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城人对夜晚的动静并不在意。
其根源或许是前朝断断续续的宵禁令,以及一个战事不断的国家,总会星夜兼程地速递搪报。所以凭空听见马蹄声乱,窗外人影呼啸而过,大家窝在温暖依旧的被衾里边,都会心知肚明地想:
哦,估计明日的朝堂要热闹了。
能在这鸣神御所脚下开门立户的人,总是有这般冷淡自如的心肠。这似乎是一种刻板的印象,稻妻城中走过的每一个人,哪怕低如贩夫走卒,也是比其余地方要精明自利些的。
然而按照惯例,一地风气大抵与高位者的风格相关。大御所阁下如何,长公主也就如何,朝堂也就如何,她的子民也就如何。
「一国之君与一国之民,就好像煮粥。然而这水如何,米如何,都是由煮粥的人决定的。产地,品质,年份,器具,火力,时间。人本质上,也是需要水煎火熬,才有属于自己的时日。」
九条裟罗少时,曾在九条家本家的老管家那里听到这样的一段话。
那是个年近半百的妇人,来历似乎也平凡无奇,但家中的孩子们对她颇有几分敬畏。九条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本家的,旁支的,都会被作为家族的资源。而这其中,不乏有些嚣张跋扈的,管教时常拿上头的大人来压下人,意思是还能叫说身份不如自己的骑到头上去了不是。
但她却不在意,不犯错还好,犯了错挨罚没有例外。
九条裟罗就被罚跪过几次,因为偷着去看三公子了。按道理,她不该和他有什么联系。在家族眼中,她是个女子,而清源是男子,眼下虽然女子当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男子总是要比女子有用的。
男子可以领兵打仗,可以谋于朝堂,可以铁石心肠,女子却是柔软的——世人认为,她们常常困侑于“情感”二字,做出些主观臆断的抉择。而对于每个有可能成为未来棋子的孩子来说,听话最重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老管家按规矩办事,并没有错。九条裟罗也并不怨恨她,对于自己罚跪的时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似乎是在用她的方式体谅自己。更何况,她教给自己的东西,比这些更值得重视。
九条裟罗瞥了一眼足靴边的光景。宫内用的一砖一瓦都已经上了百年,稻妻城中大多数建筑,在京中大火时多有损毁,现今大多都并非本来之貌。
除了宫内的建筑。这里的一砖一瓦,全数是从几百年的烟火动乱中保存下来的。无论稻妻城中乱成何等样子,它自岿然不动,静卧在天守阁后,如一只匍匐的巨兽。
不远处,高大耸立的东大殿投下阴翳。稻妻今夜明月高悬,从这处看去,也不过是高了顶瓦几分。
或许是奔波,没有时间让她抛却思绪睡去,也没有喘息的时机,于是现任的九条家主快马加鞭赶回稻妻城,站在这月光如霜的夏夜里,无奈开始回想起一些往事。
也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如何。但九条裟罗没记错的话,她也就比那位长公主略长一岁,而那位,今年夏至前后才完婚。
说起长公主。
她先前同鹿野院说,要撇清柿泽案中与枫原府的关联,尤其是长公主。其实在说这话之前,女君与她见过一面,授意即是如此。
原话是,“我去影向山后,柿泽将军后续若出了什么事,便全权听长公主的吧。”
彼时九条裟罗已经知道柿泽家干的那摊子好事,即在歌舞伎町追杀她的下属,收买人点了春纪的歌舞台,与苦主商量之后苦主莫名其妙死了,以及天领奉行门口堆满了群情激奋的民众。说实话,要不是自己这几日没见过柿泽,肯定当面提他去天领奉行问话。
一件事怎么就能被他们这些人弄得如此复杂,主线还未摸明白,其中就又扯上了长公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年,九条裟罗实际上是长公主直接或间接的辅助者,事情始末,除了女君与长公主清楚之外,也就是她了。不过她自然心知肚明,某些事还是两位关起门来说话,她并不算知情,只是浮于表象的一个帮手罢了。
上次遣间的事,尸体和现场都在九条裟罗手上过的,她能不清楚,这位是死于一刀致命的伤吗。
其实想来,那些人有一点说对了——女子对于“情感”二字是重视的。所以她们擅长抓住一切情感的端倪,有时仅仅凭直觉,就能判定下一步的动机。
火烧天守阁一事,由她和神里绫人全权负责查处,一路查过来,她只觉得思维麻木,就好比一壶热水烫熟了脑子,竟觉不出是喜悦还是愤怒。喜在,她对那些顽固派的老臣也并不同情,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巴不得他们早日下台,腾出九条家的事权;怒在,女君此举不光是削了他们,九条家也因此受了牵连,八酝岛与九条阵屋的兵权,估计要派人接手一部分去。
这位年轻的九条家主自然清醒,没有兵权与女君的偏爱,御三家从今日起换成别的与神里家柊家两家,也是可以的。换成枫原家也未可知,毕竟女君都把长公主嫁过去了,显然是想扶持一个本家势力。
血缘亲疏,本就是君权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她九条裟罗,成也是这个姓氏,败也是这个姓氏。只要她一日是九条家的人,无论行至何处,她身后都是尾大不掉的家族,虽并无情义,但终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前方自灯火通明殿内快步走出来一位侧用人,九条裟罗认得她,女君身边最亲信的那位侍女。她在这宫里也有十余年了,似乎一直在女君身边服侍,这倒是少见。
这宫中势力也不见得比朝堂简单多少,每个人都有其来历。女君信任她的原因是什么?
