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用镇守寺的钟声开篇。
晨钟暮鼓,原是指佛家修行的规律,晨起敲钟,暮时动鼓。因稻妻城距镇守寺不过五里地,由而城中每日,早朝前后,大多数人也是听着这钟声而起。
他听了许多年。自记事起,他便在镇守寺中度过了十余年的岁月,眼下,要说起一桩桩往事。
寺院之中,一切随性淡然,按其本来该有的模样默默运行。此处像是与外界隔绝的一处秘境,镇守寺外,稻妻城成百上千贵族钟鸣鼎食,影向山神权代行宫司巫女信众,都和寺里的人无甚关联。
就算是来往香客,那也都是过客。他及冠前,见过无数朝臣家眷与举足轻重之人,如今轮到他立于这庙堂之上,却不知当年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原来不只是路过镇守寺,他想,连同这稻妻城,天下人间,一并雁过无痕地路过了。
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
于是回到他最初的岁月里,彼时他的双目清明,见过人,见过佛,未有善,未有恶。
寺中抛却尘世俗名,只按出家法号相称,辈分大的喊师兄,辈分小的喊师弟。有的虽然年纪大,但却是师弟。
他是住持座下的倒数第二年幼弟子,寺中有半数的人,要管他喊小师兄。至于那第一年幼,就是他那个还在学走路的师弟。
管一个还在学走路的孩子叫“师兄”听起来忒为难人,于是大家就称呼这个小子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澄往的师弟」。
「澄往」乃是师父给他按宗门辈分起的法名,象征着他皈依佛门,是在册弟子,受镇守寺庇护。
一连捡了两个年幼的娃娃进寺门,“住持业余爱好捡孩子”,寺中有人开玩笑说。
日后他才知晓,师父心善,好几位师兄都是半路出家,被度化来的。乱世之中,从战争过后的路边捡人,快饿死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他和师弟这样的孩子。
但这话谁都能说,他和师弟说不了。
师弟是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回来的,他是在荒海的追兵手里捡回来的,没有住持师父,他们两个早投胎重来了。
也不是坏事。他在某一刻突然发觉,下辈子有下辈子的烦恼,他管不着,而这辈子,他身上背着并不平凡的因果。世人称之为:
血海深仇。
年幼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呢。他们只是安静地长大,偶有顽皮,也免不了挨揍受罚。
大师兄彼时已过而立之年,他们喊着师兄,实则当作他们的父亲。再加之大师兄的性格一板一眼,别说他们怕了,全寺上下,不怕的少。
领戒尺,竹制的,看上去有了年头,后来有一次听师父说,那东西打过小时候的大师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问:“师父,为什么不由您来行罚?”
师父的回答是打不动他们。须发之间,可见斑斑银丝,稻妻内乱几年,仿佛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一段岁月,由是他记事时,师父已经是这副安详老去的模样。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镇守寺里的岁月飞逝,转眼当年那个不会走路只会爬的师弟都会上树了。于是又被打了十戒尺。
他已经不会再被打了。大师兄说,他忽然沉稳许多。实则人的改变不是突然之间的事,芥子之小,须臾之瞬,堆了十余年,也该堆成小山了。
捡完师弟之后,住持师父再也没捡过孩子。不是镇守寺养不起,是不能再让住持收徒弟,否则寺里的辈分简直乱了套了。
其实师父也捡不动了。上了年纪,长伴青灯古佛是常态。别说朝臣来礼佛,大御所阁下一年一次的朝佛仪式,师父都不再出面,全权交由大师兄。
他去给师父端茶送饭时,常见这位老者目光灼灼,望着棋盘中的格局出神。
寺中来去,全凭自己。宗门并不反对和尚还俗,也不嫌弃还俗再来。这便导致了他的几位师兄之中,有的留下了后人,有的则出了这寺门,再也没回来。
有师兄的家眷找到师父,带来最近或者最后的问候。而在来客拜别后,他肉眼可见师父脸上强撑出来的生气消失殆尽,连头也低了半分,只挥手,缓慢地说话,让他添茶来。
人走茶凉,是这么说的。师父说他如今也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年纪,缘起缘灭,随波而去。
这哪里是问候。再多来几个这样的,师父不就被谋杀了吗。他倒着茶,心里埋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他年幼时,师父还并未像现在这般,算得上精神矍铄。天守阁与荒海都忌惮镇守寺几分,大家说是因为住持,“那镇守寺的老和尚有来历,女君也要敬他三分。”然而是什么来历,有说是女君的参谋,有说是女君的表亲。
不过既然提到那位女君……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圣驾也是在镇守寺的大殿内。
师父虽给他起了法名,让他在册,又承认他是镇守寺的弟子,但并未跟他提过正式收徒的仪式。不光如此,全寺上下,大家都十分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谈。直到师弟受戒,他亲自求问师父,为何他不曾受戒。
“你不是在镇守寺中安度一生的命数。”师父并不看他,只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他可不知道师父还会算命,那不是道士的功课吗?
师父确实会算命。他的心中有许多人的命数,连那位高居天守阁的女君,也要来问一问他。于是沾了住持师父的光,他第一次见到了稻妻这位当权者的面。
大殿之内的偏室,从搬开的门扇里可见蒲团上静静端坐着两人,似乎是在饮茶交谈;大殿之外,隔两步便有把守的侍卫,神情肃穆,胜过僧众。
女君进殿时,他正在回廊边,同师弟说着话。听见刀镡磨在环带上的声响,他便注意到了那位走在最前头的人,反应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行礼,人已经进到了殿内,挡在重重侍卫之后了。
也就是说,这第一面不过是短暂地匆匆一瞥而已。尽管如此,他觉得但凡见过这位女君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相貌。
他不由得心下疑惑起来。
师弟见他发愣,问他怎么了。他知晓这理由的荒唐,但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女君。”
师弟有些被他惊到,看了一眼房门,说这可不敢乱想。“你怎么可能见过女君。”他小声抓着他的胳膊,同他嘀咕道:“女君平定稻妻内乱时,你才多大?”
是啊,那时他才……
脑海中零零碎碎的线索忽然在这一刻堆积在了一起,他愣在原地,沉默无语。末了,恍然想起自己要去大殿添茶。
佛说缘起性空。悟到这句话,才是爬过了修行的门槛。
有些人天生不是来悟道的。寺院之中不乏尘缘未了的人,或是因为机缘巧合进了寺门,或是因为避世而偏安此处。这两点在他身上都未曾体现,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他留在这镇守寺的理由。
他为何要留在这里?因为出了镇守寺,他不知道去哪里?
来时路不详,他作为住持的弟子,自然是要更为名正言顺地留在寺里。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不丢他师父的脸。他想起师父说的话,又想起自己没有的受戒仪式,莫非身世才是未被镇守寺全然接纳的缘故?
他们当他是个终究要离开的人,这他清楚。
师兄师弟,合寺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世。他渐渐长大,也对自己的来历有所耳闻,和尚不造口业,但这些是实话,无可厚非。
自己的俗姓叫做「千秋」,而荒海的前朝大名,也是这么个姓氏。虽然无人敢直接说出其中的联系,但他早已心中有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寺中有一人,一定会告诉他。
“千秋夫人将你送到寺中来时,你尚年幼,不曾记事。”四师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也好,也好。莫说那幅场景,孩童看了害怕,我那时已及冠,依旧是梦魇三年,至今不忘。”
四师兄向来疼他,又年轻些,为人温和友善,和他说得上话。他去求四师兄告诉他些真相,不问别的,只问他是哪里来的。
于是就有了以上这番话。
稻妻内乱在荒海一事后彻底告终,他那时只有三岁,就算见过什么,也一定都忘得差不多了。
他脑中波涛汹涌,端着该添的茶水,缓缓地朝大殿走去,迈过门槛,就能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师兄的话又响在脑海中。
“千秋一族,原是荒海一代的前朝大名,自治而为,与战乱分割开来,算得一方净土。”
渐渐接近的那双眉眼愈来愈清晰,勾起他的更多回忆。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半是联想,半是旁白。
“大御所阁下平定内乱,仅差海祈岛就四方归服,各地遗留势力纷纷表态,唯有荒海大名,未曾向其示好或是求盟。”
小时候总做梦,见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身上带着花朵的香气,淡然素雅。他嗅着那味道,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不成字句的轻声哼唱。
“女君手下的柿泽将军,将千秋一族带兵剿灭,荒海收归稻妻城作为驻军地,而他也就此登上了统领之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哪位小和尚?”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打断了一切,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与那双冷厉的眼睛对视。
住持师父的脸色有一瞬僵住,随即恢复如常,唤他:“澄往,你是来做什么的?呆徒儿。”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行了一礼,缓缓跪坐在地,放下茶盘。“弟子愚钝。师兄说了,我来添茶。”
那双包含权谋之术的淡漠眼眸,从方才起就将透着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她问自己是谁,师父几乎在答非所问,但他觉得这是很好猜中的答案。
“徒儿年轻,冲撞了女君,老衲向您赔个不是。”师父说着,言外之意,让他赶紧从这地方出去,总之不要待在这里。
他自然是要听师父的话的,尽管心中万千思绪,但他要是不走,今日之后,世间有没有他还是另说。于是他欲起身离去,却被适时地叫住了。
女君那日着一身轻装,因是突然造访镇守寺,且并非正式,所以随意了许多,也同男子一般束了发。她端起茶盏,唇边似乎扬起一抹微不可观的笑意。
“小师父俗姓为何,可否说来我听。”女君看似对他的身世好奇,实则怀疑什么,他和师父都知道其中暗含的试探。
只是这试探并不危险。他出了大殿门后,只觉得恍如隔世,方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怎么想,怎么恍惚。
直到多年之后的现在,他对当日的一番对话,仍然记忆犹新。
面对所谓“血海深仇”的仇人该如何表现,他不知道。该将满眼的仇恨赤裸裸地流露出来,还是该以佛家的通透,俗世种种,与自己无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并不惧怕灭口,死亡对他来说,不过佛经中的一个概念。六道轮回,他死后,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再次降生在这世间。所以他不在乎死亡。
谈及惧怕之物,则另有所谓。
说他全然忘记了,赤裸裸一个不相识的路人,并没有;但若是说记得,是假的。
不记得,或许是最荒唐的回答,但偏偏在他这里,只有这么一个回答。关于母亲,关于千秋家,关于那些在他出生短短两年间发生的变故,他全然没有印象。
师弟知道这其中的事,问他,“四师兄都告诉你了?”
