的心意?”
刘堂主摇了摇头,“江白不得不防,可梅尧君不得不除。我对江白也并非毫无保留,他想过河拆桥,我岂能让他称心如意?”
亲信见刘堂主自有打算,不再细问,告了退便去准备明日之事。
第二日天未明时,周濂便悄悄将车马牵至院门前。院门虚掩着,陆竟抱着剑、早已候在门后。此时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分,饶是陆竟内力深厚,肢体也冻得有几分僵硬,整个人好似一尊冰雕,稍稍靠近他,便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因两人起过争执的缘故,这回见面,均有些尴尬。周濂见他冻得厉害,本想关切几句,张口却只说道:“快将你家公子带出来,若天亮了,便有些不便了。”
陆竟点了点头,转回屋内,抱出一个人来。周濂遥遥见了,便替他掀开帘子。等陆竟把梅尧君在车内安置好,周濂将赶马的鞭子递上,说道:“就从你们来时的路回去罢,那条路人烟稀少,不易被人发现。”
陆竟坐上马车,接过鞭子,无意识地将它团了起来,又低头问周濂道:“我记得观内布置了许多守卫……”
周濂笑了笑,道:“你去的方向,路上的人都被师父借故调开了。放心。”见陆竟不语,周濂有些不安,问:“怎了?”
陆竟说道:“待他们发现我二人不见,这便成了你们的罪证。”
周濂听罢,不忧反笑,道:“师叔与贫道相信二位无辜,二位将来若能自证清白,今日之事,也算不得是罪状。”
陆竟心有触动,却只是敷衍地弯了弯唇角,道:“陆竟谢过二位大义相助,后会有期。”
周濂愣愣地点了点头,待他走远,才回过神一般地补了一句:“后会有期。”周濂的耳朵被风声灌满,也不知对方听没听到。而此时正飘着砂砾般大小的细雪,被烈风吹动,直直地扑向眼中。天色依旧是沉沉的黑色,为了掩人耳目,陆竟的车亦没有挂上风灯,于是很快便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
这条路陆竟只走过一次,记得并不真切,好在日出后风雪渐弱,山野间一派清明,雪原在鸭蛋青色的晨光下,凹出一小块淡蓝色的阴影,依稀便是下山的路口。陆竟朝马背上挥了一鞭,马吃痛,扑通扑通地蹿了几步,很快地又迟缓了下来。前几日是接连不断的大雪天,地上积雪极厚,马蹄踏进雪中,能一直没到关节处,拔出来时蹄上好似多了千钧重量,转眼又“扑”的一声陷入泥淖般纠缠的积雪里。
太阳已经升至半空,给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层烤炙的微温,而马车却将将行过清微观后的平地。陆竟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车马在身后留下了两条细长的车辙和两排凌乱的蹄印,迤逦通向视野尽处清微观模糊的楼阁宫观。这些痕迹深深地印在松软的雪地里,十分醒目。等到众人发现他二人不知所踪,再循迹而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奈何马不争气,好似鸭步鹅行,真教陆竟积了满满一腔郁气。
平地边缘连缀着一条山路。山路甚是狭窄,显然是仅供人通行上下,马车刚挤进小路,陆竟就听得耳后哗啦一声,一看,原来是车厢的棱角将道路两侧山崖的积雪刮蹭了下来。接下来,马车每向前深入一分,两旁都会刮落下大块大块的白雪,车厢的角甚至几次陷入厚厚的雪壁之中。而眼前的路似乎更窄。车轮轧轧碾过,伴随着雪块渐次落地的咚咚闷响,陆竟被这两种交织的声音压出了一身薄汗。想到来时正是在这条路上遇上伏击,陆竟既是焦急又是担忧,生怕当日情景再次重演。然而他越是急切,马车的速度仿佛就越是缓慢。不觉间,鞭子落得愈加频繁。马似乎是被鞭击激怒,它不安地左右摆动头部,发出不均匀的喘|息声。
艰难地穿过小道,又歪歪斜斜地拐过眼前的拐角,视野陡然旷阔起来——原来拐角之后,路已不再似先前那般逼仄;两旁亦不再是两片拥挤的山崖,一面是一片稀疏的林木,连接着紧密排布着白雪黑树的森林,另一面则是悬崖。
陆竟喜上眉梢,心知宜快不宜慢,又往马身上加了一鞭。日出之后,表面的积雪消融了一些,马行得比先前容易许多。那一鞭下去,马就好似离弦之箭,眨眼便冲出两三丈,铁蹄间积雪翻飞,平整的雪面顿时一片狼藉。两侧的景致随着马车的前行而后退,先还历历可见,后来逐渐连接成一条黑白相间的锦缎。陆竟心知不妙,开始光顾着欣喜,没留意到山路极为陡峭,又是快马加鞭,眼下马车的速度已经快到危险的地步。而马仍闷头往前赶,甚至有越来越快的迹象,陆竟在车上被颠得七荤八素,而身后的车厢几乎被拖得离了地,时而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嘎吱声。
“不好!”陆竟大喝一声,立即起身向前,左手抓住缰绳,右手则灵活地打了个圈,让那缰绳紧紧绕在手腕上,两手齐齐使力,向后一拖。马被勒得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