侍女快步行至她身前,行礼道:“九条大人等候多时了。女君在殿内,传您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劳烦你。”九条裟罗向她颔首,由她领路在前。
眼下正是子时光景,月明星稀,除去大殿外,天地一派安寂。在这样浓墨般的夜里,总是会酝酿些不一般的冷意与阴谋。
“九条大人周折劳顿,想来很是辛苦。”她在前领路,顺便关心道。九条裟罗应了一声,就此话头,同她问道:“容我打听一二,姑姑可知道殿内还有哪些大人?”
侍女却不说话,等到进殿前,侧过身子与她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手上却比了个手势。
九条裟罗心领神会,行了一礼,迈步进了大殿。
“三”是何意?
御三家或许会都来这里。女君明日便要启程上影向山进行祗园祭,此是每年都有的大祭,王室与民间两头举行,影向山上的鸣神大社历来承办王室的祭祀部分。召见算是惯例,只不过,今日若仅仅是因为这事,她也不用半夜三更来这东殿了。
还未待她多想,移步进殿内,几个的人影却直直撞进她眼底。
左手边那位素白镶藤紫的圆领官服装扮,唇边有颗小痣,笑起来显得像狐狸——稻妻社奉行,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九条裟罗不用多加思索他在此处的原因,他在哪里都不奇怪。
剩下这位,她就有些疑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目光与她对上,微微颔首,以作回应。她点了点头,心中纳闷这几位的配置。
大半夜的,把枫原大人从家里喊过来。
长公主八成也已经知晓此事,说不定此刻正在猜,女君想借这所谓“女婿”的名义,来做些什么文章。九条裟罗与这位殿下相识多年,她二人对于女君的行事,也摸得一点门路。
九条裟罗心中波涛翻涌,面上只不动声色地一撩袍角,跪地行了大礼,恭敬道:“女君。”
主座上那位,眼下正正当当地穿着朝服,层叠堆砌,威严如旧,头上还是如往日般,上了两根金银的簪子,素雅之余,也显华贵。
这是平日里上朝的打扮,想必是打算这边商量完了之后,转身就去天守阁,拉着众人开朝会了。
殿内的目光交错,轻飘飘如有千斤之重,一时尽数落在她身上。
女君的神色较往日要冷了几分,方才她远远一眼便看明白了。照在往常,跪是不见得要跪的,殿内几位与她平级的不用跪,她自然也不用。
只是倒霉就倒霉在,九条家那群人触了雷电影的霉头,所以她自然也是霉头的一部分。
“我说,裟罗。”女君合上了手中的折子,忽然开口唤她。这是相当亲昵的唤法,她听着,心中暗道不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雷电影这么喊她,一般是两种可能性:稻妻要打仗了,九条家要出事了。眼下两种都不能排除,但大概率是二种。
“你且起身。”她缓缓起身,衣摆拂过木质地面,脚步声沉稳轻盈。“今日喊你来,不是怪罪你的。”
女君说不用跪,她也不用在这谦虚了。而且看这样子,还有事要落到自己头上。九条裟罗于是起身,不过她心里明白,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此次天守阁事件,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目的就在动摇九条家的权势身上。很显然,大获成功。
火烧天守阁的过程,两个字形容:荒谬。
她与神里绫人及特意选出的手下人查了五日,从当差的侍从身上查到其背后的主子是当朝总大臣之一,也就是九条裟罗辈分上的叔父。总大臣一向喜欢在天守阁安排人,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也是女君默许的。然而前提是他没有打翻烛火,烧了天守阁。
问话这人的时候,他并不记得自己打翻过烛火。然而事实上,他额角的伤与桌案边相契合,不是他也没有别人了。但他一直宣称自己失忆,甚至连当日进入天守阁后的记忆都十分模糊。
他说什么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前面说了,这位身上有九条总大臣的关系。而女君想在名单上看见什么,昭然若揭。
于是乎九条裟罗和神里绫人,就此调查结果你来我往地谈了两个时辰,把揣测的君意换成名字,呈了上去。
九条裟罗虽说心里也没有维护这位叔父的必要,但她有维护自己和九条家的必要。而神里绫人当然是想进一步削掉九条家的势力旁支——他甚至提到了八酝岛的贸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据我所知,因为九条家的军队在八酝岛驻扎,地区税收骤降。”彼时他端着茶盏,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叔父那位好后生不知道借此捞了多少油水,此事九条大人可清楚?”