能不告诉吗。“师兄怕我去问师父。”他背靠着院门,神情算得上平静。“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你。”
“我、我不问。”师弟有些哑然,拍了拍袖口的灰,规规矩矩走到他旁边,“师兄,这……”
这不会是他与这位女君最后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一次。他没再说什么,只静默地仰起脸,直到天上逐渐爬满霞色,星斗升移,月上枝头。
他所料不假。
弦声清脆,素白的手腕一晃,握在樱木制作的转手上调了调,随后使纤纤葱指又轻缓地抚了遍弦,真如窃窃私语,席间陷入一片屏息凝神的沉寂。
“奴家献丑了。”婉转的声音在雅间之内响起,骤然,下一刻便如同昆山玉碎,醍醐灌顶,让在座之人清醒不少。薰香炉中细细飘出的烟气萦绕奏者周身,似有灵性,笼出月光照耀的色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素手翻飞,佳人怀抱琵琶,曲调淡然,且泛着一股清冽之意,末了转为圆润雍贵的音节,又以一记扫弦戛然而止。
众人的目光或许不在琵琶之上。此事她自然清楚,但也只将左手放低,眉眼间带着缱绻,丹红的唇瓣轻启,只见她颔首道:“诸位见笑。”
艺伎,本质上还是一桩演戏的职业,无时无刻不要演出顾客喜爱的模样,哪怕容貌并不出众,举手投足之间,也要流露所谓“风情万种”。
被人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她自从第一日来了歌舞伎町,便深信这一点。一个聪明的女人想吸引目光、招致怜爱,只需要抬抬眼皮。
至于是不是自愿,她会回答:这是工作。
席间的抚掌声倒是响得整齐划一。统共只有三位客人,不知道是商量过,还是真被她的演奏技艺折服。
“你是……春纪?”左手边的那位客人发了问,她将头微微抬起,目光移了过去,却与其好巧不巧地撞在了一起。她有些错愕,但面上却作淡淡的惊喜之色,回道:“原是公子来此。许久未见,向公子问安。”
对方似乎并不诧异于她仍记得,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灼灼地望向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此等行为属实有点……令人生厌的直白。食色性也,许多事情借由举动讲出来,是这条街上的暧昧规则。
她错开眼神,怀抱琵琶站了起来,躬身道:“诸位慢饮。”随后便从雅间门口退了出去,行了好几步,继而松了一口气。
既是为方才的演出未曾失误而轻松,也是为了那位客人没有接着说下去而轻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上次,若不是自己求妈妈使了点手段,怕是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就要被他打破了。这位颇有来头的客人忒有些难缠,没想到又来了……
歌舞伎町里,眼下她的境况算是常态,多半找个借口,躲着客人避避风头,也就算了。她手里握着妈妈的小把柄,再者说,歌舞伎明面上还是卖艺的营生,她也不好做得太强硬,在街上坐庄的名声坏了,得不偿失。
至于那没有手段和心眼的,若是对方舍得出钱,那估计半推半就地,被逼着去接了这桩生意。
此处衡量一位女子的标准,除了名气,就是金钱。
从长长的横廊缓步走过,托着琵琶琴身的手指已然发白,若不是妆粉盖住了脸色,她便是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
她后怕。若有一日这点聪明与手段再无回天之力,勉强的笑颜被人识破,那她要如何。
横廊左右,都是灯火闪烁,时不时飘出调笑声与乐声,整个世界都仿佛充斥着脂粉酒气,她低着头,嘴唇几乎要抿出血来。以往这种时刻,无非是装作眼不见耳不听,今日不知道怎么,全部一个劲往她耳朵里钻。
难道是她想留在这里吗?难道她非留在这里吗?
卖身契。自母亲死后,那画押的一行便注定是要填上她的名字。本就该一走了之,谁想被人半路抓了回来,径直拎到歌舞伎町的岐妈妈面前。
“要么活着,有朝一日还能熬出了头。”那妇人坐在精致的樱木桌案旁,对她如此淡然地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岐妈妈不会让她死的,这是财产损失,爱财之人,自然爱护所有可能发挥作用的财产。
或许她哭个可怜,便有男人奋不顾身为了她赎身。
这样好笑的话她听多了,起初还能笑两声,如今连表情也懒得做了,只轻飘飘一句“哪有那么容易”,当作回答。
不免有人说她自恃清白,人都在歌舞伎町了,还装什么良家女子,陪笑饮酒,除了那档子事,其余什么没做过。就算日后脱身,嫁了人,那也是在歌舞伎町待过的,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她不在乎这些言论,只要今次郎信她,她就有撑下去的意义与勇气。
不知不觉已经走过那截漫长无比的路,她缓过神来,心想终于能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却在触碰到木门的那一刻生生停住了手。
她身侧的门扇,是另一位艺伎的房间,那里正传出低低的求饶声,与不堪入耳的喘息声。
“大人……求您……不要这样……”
裕子不是卖身的艺伎。她受到的冲击感太强烈,以至于她此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好愣在原地。
“可我进门之时,你也并未喊叫。”男人带着气声,接着说道:“别太没趣了,好心肝,你都见我多时了,能不清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呜呜……我没有……”
“此事已经说定,我钱都给了,你可别欺我竹篮打水……”
几乎是瞬间,她抱着怀里的琵琶转身逃离了这个地方。
按理说衣摆宽大,满头珠翠,她本不该行动如此不顾礼数,像拎一条鱼一样拎着裙摆,头上流珠相撞,噼里啪啦响,但是……
去他娘的。
她提着裙摆,将那华贵的琵琶扔在横廊中,眼中是怒火中烧。她只觉得此处该被大火一举烧掉,连灰烬都不要留下,最好。
没人会管她发出什么动静,那些人都忙着声色流连,说不定手都摸上了,嘴都亲上了,榻榻米的房间哪怕就地滚在一起也是无所谓的。
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一切可以成交,比如钱财,比如身体。
她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尽可能脚步加快地冲过横廊,跑到楼下之后直直朝着后院去了。
今次郎,她想见今次郎。她一定要同他说自己想走,从这里离开,哪怕是逃跑被追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怒火中烧地想着毫无可行性的计划,她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眼前一黑,趔趄着就要摔倒,却在满头珠翠叮当响的时刻,被一把捞住,稳在原地。
她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扶额定睛看去。
“你有什么急事。”男人说着,皱了皱眉,凌厉的眉眼之间透出一股沧桑感,随后放开了托在她腰间的手。
“奴家失礼,大人恕罪。”她有些磕巴地说着客套话,行了个礼,再抬头一看,对方的下巴正缓缓冒出血珠。
坏了,八成是自己这头上的装饰弄得。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皱着眉头,目光盯着她没有移开。她一时来不及管这是什么样的目光,拉着他的袖子到了一旁,拿出手帕来,替他擦拭那处血痕。
这么一撞她也冷静下来。且不说方才那个想一把火烧了此处的想法十分好笑,对于眼前这位暂且无辜的路人,她颇为歉意。“奴家实在罪该万死,大人您……”
没等她说完,那人却开口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从何说起啊?她也被说得愣了一下,停住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方才匆匆一瞥的那张脸。
此人看着像是已过而立的年纪,眉目间颇有几分威严,并不蓄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与她对视。服饰看来,也并非普通人家,至少普通人家是穿不起绸缎所制的衣物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位。
“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了?”她匆匆一笑,又瞥了眼那处伤口,血珠还在向外冒着。她将手中的帕子塞给那人,“今日之事,是奴家无礼冲撞,改日必定向您当面赔礼道歉,只是今日……大人恕罪。”
说罢她便转身,匆匆自后院出门去了。
当日她见到了今次郎。只是后面的事情,并不如她所料想的那么顺意,她早该知道,自己这位青梅竹马是个懦弱善良的人,伙同逃跑什么的……指望不上他。
岐妈妈派人把她“请”了回去,下令在房间关了几天,倒没有气急败坏,估计是见多了这样的,再加上她的脾气,岐妈妈也不愿意多给她施压,只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别给大家找不痛快”。
她在房间里待了三天。期间听说了裕子从她隔壁搬走,至于去了哪里,她不用想也知道。
艺伎被收作外室,养在私宅或者歌舞伎町之外的地方,不算稀奇的事。究其原因不是男人想负责,而是不愿分享,仿佛那样自己就被拂了面子,尤其是买了初夜的那位,若是有些手段,便会将人带回去。留在歌舞伎町,恐怕就到了人尽可夫的程度,那姑娘也会被当作工具,所有对此事好奇的人都要来和她打交道。
可笑。
她当日之所以未出手阻止,是因为清楚前情。裕子想离开歌舞伎町,没有错;岐妈妈想狠赚一笔买断,没有错。唯一错的是她,她在为一件你情我愿的买卖愤怒,觉得不值当。
要将自由从一处卖到另一处,要从一边火坑跳到另一边火坑。这是她们的命数,可笑至极的命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三日过晌,送饭的朱陶悄悄告诉她,不知哪位贵人发了话,估摸着她今天下午便能被放出去了。当然,只是在歌舞伎町里恢复了自由,这也意味着她晚上或许要去演出。只不过她更关心那位发话的贵人是谁。
如果是那位被她拒绝了的,她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
“听说是位很有来头的大人。”朱陶不明所以,只替她开心:“姐姐总有贵人相助,快些吃点东西吧,脸色差了,客人要向妈妈投诉的。”
“你不明白。”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你先走吧,我想躺一会儿。”
这两天里,她独自在房间里想了许多。不必着华服、戴钗环地去迎奉,轻松不少,她甚至想就这么饿死在屋子里也好,歌舞伎町一年到头无故失踪的人不少,不差她这一个。
可她又是绝对的不甘心。
如今来此已有两年,就这么死了,实在软弱。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脱身?她若是信命,早在一年前就答应岐妈妈的交易,将自己卖出去了。
她坐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这张脸,两日未见,憔悴苍白,病容惨淡,可那双春水一般的眸子里,分明是灼灼犹如野火的决意。她抚上自己年轻娇嫩的面庞,指尖颤抖。
我要见一眼那人。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父亲”一词在他眼里,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他幼时,母亲病重离去后,他便一同失去了父亲。别说平日里,他不曾见过那人对自己流露出什么好脸色,哪怕是生辰,他也要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被罚跪在院子里,直至夜晚。
那是十岁生辰的事。家中的教养嬷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那人面前提起他好几天前犯的事——因为打鸟,石子击碎了房顶的琉璃瓦。彼时那人不在家,出门有公务,便不知道。
他被罚在院子里跪了四个时辰,还被打了一巴掌,顶着红肿的脸颊跪着,没有任何解释,就这么一直跪到身上的衣物被露水打湿。原先他也顽皮,但顶多是被说几句,稍稍跪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从未有过这样重的惩罚。
更何况那日是他的生辰。
教养嬷嬷似乎也没想到家主发了这样大的火,惶恐至极,连夜辞了工回乡,临走前给他留下一句话,由家里的小侍女代为传达。“嬷嬷说,那打碎的琉璃瓦是……先夫人住所的。”小侍女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怯怯地不敢抬头看他:“公子,您……”
“我怎么。”他几乎是哽咽不成声,咬着牙关说:“我难道要一辈子背着害死我娘的罪名吗?”
小侍女手足无措,往他跟前一跪,轻轻替他擦起眼泪来。
他插科打诨惯了,不受重视也惯了,小小年纪知道装作一副不甚在乎的样子,然而下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才实实在在刺痛了他的心。他义愤填膺地去问那人,那人只冷冷地说:“本就是如此。”
下人说当年他年幼,染上了天花,先夫人因为照顾他而染病,最后他活了下来,先夫人却撒手人寰,离家主而去。
在他这位所谓“父亲”的人眼里,自己是害死挚爱的凶手,偏偏又不像她,脾气性格也半分不像她,倒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讨厌。两个相像至极的人由是极不对付,从来没有好好说过半句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不明白,凭什么自己就要背上这样一条罪名,如果可以,他宁愿死去的人是自己。没有母亲,他连最基本的怜爱都未曾获得过,家中人人对他视而不见,他做什么,说什么,根本没有人在乎。
还有他称之为“姐姐”的人。
被罚跪的第二天,她从九条阵屋赶回来,一是看他死没死,二是看那个老不死的死没死。遗憾的是都没死,而且他还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更麻烦了。
这是她的原话。“麻烦。”她背着手从寝室门缓步走了进来,淡淡地说道:“你整个脸哭得像猪头。”
他怒气冲冲地从软垫上抬起头,冲她喊道:“关你什么事,看热闹够了?滚回你的军营!”
她不喜自己这个弟弟其中一条原因,生气起来六亲不认,顽劣至极。殊不知他也讨厌她,因为下人说家主从不对女公子生气,女公子像先夫人。
凭什么。她行至床前,目光极冷地打量着他,反问道:“你又凭什么生下来就是继承人,凭你是个男的?”
原来是喜欢这些东西,怪不得从小就对自己冷着个脸。他不屑道:“你愿意要就拿去,我巴不得自己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说得轻巧。”她扔下什么东西,砸到了他额上,引得怒目而视。“你哪天把他气死了,我才是真要谢谢你。”
说罢她转身走了,没再多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说他们姐弟两个都像那人的脾气,他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跟谁相处都难受,不如少说话,对谁都好。
原以为母亲不在,父亲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他能从这个所谓“姐姐”的身上获取些关注。然而事实不如人意,她也一样的冷漠且无常。
但他抱有过一丝幻想,因为她像自己并不记得的母亲。
果然不该幻想的,这样显得愚蠢又自作多情。现实残酷,他或许注定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是家里多余的一位。
他正窝火,小侍女从外面进来,捡起被他扫落在地的药瓶,到他床前。她说话欲言又止,应该是想劝他:“公子,这药……”
“我不要。”他别着脸,后脑勺对着人家,因为哭成猪头了。“你拿去吧,送给你了。”
“公子,这是女公子送给您的……”怯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气急地从软垫上支起身子,话里带着怒气:“她送的我不要!你是……”
小侍女身子一抖,手里握着药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昨天看他哭得可怜,陪他跪了一个时辰,现在估计膝盖也是青的。这么一跪,小姑娘嘴唇都在抖,是疼的还是吓得未可知。
他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完全没火了,沉默了一会儿,讪讪地开了口,让人先起来。“我也没……我说送给你了,你拿着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好小侍女收下了,没有计较他的莫名发火。她还顺便帮他换了膝盖上的药,原本那人不说,家里不会有人管他,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伤,又是因为受罚来的,不光彩。
这么看来家里还是有在乎他的人。他这么想着,心中不禁有点小小的欣喜。
“你叫什么名字?”他佯装无意地问道。
“回公子,奴婢叫溪沅。”她低着头换药,应声回答。“溪水的溪,澧兰沅芷的沅。”
完了,好像不认识。他心里嘀咕。
时至今日他仍后悔,如果他未曾心下一动去问,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他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天真,害人害己。
他们不是父子,更不是家人,而是水火不容的仇人。出现了胆敢对他施以援手的人,那人不会允许,一定要找各种借口,断绝他与之接触的机会。
所谓“礼数”,不过是用来约束没有反抗能力的人。羊圈之中的羊,他后知后觉。
那人气得打了他一顿,质问他,明明是他错在先,居然还要为了一个侍女要死要活,不觉得愧为人子。他恨不得当即与他拔刀相对,可惜手脚被缚,只能哀莫大于心死地躺在地上。
“你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还要阻止别人可怜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只想从来不是你的儿子。”
他差点就死了。那人一脚踢断了他三根肋骨,断掉的骨头差一点捅穿肺部,让他再也不用忍受和这么一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待他活着醒过来,姐姐也回来了,他也不管自己和他们往日是否亲近,抓着她的袖子像抓救命稻草。
“她死了。”她半是无奈半是不忍地宣告这个故事的结局:“家中失火。”
他和溪沅并没有什么,他敢对天发誓,可根本没有人听。那人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家逐了出去,放她在那样的世道里摸爬滚打,只是因为自己和她走得近了些。
没问是谁放的火,或者是不是意外,他不声不响地躺了月余,又能走动了。此事就像轻飘飘地过去了一样,连姐姐也十分惊奇,按照他的性子,不报复,也不发疯。
没有人认错,也没有人原谅。大多数家事的解决方式就是如此,殊不知所有人的仇恨在滋养一个可怕的鬼魂,直到某天,彻底把这层脆蜡般的外壳撑破,露出吞噬所有人的恶鬼,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大开杀戒。
大约几年后,他在庭院中喝茶时,与自己那位已经位居侍大将的姐姐闲聊时,说出起一件事情。
歌舞伎町,那人对一向对那处没兴趣,但近来居然开始与其中一位妈妈联系。而且支钱去了,还不少。
“你怀疑他看上了哪位艺伎?”她有些疑惑:“你如何知道此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是我设的局。”他说。
眼前之人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像他小时候捉弄别人成功的时候一样,放肆又得意。末了他却说:“骗你的。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我只知道他看上了谁。”
一个和他死去的母亲颇为相像的人,就连他也感慨,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人,哪怕借着画像,也能看出来相似几多。
他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知道,笔至此处,这个故事该换个写法了。
而他要做那个主笔之人。
门外传来一记敲击声。
午时刚过,这个时间会找上门来的人不在少数,但能这么敲门的,他头一次见。
因为大多数都会被护卫挡在府门外,不可能有机会碰得到他的门扇。他心下有了数,走过去抬手开了门。
般若面具下的紫瞳在他面前一晃,黑衣人的身形便消失了。他合上门,回过身,冲那背影行了一礼:“内卫大人。”
这声大人我可担不起。内卫摆了摆手:“千秋大人,你是禁军统领,又是旗本将军,用不着。”随即话锋一转,“你可知柿泽朝野调兵往稻妻城方向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统领与旗本将军各有一部分调动稻妻城驻军的权力,但需有大御所阁下的谕旨,或者诸位皆赞同调兵,集齐各自调令,方可将荒海的驻军进行调动。
“擅自调兵是死罪。”千秋的面色平静,丝毫不像是听闻有人谋逆的样子。或者,这是他早已料到的事。
内卫听见“死罪”二字,不由得冷笑一声。他知道这人在雷电影身边呆惯了,说话做事,颇有几分板正的官架子。“你一个和尚,杀生造业,为何愿意做?”他说:“既然你不慌着去收尾,那不妨聊上两句。”
千秋知道他要有这么一问。不如说,长公主有这一问,要试探于他。
柿泽朝野本不至于走到现在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也不至于非要背上杀孽,但很多事情,源于一念之差。
人最怕的,不是一辈子软弱可欺,又或是一辈子凶恶无常——人最怕半路出家。
“我虽出身镇守寺,但师父未曾与我受戒。”他淡然一笑,“再者,诛杀谋逆之人,于情于理,我也下得去手。”
“好一个于情于理。”内卫听着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感觉十分耳熟。原来你们旗本将军都是这么个风格。“先前九条大人去柿泽府提人,说的也是这么个于情于理。”他打量道:“你们是约好了?”