鹿野院平藏后来才知道此事,他被顶头上司,也就是九条裟罗,勒令不许掺和,但还是在她回天领奉行后锐评道:“总得带个和事的,听说你俩聊得差点掀桌子,真的假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没人规定三奉行家主必须要相亲相爱吧?“你听谁说的,鹿野院大人。”九条裟罗从手上的公文里分出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鹿野院平藏干笑两声,跑了。
九条裟罗又不傻,反常必有妖。如她来时估计的话,八成是要在这殿上,在这两人面前,跟她说八酝岛的事了。
八酝岛是个必定要起争议之地。不是她紧张过头,先前九条家动手夺了当地领主的权,此事发生时,她又方在海祈岛打了胜仗回来。彼时九条家势头正盛,满朝敢怒不敢言的事多了,她都看得见,女君肯定也看得见。
女君不喜顽固派,这是朝中不言的事实。要九条裟罗说,这群老家伙不是活该吗,有谁闲着没事劝大御所阁下结婚的?
那位九条总大臣,如今已经剥了官职赋闲在家,位子空了出来,实则还是归到了剩下几位身上,尤其是青木遥人。这几乎是一种必然,要知道他作为女君亲手扶上来的总大臣,短短三个月,已经到了朝中事皆须过手知情的地步。这次的祗园祭女君离朝,估计就是要把事情留给他,而青木遥人很显然,是长公主派的人。
女君已经铺好路,她确有这样的自信,于是腾出地方来,在影向山上隔岸观火,点了名叫他们演戏给自己看。
京中局势至此,已经七七八八。至于八酝岛,九条裟罗都疑惑女君为何不杀了自己那位叔父。他的嫡系可是现今握着八酝岛的实权之人,毋庸置疑,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砍了他,随后清理旁的枝桠。
登基之初人头乱飞的场面,她可从来不敢忘。女君这些年的脾气,哪怕是装的好,那也算是朝堂之幸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稻妻的战事如今堆在八酝岛与海祈岛一线,自年初起,她的时间大多数就花在了这些地方。说是战事,其实根本也没打起来,只是两处都在岸线边上练兵扎营,时不时有些小动作,局势紧张。
海祈岛的渊源太深,九条裟罗算是最清楚的一类人。总之,说起来没完没了。
“两个时辰前,八酝岛递了搪报上来。我喊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个。”说着,重绣金线的袖口一晃,女君信手从桌案上捡了本菖蒲颜色的折子,翻开扫视几眼。
事关海祈岛的搪报都是这个封皮,九条裟罗心说果然,这才是正事。
“海祈岛的侦察队登岸后,尸体在八酝岛的军营中被发现。两岸正借机混战,但对方却不知为何,突然实力大增。”
虽然知道女君在念折子里的内容,但还是有些难以想象,她口中的“实力大增”到底是如何。九条裟罗心中忖度,海祈岛以战术见称,兵力上远不如幕府军,如今能压在八酝岛不动,全是因为稻妻无力支撑军事活动。
居然能反咬一口,实在不得不重视。
女君瞥了一旁的神里绫人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她淡然解释道:“方才你未来时,我与神里大人还有枫原大人商讨的就是此事。八酝岛,我的意思是祗园祭之后再说。”
九条裟罗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神里绫人和枫原万叶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总不见得是都同意这个方案。八成就是神里绫人不同意。
她也看了眼神里绫人,对方点了点头:“方才女君与我二人商议,但未得出一致的结果。此事还是要看九条大人的意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来了,你挖的坑我可不跳。九条裟罗礼貌一笑,不卑不亢回道:“神里大人,我只是一介武夫,如何担得起这话?女君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眼看他二位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就这个话题吵起来了。枫原万叶站在一旁,神情自若,有种罚站多时的无所谓。
他并不想插嘴,与其说是被拉来商议的,不如说是被拉过来看热闹的,作为“本家”。还有就是,他见即长公主所见,女君既然喊他来了,就是想让殿下也知道这事。
得了,真成吃软饭的了。
约摸一个多时辰前。
枫原府值夜的侍从着急忙慌地从书房门口闪进来,和他说女君召见,有事商议。枫原万叶心中诧异,先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要商议也是在朝会过后。于是他便猜测:是有什么不一般的消息,大概率是军情。
虽然诧异,但枫原万叶也没有被牵着鼻子走,就此动身去宫里,而是先去找了一趟自家殿下。