千秋仍旧笑着,不紧不慢地说:“枫原大人于此案中倒是,关心甚多。”
长公主,其本人表面上并未有过任何直接表态,甚至到了柿泽朝野被逼反的今日,也只是下了一道代行谕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让千秋带兵去平乱。
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千秋家与柿泽朝野的渊源,这么安排不光符合朝中形式,还符合民间看热闹的口味。
一族被灭,多年后由一个当年的孩子、现在的权臣来复仇,估计只有话本里能看见这样的情节了。不过也见怪不怪,稻妻城里发生什么事,又是不可以的呢。
只是那位正代行女君权柄的长公主,她在想些什么,恐怕就无人可知了。
柿泽朝野为人性格乖僻,当年能做出屠戮一族的事,在民间名声本就算不上好,若是论英雄排功绩,他战功不少。女君为何要对他动用手段,在千秋看来,原因有二。
一则,兵权旁落严重,九条家再削,不可过头,三奉行三足鼎立,天守阁才能运转下去。于是只能再从其余人下手,正好除了九条裟罗之外,柿泽是最招摇的。二则……他怀疑是因为一件大事。
“我知大人想问些什么。”他说道:“鹿野院大人恐怕已经查了出来,今次郎之死,第一案发地不是郊外。”
“也不是柿泽府。”内卫侧身背过手,清冽的声音自面具后传来:“是歌舞伎町才对。”
就如此坦然地告诉自己了?他有些惊讶。还以为,内卫与春纪这条暗线,自己没有什么知情的资格。
他的职责,说白了,与长公主相比内容或许无异,所以此次女君安排他来推进此事,长公主按照女君的授意顺水推舟,让他来收尾,这些他都看的明白。但眼下,却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能从所谓“上级”口中,能够听到真相一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长公主出嫁前可不是这个脾气。
千秋与这位殿下,也算得上谋面不多的熟人了,往往一件事,要么落在他头上,要么落在长公主头上,只不过后者居多,而且常常与人命挂钩。且内卫如影子般藏匿于这位储君的背后,朝中尽是知其名不知其貌的人,连他这么多年,也并未见过他摘下过面具。
许多事情,殿下都是借他之手,传达执行。
“鹿野院大人毕竟在人手下当差,有所顾忌,也是理所当然的。”内卫故作可惜地摆了摆手。听这意思,是想暗示他鹿野院与今次郎之死有关。
确实有关,但不是这样的关联。
他默然立于原地,回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
彼时女君到了影向山,是由枫原万叶带兵护送,继而那位旗本将军下山后,转头去了荒海的军营。
柿泽公子没料到他会来营,加之他带着禁军,不好起什么冲突,于是只得将人放进了军营。
这步棋,也在女君的料想之中。
荒海军中除了九条裟罗与他自己之外,枫原万叶是没有去过的。想必这一趟,不只是他自己想走,无论长公主还是女君,对于扶持这么一个新人上位,似乎很有兴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君多年来与朝中顽固派意见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此番柿泽朝野倒台之后,旗本将军与统领之中的兵权与事权,定会分摊在几位头上。枫原万叶新至京中,不像其他几位分身乏术,或者有揽权的嫌疑。
所以毫无疑问,说来说去,最为受益的即是长公主。
怎么可能会有人相信,长公主对柿泽朝野出事全然不顾,是因为不知情。
话说回来,荒海军营,千秋为何知晓此事?
“找到了?”他轻声问道。身后不远处,侍卫在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现了身,回道:“找到了,如您所说,已经死去多时。”
他望向荒海,柿泽家的家徽所制军旗,仍在山雨欲来的天空下飘摇。伏天气候,说要落雨,便顷刻落下雨来,随即又恢复如常。
今次郎之死,最初发现第二案发现场的非犯罪者,就是他。只不过他并没有戳穿或者引人发现的打算,他有别的棋要走。
他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营帐前,还未来得及抬手掀帘,里面的人先他一步走了出来,脚步看样子很是匆忙。迎面撞见他,不由得愣在原地。
千秋同那人行了一礼,眼神交汇,没有言语。随后两人错开身子,一进一出地在门口分离。
柿泽公子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慌张有余,但恐惧不多。他并不害怕杀人之事,只是担心暴露之后,鹿野院平藏会就此一查到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千秋统领……?”营帐桌案旁的人见是他来,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示意对方不用紧张,随后交代道:“我与柿泽公子有几句军机要说。”
这个时间和他说什么军机。柿泽公子只觉得疑惑,当然,如果来者是千秋,那倒也没什么问题。
仆役侍卫尽数退散出去,只留他二人在营帐这方天地里。“敢问大人为何来此?”柿泽公子看着疲惫,但仍不忘试探。
“鹿野院平藏必会查到此处。”他开门见山,并不多废话:“你可是要一口咬定,那位是被你所杀的?”
“不是我,还会是谁。”柿泽公子站起身来,千秋注意到他的身形不稳至极,脸色苍白或许并不全是因为慌张,还有身体抱恙。
为何会如此。他不由得疑惑。并未听说过柿泽家的公子有何病症在身,如今怎么一副病重的样子。“你这是?”
柿泽公子摇了摇头,淡漠地一笔带过:“旧伤复发。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我听着呢,千秋统领。”
他与面前这人是第一次见面。然而他们的父辈早已结下滔天的仇恨,横亘在身份之间,尘世辗转数十年,他们还是见了面。该说是命运弄人呢,还是善恶有报。
千秋打量着他,温和地笑了笑,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说那些事情之前,我要问一句,公子年岁几何?”
柿泽公子虽然不明所以,但隐隐觉出他有所问,只是这样一个小的问题,回便回了,并不影响什么。
“十五。”
十五,柿泽朝野的儿子,在本朝开国后的太平之世出生。「澄往」,自千秋一族于他两岁时被灭,已经过去了十八年。
师父,他在心底默默念道,这个名字大概取错了。
真盛元年。长公主出嫁这年,正是真盛元年。
史官会在稻妻的史书上用丹青笔墨写上这么一个年号记事,写这一年,稻妻的女君为了追念已经逝去的姐姐,而将年号改成「真盛」;写这一年,长公主下嫁旗本将军,而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写这一年,八酝岛大名横死,九条家接替事权如日中天;写这一年,三统领之一的柿泽将军因其子暴毙于荒海军中,私自调兵,意图谋逆,被禁军统领千秋斩杀于稻妻城外。
这些都是再事实不过的事实,然而放眼望去,一堆的假话。为何是假话?
真话说一半,真话不说完,真话不在史册中。
稻妻城边的崖岸,内卫大人一手搭在刀柄上,已经在此眯着眼睛吹了一刻钟的风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在想柿泽公子为何要死。其实在这场闹剧里,他不死,并不会影响结果。柿泽朝野依旧会被逼反,他和千秋依旧会找个由头杀了他,这很容易,因为荒海军中有他们的暗线,哪怕他们不出手,柿泽朝野也会死。
但柿泽公子,他想,他或许该去问问即将找到这儿来的那位。
一身利落衣装,作浪人打扮,头戴斗笠,束发在身后微微摆动,腰间佩刀随着行走的动作,而发出碰撞的金属声。
那人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自无人处走了出来,向他靠近。他回过身来,正对着她,反问道:“还戴了面罩?”
“内卫大人,休要取笑在下了。”那人开口,竟是女声,再看抬起头来,面具覆盖之上的眼眸清丽,分明是个女子。如此再回过头去看方才,这“浪人”确实有些过分纤弱。
居然连称呼也改了,做戏做全套。“我知道你急着离开。”内卫的声音里确实有笑意,“不急,我需问你几个问题。”
她有些疑惑,又有点害怕对方突然反悔。毕竟内卫如果真的反悔,不给她出城手令,那么她也没辙。
这人吃软不吃硬,她与他也算接触过一段时间,脾气秉性,清楚一点。
“大人,您说就是。”她颔首应下。
第一问是关于今次郎的。他知道春纪确实爱着这位青梅竹马,所以她对今次郎之死所表现出的异常淡然,让他察觉了不对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日在天领奉行,她之所以急着借口冲出门去,不是因为伤心愤怒,而是不愿意在鹿野院眼皮子底下待久了。
今次郎是怎么死的,她心知肚明。
“鹿野院平藏不是没怀疑过你,只是他找不到凶器,而你的身边又有比你更具有嫌疑的人,所以才收了手。”内卫接着问道:“你和千秋认识,对或否。”
春纪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这句话。她说:“大人若是好奇,问千秋统领也是一样的。”
问到痛处了。不过他并不是有意的,自打青木遥人从荒海回来之后,他就开始怀疑这件事了。逻辑很简单,如果镇守寺是中立角色,那现任住持又为什么会和柿泽交好。
柿泽公子并不知道他父亲与前朝的那档子事,估计到死也不知道,春纪也没有说,千秋杀他时也没有说。
不,他是不是千秋杀的,还有待商榷。
“为什么要灭他的口。”他纯粹想问这个。
春纪能走到今日这个全身而退的地步,其中八成是那位二世祖的功劳。只是他没有料到,柿泽家的关系如此之差,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谁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也不意外,他自己的情况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稻妻城不缺父子反目,自然也不缺恩将仇报的。他想了想,“你不是这么不讲理的女子啊。”
“此事之中,容我讲理的地方不多。”春纪抿了抿嘴,唇上看着发白:“他要是心中有怨气,来找我索命也好,我认。”
他能吗?估计不行。内卫嘲讽地笑了笑,将手令递给她,“走吧。我当初答应你的事。”
春纪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手有些颤地接过那块樱木制作的手令,愣在原地。
“殿下真的肯放我走吗?”她忽然问。
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他怎么答?总不能说,“我就是殿下,我说行就行”,再说了,留着这个当事人在这儿,日后也只会横生枝节。
“殿下为何要将你留下呢?”他抱着手,淡淡然地反问了回去。
她双手紧握,以至于指尖发白,斗笠遮挡下的面庞有一瞬,反射出晶莹的光芒,随即便被风吹干了。
“大人。”她跪下身,行了一个叩首大礼,声音颤抖:“小女春纪,拜谢大人恩惠,此生此世,没齿难忘。”
他做「长公主」时,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话,真心假意,懒得再去分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从头到尾,春纪都是以一颗弱势棋子的身份出现,看客与执棋人眼中,她几乎注定要被牺牲。但她无外乎是个普通的姑娘,对爱情有过憧憬,对生活有过天真的幻想。
今次郎懦弱,她又遇到柿泽朝野;想要离开歌舞伎町,有人替她赎身,她本可以就这样顺势而为,一眼望得到头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名分再难受,也比艺伎要好得多。
她为何不愿意?
千秋统领当时或许也是这么同她说的。
如果命运已经由高位者既定,弱小如尘埃的人物该如何付出最小的代价,来圆满自己的道路。她写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答案。
人应该自私,因为不会有人真心爱你,到了肯为你付出自己以及他人生命的地步,这样的不择手段。
一个注定要复仇的人,一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他们身上布满了命运的不公感。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目光紧盯着他们的前路,他们不怕世人,他们只是怕愧对过往,愧对死去的人,愧对自己。
这目光正是来自那些人。
爱也好,恨也好,都要先让自己活下去。奋不顾身的爱付出的代价太大,不是春纪能承担得起的;奋不顾身的恨付出的代价也很大,不是千秋想要的尘网羁绊。
更何况他们还想要更为奢侈的东西,在这个年代,叫「本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靠男人活下去,春纪小姐依旧会是春纪小姐。事实上她对自己说的就是这么一番话,她并不矫情,在那日歌舞伎町的雅间内,春纪点明了自己的所为,并向他索求一个机会。
“事已至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离开稻妻城。”她那时就像今日,决绝而又颤抖。
一个能借此次的朝堂斗争,离开稻妻城的机会。
他并不爱管闲事,但对方可是春纪小姐。怎么说呢……他还挺欣赏这样的勇气与手段,换做别人,事情走向恐怕就截然不同了。说不定她比自己更适合当这个「长公主」呢?
可惜换不了。
他只是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索命”一说的话,他应该早就死了八百回。那些因为实现目的而倒在路上,间接或直接因为自己而死去的人,他们……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依旧朝着风吹来的方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说自话道: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暮色沉沉,铺天盖地向他压下来。而他的背影倔强又单薄,在风声猎猎的崖岸边,像一个突兀的墨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街道上传来喧闹的声响,夹杂着交谈声与商贩叫卖声,昏暗的巷口照进通明的灯火,仿佛另一个世界。
稻妻城的夜晚并不总是这么热闹,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并不是。
平日里这种时候,走大路也没什么人。毕竟大晚上的,就算不在家待着,也不会在大街上待着——多半是去歌舞伎町那种地方,人多,热闹。而稻妻城内往天守阁去的街道,太阳落山后,便会起雾;周围又多半是达官显贵、世家居所,岂会有人胆敢在此吵闹。
所以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内卫打量着巷口的光芒,一个接一个的人结伴自街道上走过,将那光亮变得影影绰绰,透出一股不真切的观感。
他抱着手看了一会儿,算是看明白了,这大路是走不了,便转头返回去。反正回枫原府的方式有很多种,小路不近不远,从稻妻城靠近城墙的外缘绕路,到最后翻墙,回到熟悉庭院内。他走过几十次了,不会不知道这是一段怎样的路途。
至于今天是什么日子……说句实话,他并不在意这种与他着实无关的事。
多年来在宫中的教育,致使他对除非王室出面的祭礼节日之外,几乎是只听说过。而需要他出面的时候又不多,于是一整年对他而言,所谓的“节日”屈指可数。
想想也知道,那位女君可不是个会跟他温情共度佳节的人,尽管血缘摆在那里,但他从没真正被当作过有母亲的孩子。这一点,想必柿泽公子会有话想说。
渴望无法触及之物,渴望失去之物,终究是对自己内心美好臆想的渴望。如若他真的有一位“母亲”,不知他现在是爱,还是如自己一般的恨。
前十七年,他在逼迫自己接受一个事实,即“并非天下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骨肉”。这被世人当做理所当然的事,但他见过太多例子,世家之中,富有利益性的爱才是常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或者,因为本就无情的婚姻诞生的果实,并没有被关爱的权利。他们只是由于他人怀着各自的打算,潦草而仓促地来到这个世界。
柿泽朝野,他对自己那位原配夫人,算得上用情至深。这一点内卫并不否认,如果用情不深的话,又如何心甘情愿地去帮一个萍水相逢的艺伎,原因只是因为她像她。
这听起来真是糊涂至极,荒诞不经。他甚至会因为母亲的死,而去责怪她的孩子。血肉如何在她腹中成型,又如何经由撕心裂肺的痛苦出生在世上,这些,柿泽朝野都看作妻子平白无故遭受的罪孽,是吗?
如果不是,那他现在这副深情的样子,是装给谁看?
雷电影对他的教导停留在对人情的表面剖析,认定人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他起初并不相信。但柿泽朝野一事,恰恰说明了此话不假。
再坚不可摧的人都会有这种时刻,觉得一件事愚蠢不堪,但却非要去做不可。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只能是一种愧疚。他这么认为。
爱与恨到最后,就都只剩它了。
这种时刻就意味着,一个人坚不可摧的外壳已然土崩瓦解,而在俗世之中,柔软是致命的。它意味着轻易被伤害,又全然不长记性。
简称“老好人”。
他所扮演的两个角色,都没有这样令人难受的属性。「长公主」现在只需要每天过得光鲜亮丽,「内卫」就不太一样了,是一个劳碌命。不光鲜的手段他也不是没用过,就算手下有人,但涉及到根本利益,还是要借由「内卫」来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比方这次。
他在崖岸上吹了太久的风,现在莫名觉得脑中有些混沌,隐隐头疼。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人情时刻,很浅显易懂的道理,与人产生必要且深刻的联系,对他而言,属于自找麻烦。
再者春纪不明所以地将这种恩惠归到了「长公主」头上,就让他更难受了。他并不想以那样的身份被人缅怀,哪怕阴差阳错。稻妻本就不该有「长公主」。
内卫抽离自己的思绪,试图借由脑海中其他的事,来分散注意。城墙边缘几乎没什么人,偶有喝醉的路过,跌跌撞撞的醉汉,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他留神听了听,是在说八酝岛那一战。
要说稻妻城的每个人都活在过往的阴影中,或许过分;但是要说有一半,又绝对少了
时运不济,眼下夜幕已然笼罩四处,哪里都是一副夜游梦境般的昏暗。就在刚才,因为春纪的一番话,现在他的脑子里堪称混乱。
关于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他并不避讳提及,自及笄前回到宫中开始,雷电影的计划中就掺杂了他的名字。时至今日,他已经做下无数没头没尾的惨案,比如遣间,比如柿泽。
春纪只是在这场诡谲的栖居里自保,在他看来,无非是如此。他并不愿意居高临下地指责她的恩将仇报——柿泽朝野想要借娶她为借口,帮她逃离歌舞伎町;柿泽公子则更是通情达理,最后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下去,不惜自杀。
可她却会因此愧疚,这令他感到惊讶。
那些原本就要被抹除的生命,在自己的眼里,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他们更像是一纸契约,他签下名字,随后等待已故的对方来找他算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无比清楚人死不能复生,而这世上没有鬼魂,倘若有,他又为何在午夜梦回之时,从未见过丹羽久秀。
需知「长公主」此人,前二十二年如同龛笼香灰的岁月里,唯一称得上于心有愧的,也就是他而已。多年来他总是这样问自己,“如若当初没有将他牵扯进来……”
世事没有如果。如果丹羽久秀死在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麻木不仁的时刻,自己还会有如此的愧疚,来应对他的死亡吗?
所以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如果来得好。
夜晚的风夹杂着一股令人迷茫的气息,兑过水的酒味。他脚步不停地行进,身旁的光亮微弱又暗淡,暗淡又微弱,就这样路过一盏一盏聊胜于无的路灯,回到他能够回去的地方。
没有多远,已经近在咫尺。
他忽而叹了一口气,随即脚下借力,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黑瓦的墙头,短暂如蜻蜓点水,又稳稳落在铺满细小白石的地面。
犹记得上次回来,不凑巧地在别院里碰上了明月。小姑娘总是对他这个身份颇有敌意,不知道是把「内卫」想成了什么,不过这倒是常事,他在宫里住时就有此情景存在。
大家似乎对「内卫」都颇有误解。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随意出入寝殿的行径,毕竟「长公主」和他有点授受不亲。
但是「长公主」都没说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顺手拂了拂衣角的灰尘,心里还想着要不要绕个路,这次干脆就从侧门进寝室算了。待他走了几步路,忽然瞥见庭院的不远处,赫然站着一个人。
此处不比方才的街道,灯火明亮,他看出来那是谁了,一时不知道是该装作没看见,还是迎上去打个招呼。
深绯色的身影,从背影看来心情不错,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头发未像平日所见那般,用了发冠簪起,颇为正式;而是看似随手地利落绑好,低低地束在脑后。乍一眼,谁也不知道这是枫原家的家主大人,反倒像个急着去逛祭典的青年,浑身上下就写了几个字:
偷得浮生半日闲。
稻妻夏季的服饰会舍去厚重的铺衬,只穿一件打挂,而祭典之时,又可以穿着专用的浴衣前去。通常而言,世家中人不参与这类民间的活动,也不屑于穿着一身非锦非缎的衣服,在人群中行走。
但这位是枫原万叶。想必和那群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眨眼之间,和枫原万叶相处也有三四个月了,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远远凭一个背影认人是早就已经能做到的事,至于脾气性格……这么些天聊下来,得出一个罕见的结论:
他正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老好人。
其实从先前,他怀疑过枫原万叶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对稻妻名义上的储君展露自己的善意,有引起注意的嫌疑。他说的善意不是对普罗大众的,尽管枫原万叶对身边的人都这么回事,但对他尤其不同。具体表现在时而心虚,时而没来由地跟他闹脾气,然后继续心虚。
不得不说有点傻里傻气,他觉得好笑,自己和他说一两句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心起来了。真是个傻小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所周知,枫原大人在府外可不是这个样子。只是他不由得想,倘若枫原万叶真把所谓“大婚”当作一种契约,那这几个月的相处,不就有点假戏真做了?
内卫摘了面具,抬脚向他走去。那人闻听脚步声沙沙作响自背后传来,转过身,眉眼间沾上了惊喜之色。
“kuni。”他唤道。
听起来在喊他养的狸奴,内卫不由得腹诽道。
“枫原大人,找我有何事?”他淡然地问出自己的问题,缓步站定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鉴于今日的经历,他眼下着实有点疲惫,无论是从精神还是肉体上。所以干脆开门见山,他应付完自家这位“家主大人”,好回去换衣服。
甚至是倒头睡觉。没办法,他着实没什么额外的精力去应付枫原万叶。
不得不说,他当初能亲自选择他,作为整个计划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同时也作为和自己联系最紧密的一位,是有所考虑的。当初他想,把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放在身边,总比放得远了好护着一些。
现在看来放得近了也不好。有一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事情就复杂了许多。但他敢保证,他的初心不过是出自对丹羽的愧疚。
枫原万叶大概是看出来他心情不佳了,敛去了脸上的神色,理了理思绪,犹疑地看向他的眼睛:“其实是明月同我说,殿下近日来闷得慌。”
他哪里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要论话里有话,他才是修为更高的那个。但他今天不想顺水推舟,于是挑了挑眉,“殿下几时不闷得慌。枫原大人想说什么,就请直说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来心情是相当差劲了。枫原万叶自觉来的不是时候,但没想到这么不是时候。而且看对方说话的意思,是不准备应他这句“kuni”了,一直端着内卫的架子。家主大人有些失落,但还是想把话说完。
“我想请殿下一同出去走走。”他抿了抿唇,将那双看着可怜的眼睛眨了两下,不再说话。
枫原万叶在他面前装软弱可怜,已经装习惯了,三天两头,时不时流露出这样的姿态。他不光装可怜,他还装傻子,下朝回来不是他找自己,而是等着自己去逮他,等到自己想问他什么正事,又要哄着他来说。
怎么,合着是我欺负你了,这个家不知道谁欺负谁。内卫抱着手轻哼一声,道:“看出来了。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要枫原大人这样上心?”
这下换枫原万叶有些疑惑了,欲言又止地轻声说:“kuni不知道么,今日是十三夜。”
精致到有些不真实的那张脸上,原本自得的神色僵了一瞬,随即带着点怒气和他对视了一眼,回嘴道:“我当然知道。”
枫原万叶春风和煦地笑了笑,这人每次笑得莫名其妙。他有些恼,瞪着他问:“枫原大人是在取笑我吗?”
“怎么会呢,kuni。”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残留的笑意汇进那双朦胧的眼睛里,对他轻声说道:“我是想着,殿下或许对民间节日未有熟悉的机会,又恰逢祭典,才会有此提议。刚好也能解解闷。”
突然这么正经做什么……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内卫有些心虚地侧过脸,不再与他面对面,原本交融的视线也因此断开。
十三夜,原是由璃月历法中八月十五的这一天演变而来,漂洋过海到了稻妻,月圆月缺也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由此成了八月十三这天。而稻妻人钟爱月亮,自有赏月的一番定论,于是连带着月稍缺与满月的那几天,统共称作“赏月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赏月节期间,离稻妻城不远的金平岛会举行祭典,几乎所有稻妻城百姓都会参与,城中也是比以往热闹,主街道灯火通明,直至月上柳梢。
人们对“十三夜”的定义,是祈求圆满与美好,用于寄托情思的节日,无非三类,亲情爱情友情。他倒是很想问问枫原万叶,眼下邀自己过节,是什么意思。
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更不是爱人。如果非要安上一个适当的身份,或许该是仇人。毕竟其中一个人的家族兴衰,和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息息相关。
这大概才是他今日回来就不想见到枫原万叶的原因。他想起先前的相处,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枫原万叶或许是想跟他摊牌。
如他先前所说,他们产生过多的联系并不是好事。过去他总是纵容,要么装作看不见,要么敷衍了事。但事后回过头来,怀疑自己是被鬼迷了眼,直接摆明了说两人不合适,就没这么多事了。
但是一直没有。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故意忘记了。
“殿下今日看着……若是累了,不去也无妨。”似乎是他表露出来的态度让人灰心,枫原万叶不是那种自讨没趣的风格。不过他大概是真的想让自己休息,无关这次的邀约。
可是这很心机。好话坏话都让他一人说完了,不去合适吗?
思考这人是不是故意的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他有些哀怨地瞥了这人一眼。感觉这个可怜的样子,马上就要去找明月告状,话里话外说自己欺负他。
另外,且不谈他会不会告状,明月会看。枫原万叶大抵是想说自己没事,佯装坚强地在脸上挂着那副镇定的表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内卫阖上双眼,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瞬,淡淡抛下两个字“等着”。随即自他身边擦肩而过,转而向寝室的方向去了。
这着实是个惊喜。枫原万叶眼里的光亮闪了闪,他本以为今天这事成不了,看来kuni还是好说话,至少在自己这里,是好说话的。
「长公主」体贴,对他一直包容为主,敷衍为辅,当然,没有敷衍更好。只是他们二人在火烧天守阁前,和此后的相处模式有些变化。从刚开始的谁也不服软,到现在他说服软就服软。
为了家庭和睦,为了爱情。
kuni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他早就发现了,所以从一开始想走近,就不能太横冲直撞。枫原万叶起初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陪他偷吃过一次自家厨房之后,仿佛茅塞顿开。
他并不羞于剖析自己的内心,青年人的爱意总是很明显的,所以他察觉,并坦然接受这一切。
承认自己爱人并不算是一件羞愧的事,在他所接受的教育里,从来没有过所谓的警告——大家不会提前告诉成长中的少年关于“爱”的诸事,他们要他自行领悟。
或许隐晦是种通病,但枫原万叶骨子里是个自由而克己的人,他的心脏循着指引找到了合适的人,并告诉他:就是这个。
是吗。他有时无意盯着对方滑落肩头的发丝,怔怔地想,自己产生这样特殊的感情到底有何缘由。
答案是令他惭愧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从见面之初,他对kuni,对这位日后要与自己产生莫大联系的人,就怀抱着独属的怜悯之心。枫原万叶看到他锐利外壳下无助的本质,他想帮帮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他并不单纯,尽管曾被多次形容为“好人”,但他自诩不是。一人善恶是由世人说、由自己说、还是由不得说,不该是他这种常常不计后果之人所考虑的问题。他也并不喜欢单纯地看待某些事,比如对于这位储君,他原先并不抱有希望。
「长公主」在冰冷扭曲的环境中浸染了太久,前二十二年,他们不认识,认识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好在,他证实了他是个尚有血肉的角色,证据就是,那颗时常作祟的愧疚之心。
他又何尝不明白,对方或许只是在借偏袒纵容他,来弥补内心的空洞。事实上,他甚至并不清楚kuni是否愿意接受这份阴差阳错的感情,这对于「长公主」的今后,是把悬在头上的利刃。
父亲说过一句话,用来应对世间万事。“顺其自然是底气,更是智慧。”不可否认,先前他确实有顺其自然的底气,人海沉浮,缘聚缘灭,他都能随性而去。
但在碰到这位稻妻城的「长公主」后,他似乎连维持自我的底气也消失了。这很危险,也很愚蠢,但似乎……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他想,正常人看起来荒唐的情爱,就这么倏忽地降临在“正常人”头顶上,然后正常人也不正常了。他好像一不小心跳进了苦海,然后忘乎所以地游了三四个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岸边太远了,船又近在咫尺,却搭不上去。
好别扭的感觉,枫原万叶憋闷在心里多时,好不容易想迈出一步,又被人家搪塞回去,只好作罢。再者,由于先前以及现在经常和kuni拌嘴吵架,导致他多少有些心虚。估计在「长公主」心里,自己只是个麻烦且矫情的下级而已,而且还是天降的关系户。
反观他的心之所系,「长公主」又何尝不是一团乱麻在胸中。
翻箱倒柜把自己那套男装拿出来,他已有将近五六年未曾见过这东西,猛然间摆在他面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不由得愣了一会儿,随后沉默地换上衣服,又一点一点抚平上面的褶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倘若他记的没错,自己从未有机会,在人前穿上过这件衣服。
回宫之前,「长公主」一直住在宫外的王室私邸,也算不得自在,只是有时候能偷偷溜出门去,戴着面具装成内卫做些事情。订制衣物,他曾破天荒地好奇过一回,那时他还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他也是同店主这样说的,那个在稻妻颇有名声的织造屋主人,在听到他的话之后,浅笑着说了几句话:
“许多时候是的。但到了奴家这个年纪,只有这么两种情况。”
“或许是现在,或许是永远不。”
那时他还不明白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确实用上了,只是心情无比复杂。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削瘦的肩头在布料下勾勒出轮廓,领口的位置是一块坦荡的示意,没有厚重的外衣没有繁琐紧箍的腰带,原来他做男人的时候是这副样子。
他想,这是枫原万叶带给他的机会,在此之前,没人能做到。
说不定他们确实有点合适。他的意思是,这可不由他做主。
老天爷捉弄人的本事极高,关键的是又无从报复,无非也是两种选择:顺从,或永不顺从。他对这个选择感到犹豫,时至今日,都没能直面对方与自己的内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掌轻轻印在胸口。
这个富有祈祷意义的动作没有交付给任何神明,反而是落在了门口的那个凡人身上,悄然无声,却震耳欲聋。
他站起身,路过寝室的外堂,推开那扇木门,扶着门框轻盈地踩上木屐。他拨了一把身后披散的头发,随后抽下系在腕上的发带,利落地绑在脑后。
枫原万叶朝他走来,背着手,脸上是故作镇定的表情。他只是抱着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需要承认的一点是,这位名义上与他婚嫁的“枫原大人”,看着算顺眼的一类人。松散的衣服其实更衬身形,因为只能靠自己撑起来,显得人肩宽腰细的。
看不出来啊,平常穿那些衣服把人都穿得城府颇深了,他倒觉得今日有种耳目一新的舒适感。
“话说不能这么出去吧。”枫原万叶说着,从背后拿出一个狐狸面具。怪不得刚刚背着手走过来,他有些好笑地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枫原万叶又将另一只手摊在他面前,眨了眨眼睛:“另一个是猫。kuni喜欢哪个。”
哪个都不喜欢。跑自己跟前打小算盘来了,没想到啊枫原万叶,你还是这么个人。他抬手拿过狐狸面具,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故意的吧?”得到的答案是另一张面具之后的狡黠眼神。
他也戴上面具,枫原万叶指了指后院的方向,两指并做小人,做了个走路的动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搞什么,偷鸡摸狗的成何体统。“好了好了,我懂了,快些走吧。”他嘴上敷衍了一句,推着那人的后背朝后院走去。
祭典并不限制参与的人数,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kuni见过这么多人么。”枫原万叶几乎是环着他站在人群里,见他有些局促,低头附在他耳边和他说起话来。不过周围的声音太嘈杂,除了这样,也没别的办法能让他听清。
有点痒。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有些嗔怪地抬眼瞪了他一下,被对方装傻充愣地笑了笑,一笔带过了。
“过来点。”他微微仰着脸,枫原万叶听话地侧耳低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雷电影登基那天都没现在人多。”
枫原万叶将他圈在怀里,笑得快把脑袋埋到他肩上去了。他颇为得意地反手拍拍那颗毛绒绒的头,绀色的眼眸里映着不断升空的烟火,璀璨而瑰丽。
鉴于参加祭典的人太多,简直人山人海,枫原万叶似乎格外怕他被磕着碰着了,所以自打他们站定在这个观赏烟火的地方开始,就是这么个姿势。
需要提醒一下吗。他侧过脸,眼睛没从烟花上移开,对他说道:“我今日穿的可是男装。”
言下之意,让别人看见他们两个,恐怕是解释不清了。
稻妻对于同性之间的爱恋所展现的态度,大概就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没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宣布自己有断袖或者磨镜之好,这不算体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好像没听明白,也没有回什么话,还是继续用胳膊帮他挡着拥挤带来的冲撞,不声不响,带着温度的鼻息时不时轻轻拂过他的颈侧与耳边。
你看,又开始装傻了吧。他有些无语,又忍不住笑了笑。算了,人挤人的时候谁还有空去看身边的人是不是断袖,放他去吧。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往后一靠,半仰着脸看这场久负盛名的祭典烟火表演。
长野原烟花店几乎包揽了稻妻大大小小的节庆烟花表演,除夏日祭外,就是十三夜与除夕,这几场烟花表演格外隆重。说不定那位年轻的店主此刻正亲临现场,在前方指挥调度。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听说她和神里家的妹妹以及鹿野院关系都不错。“上次鹿野院在歌舞伎町那个事。”他拍拍枫原万叶的胳膊:“你听说了吗。”
“他被人追杀那次?”枫原万叶又听得见了,面具被烟火透出来的光亮映照着,兴趣盎然地搭上了他的话:“我倒没在场,是听他自己说的。”
哦对,忘记了这位和鹿野院大人是好友知交。他直奔主题问道:“那他带着长野原烟花店的店主一块,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好玩的问题。枫原万叶低下头,和他对视着,带着笑意反问道:“怎么,kuni也有谈论坊间传闻的喜好么?下次让鹿野院来家里做客好了,他能说个三天三夜。”
“哼。”他移开眼神,不无嫌弃地说:“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少。”
“这里面还有什么事?”枫原万叶愣了一下,随即追问道:“讲来我听听呗,kuni。”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刚才也不知道谁故意装听不见,那现在自己也装不算过分吧?他别过头去,心中得意地阖上眼睛,“你和他不是好友么?问他去。”
“其实鹿野院大人知道自己的八卦很贵。”枫原万叶十分无奈地贴在他耳边:“和他聊这个话题,是要收钱的。”
真的假的?鹿野院有这么杀熟?他有些惊讶地想问回去,但看枫原万叶半笑不笑的那双赤红色眼眸就知道,自己被这人骗了。
幼齿,无礼,爱糊弄人的狐狸。他笑骂道:“我说,你哪儿来的钱呢。”
别人家的情况他不清楚,但枫原家的钱,他和枫原万叶没一个人爱管的。起初他刚到府上的时候,出于“女主内男主外”的传统,这钱该归他管。但他很忙,比家主大人还忙,于是反手推给了明月。
所以现在枫原家的财政大权,其实是在明月手上的。
“她管着挺好的。”枫原万叶曾对此发表过意见:“kuni也不用操心了。”
两人要用钱的时候去找明月拨钱,小姑娘倒也大气,只要不是特别离奇的数目,都会给拨,只是要按例问问缘由,比如这钱是给谁花的。
但她只问家主大人,不问殿下。这让枫原万叶感觉很受伤。
“那这也不是你每次推我出去当借口的理由。”他眯了眯眼睛,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确实都是给kuni花的呀。”枫原万叶理直气壮地解释道:“都拿去给kuni买零食了。”
我吃得有那么多吗?他怼了身后的人一胳膊肘,没好气道:“光我在歌舞伎町看见你就不止一次,你看我信吗?”
不说不要紧,一说这个,身后揽着他的人似乎来了气,反问道:“那kuni每次去歌舞伎町,都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他说:“给春纪了,她有情报。”
枫原万叶沉默着没反应过来,应该是没想到他真的敢回答。
他确实通常会给春纪,只不过歌舞伎町大部分有情报的、出名的姑娘他都见过,要么是收过情报,要么是听过人家唱歌。
换言之,真的只是去欣赏宫里没有的民间艺术的,但枫原万叶肯定不信。
“……你说我,我那两次去歌舞伎町是为谁去的,kuni不清楚吗?”枫原万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火气更大了。
为谁?我怎么知道,反正不是我。不过这几句话他有些理亏,没敢说出口,只觉得枫原万叶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明显比刚才情绪低迷了些。
聊天聊到对方不乐意听的话题,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烟花表演并不能持续很久,哪怕精心编排过,这种短暂的辉煌也只能持续两三刻钟左右的时间,随后人群散去,头也不回。仿佛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他见周围严实的人墙已经松散开来,顺水推舟地将枫原万叶胳膊移走,借着终于明显的空隙,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对方浑身上下就写了四个大字:很不乐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不断有人挤过二人之间越来越大的缝隙,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回头确认那人没有走丢。
却眼见枫原万叶紧走两步,到了他身侧,随后又从善如流地牵起他垂在一旁的手,说:
“人多,别走散了。”
眼下不比刚才,街道上的空当明显大的多了,几乎迎面走过来的人、走在身后的人,都能看见他们在牵手。浴衣的袖袍宽松,半遮半掩地盖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但仍然能看明白。
他有些发愣,看着枫原万叶坦荡荡的模样,竟是已经走在他的前面了。被拉着走就看得更明显是在牵手了……
“……kazuha。”他轻轻晃了晃那只被他握着的手,此刻的手心似乎因为不熟悉的温度,已经冒出些汗来。对方行走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随即回过头看他,看样子有些惊讶。
他不知道要怎么喊他,在这里喊「枫原卿」似乎有些不合适,所以只能选择一个不会被诟病和识破的称呼。
只是这个称呼……好像有些肉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辈子不会再喊第二次。他在心里默默发誓,接着上前两步。“我是男子。”他说着,目光与面前之人相触。
枫原万叶看着他的眼睛,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我也是啊。”
语气稀松平常,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他有些疑惑地和他对视着,想从这人脸上看出来什么不对劲的神情。
他既是在提醒他,又是在提醒自己。大概今夜的氛围让他们耽于一瞬的温柔,但并不能一辈子都如此度过,而那些现实的时刻是如此难熬,让他无端害怕。
他不讨厌他,但他没什么勇气面对他。此时此刻,他前所未有,如此想问这样一个问题:
你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与坦荡,到底基于爱着什么样的一个人?
是「长公主」,还是眼前这个带着狐狸面具的男人。
“我记得,kuni不爱吃甜的。”枫原万叶看似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祭典上大多是甜食点心,金平糖,团子,以及零零碎碎的袋子糖。
他从震荡的心神中回过头来,默默地看着他。“要不去抓金鱼呢?”他听见枫原万叶说着,指了指不远处路边的小摊,眼神中透露着期待与鼓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果这一切是源于居高临下的怜悯,那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怔怔地透过面具,仍旧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从今时今日,他才真正了解到对方的心思。
要一个算计惯了的人去理解没有前提的爱,没有后果的爱,实在是颇具挑战。说白了枫原万叶还很年轻,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坦荡如砥地用行动告诉他,他并不在乎那些东西。
这未免是另一种居高临下。在谨慎闭塞的心脏面前散发爱意,何尝不让他羞愧。
“……我不想要金鱼。”他强迫自己喘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我们……去附近走走。”
「长公主」的脑子里大概有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随随便便拎一件出来,都会使稻妻城地动山摇。可从未有人考虑过,这样一个角色本质上,仍旧是俗世尘埃一芥子,是有其七情六欲,爱恨纠葛的。
他甚至无可避免地、愚蠢地想过,万一自己有一天会爱上某个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是谁,都会在心里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因人而异,因时不同。他则自始至终没能想象出自己未来伴侣的模样,哪怕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因为他甚至不知道会如何开始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是以「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以「他」。
自他出生起,活着的每分每秒对他而言,都是如履薄冰。然而他那个断情绝爱的「母亲」则过得不能再好,不由得让他思索“爱”的必要性。
是奢侈之物,是代价昂贵之物。
以上考量已经能用来回答枫原万叶。他身处漩涡中,无暇再去爱人,更没有那个胆量。爱一个人要承担流泪的风险,前提是他真的爱一个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他是局促的。他堪称慌乱地逃跑了,拽着枫原万叶跑到祭典的街道之外,远离人群的地方。随后他松开他的胳膊,摘下脸上的面具,试图摆脱那种窒息的感觉。
“我没事。”他对身后的来扶住他的枫原万叶说道:“只是有点喘不过气。”随后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搀扶。
枫原万叶还以为自己刚才执着于牵手的行径惹怒他了。但讲道理,「长公主」平日里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并不像是会因为这种事情恼羞成怒的人。事实上,自己的脸从刚才看烟火时,就没冷下来过。至于平日里什么游刃有余,都是装……
他反应过来,目光投向那个削瘦的背影。
实则「长公主」平日里因为那身厚重的衣装,将人衬得还有几分柔和,只是容貌过于昳丽,才会看着不好接近。而内卫那身衣服又显得他戾气颇重,虽然也好看,但不如今日来的自在松弛。
他的kuni就像谁家刚刚及冠的少年郎,随意绑起的长发垂于颈后,单薄的衣衫下隐约可见背脊的轮廓,雨隐连山。
袖袍宽大,落于肘前,一如那日他阴差阳错在寝室里撞见的那一幕。
不可否认,世人耽于皮肉之心他亦有之,可他更想要一个落落大方的回应,要他承认,他也如自己一般动心。
“kuni。”枫原万叶欲言又止地打破了沉默,
他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似是无力摆了摆,“我没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是个听话的好男人,但不代表他听不懂反话。“口是心非”,算他家kuni一个十分可爱的特点,就是不太好判断时机,但现在,在稻妻夏夜里凉爽的微风里,在远处嘈杂人声的陪衬里,他确信这是个反话时刻。
于是他走过去,惊扰了二人身旁的点点萤光,顺手摘下了自己迟迟未摘的面具。
“看看我好吗。”他的脸庞又一次散发出明显的热度,在他果断地说出这句话之后。那人闻言抿起唇来,犹豫了一瞬,抬头看他。
于是两个脸颊绯红的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惊讶与难以言明的欣喜。
“……你脸红什么?”明明方才还在恼怒自己不争气,现在却释然地笑了笑,略带戏谑地问他。
他知道,这种安慰人的方式虽说傻是傻了一点,但确实挺有效果。证据就是枫原万叶在他身上屡试不爽,几乎每次拌嘴了生气了,两人之间都会有这么一出。
有人跟他说过吗,枫原大人脸红心跳的样子真的很像个羞愤的良家男人。他又没调戏过他,脸红成这样,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那么好笑。好笑吗?枫原万叶不明白,由是语气里带点哀怨:“kuni别笑了……”
随即被扯了扯一边的脸颊。
这是一幅怎样的场景?枫原万叶听说过无数缠绵悱恻的诗句,可是他心爱的人,眼下泛着温柔的红晕,一双眼睛在夜空下闪烁着,繁星点点,卿月当空,恰如其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会在某些时刻坚定自己的心声。忽然间他想起那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觉得那说的很对。
他最合适的命定之人就在眼前。
对方或许有一样的心意,他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在落英纷飞的白日,在风起萧萧的逢魔之时。
他张开唇,想要问出自己的话来,kuni却收了手,转身朝某个方向走去。
任晚风吹开脸侧的碎发,吹不走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愈发觉得,今夜出门是个正确的选择,哪怕放在他目前为止的际遇中,都可圈可点。
至少他验证了一件事,谈情说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趣和讨厌。
如果对象是枫原万叶的话。
看来或许还不是时候。枫原万叶愣了一下,有些懊恼地跟了上去。
这种并不势均力敌的拉扯还要持续多久?
金平岛回稻妻城有一段距离,要路过稻妻传说中的白狐之野,那里有些村落,再往前走,就是稻妻城的城门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传说能在这片地域见到白狐,是所谓的吉兆,见者心想事成,此事有多个版本,传来传去“心想事成”的内容无非就是些金银财宝,荣华富贵。
作为一个本地人,他反正是不信的,因为稻妻根本就没有白狐。
或许几百年前,这个传说诞生的时候是有的,但现在也不会有了。荒海,镇守之森,白狐之野以及稻妻城,经历几百年断断续续战火的洗礼,早就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
他正悠哉悠哉地想着些不着边的事,身旁的枫原万叶忽然问他:“kuni知道有个习俗,叫偷青么?”
什么?他不由得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偷什么?
枫原万叶轻咳一声,指了指旁边露野的菜园,解释起来:“赏月节期间,栅栏一步之内的作物,路人可以摘。有祝贺主人家年成丰收的意思。”
所以不是他刚听的那个。他摊开手,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你要祝福哪一家的菜园?”
稻妻城特有的阴阳怪气,又出现了。枫原万叶头疼又幸福地想。
“kuni有想法吗?”他也不期盼对方能一下子接受这个习俗。实际上,当浪人武士期间,有时突然想起这回事,反而成了漂泊岁月里的小小慰藉。
年幼时他在踏鞴砂,父亲带他过赏月节,其中一项就是让他从菜园中选菜,他甚至够不着长在高处的瓜果,需要被父亲扛在肩头,才能摘到。关于偷青的习俗,也是他教给他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是他再长大些,也就看懂了父亲并不如他幼时记忆中的那么神采奕奕,甚至是疲弱的。一个中年男人经历了丧妻之痛后,又对家族兴衰无力回天,天大的哀愁压在他心上,催着他老去、死去。
愁多催人老。
枫原万叶接触到的第一首诗歌,是从家中祖宅的书房桌案上瞥到的。他识字早,父亲为将锻刀法传给他在前,所以他的开蒙读物是锻刀基础。这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幼小的孩子,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东西,也吃不下那么多苦。
但他的童年就是如此,除了锻刀,就是研习锻刀技法的记载典籍,以及练习家族特有的试刀法。
他锻出人生中第一把像样的刀,是后话了。父亲并未来得及看到,在他十一二岁时就积郁成疾,撒手人寰。
同年丹羽久秀死于御影炉心的影响。
枫原家空空荡荡,再也不复当年父亲口中昌盛繁荣的模样。其实他并未见过那幅场景,说到底,也只是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喃喃自语了无数遍的话。
时代好像从他降生开始,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些可爱、快乐的人随日子离去而离去,永不回转。
枫原万叶从久远的回忆里抽离出来,发觉面前的人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抬眼四处找了找,那人手上抛着什么东西,身形自一片阴暗的路灯下晃了晃,随后出现在他眼前。
“奇怪。”他走近来,冲枫原万叶挑了挑眉,说:“他们家的唐辛子是甜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枫原万叶诧异地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辣椒,也叫作唐辛子,稻妻城地区的方言里尤其喜欢这样喊。倒是有些可爱。
对方将那东西举到他面前,看似漫不经心地建议道:“尝尝。”
他并不怎么能吃辣。不过被刚才的一番话引得好奇,现在想试试“甜的辣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尾部缺了,是kuni咬的?枫原万叶接过那东西,老实地咬了一口。
在舌尖被辣味猝不及防地铺满之后,可怜的家主大人明白了一切,随后忍不住眨巴了两下眼睛,热泪盈眶。
“辣哭了?”他有些惊讶,出于本能反应凑过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枫原万叶的眼眶内适时地滚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下。
看着更可怜了。他开始自我怀疑,有那么辣吗?自己尝了一口才递过去的呀。原本是想逗人家玩一下,这可好了,给人辣哭了。
精明如「长公主」也有玩笑开过头的时候。枫原万叶在心里偷偷好笑着,面上还是那副被辣呆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