半夜敲人寝室门似乎不太好,再加上不宜惊动太多人,他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侍从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识相地立在了不远处。他猜都不用猜,转头明月就得知道这事。
沉寂昏暗的过堂内有盏尚亮的烛火,就摆在一旁的桌案上。这似乎是殿下的习惯,从书房的窗户看,也能看见这处微弱的光亮。不过他倒没有怀疑过这是什么多余的意思,也从来不干多余的事,比如半夜因为好奇跑到人家寝室里看为什么留盏灯在那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或许是为了今日这种突发情况。
枫原万叶顺手捡了那灯,脚步放轻,朝一旁的房间走去。木质的门扇传来轻轻的推动声,房间内的光景便朦朦胧胧地呈现在他眼前——尚未散去的熏香薄薄一层拢在室内,屏风上搭着几件衣物,样子眼熟。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认出是昨日昼时殿下身上那件,绣着水浅葱的小纹留袖。
绕过屏风,眼瞧着床榻上那团白色的被衾似乎是听见了动静,缓缓动了一下。
希望这人白天的时候,不要反应过来杀人灭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稻妻长公主睡觉像团白色糯米糍似的,给自己裹得连脸都不露。
稻妻昼夜温差大,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枫原万叶憋住想笑的意思,轻轻跪坐下去,将灯盏放在了一旁。
“殿下。”他轻声喊道。
稍显凌乱的紫色发顶又动了动,些许沙哑的声音从薄被里闷闷地响起来:“半夜找我什么事?”
还好,听着不像有起床气的样子。“宫里喊我过去。”枫原万叶心里松了口气,继续说道。
此言一出,像是有什么奇妙的魔力,被子里的人直接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方才被盖住的脸庞与碎发也展露在他眼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头发睡得有些乱了,长发随着起身的动作垂下,有几缕从肩上掉落,凭空晃了晃;看起来确实是没睡醒,都有点睁不开,半眯着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变成那副捉摸不透的样子,将目光落在面前吵醒他的人身上。
枫原万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就听他随意开口问道:
“怎么,雷电影死了?”
语气中还透露着隐隐的兴奋之情。枫原万叶憋着笑摇了摇头,答:“说是有要事找我去商议,先前没有过。所以来和你交个底。”
「长公主」闻言撇了撇嘴,脸上惋惜的表情与天守阁时如出一辙。枫原万叶忍不住伸手,替他整了整脸侧的碎发,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不对味儿,只是垂着眸子,接着问道:“知道是什么事么?”
“大概率是八酝岛的事。昨天刚动了九条家,今日就出了战事,未免太巧。”枫原万叶说。
他冷哼一声,接着小声说道:“巧就巧了,反正要等到祗园祭之后才能动手。九条裟罗在京中,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对方摆摆手,同他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说完转过身去背对他,抬手理了一下身后松垮垮的低束发,躺下继续窝在被子里睡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睡醒还是如何,殿下的状态足以用“可爱”两字来形容,平日里哪里看得到这副……娇憨的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枫原万叶虽然大半夜被拖出来在这里罚站,但心情还算不错。其实这事要感谢女君,不是吗。
方才不知两位吵到哪里去了,待他回过神来,那位正背对着他们在看折子,一副懒得理的模样。
说来好笑,女君今日喊过来的三位,谁也不是能发火的主。如若这里是天守阁,估计早开始发脾气骂人了,但也骂的不是他们。朝堂上能指桑骂槐的倒霉蛋多了去了,但总归不会指着三奉行家主骂,也不会指着旗本将军骂。
就像长公主与她一直是母慈子孝那样。
九条裟罗忽然停下来,将他拎出来问了句:“枫原大人既然在此,可否表个态?”
问的是他们吵的话题。无非是女君想打仗,神里家主不想打。这其中的逻辑也好说,闭关锁国的事近一年才放松不少,正是民生恢复的时候。再者出钱要找柊家,女君之所以今日没有把三奉行都召过来,是因为知道柊家肯定反对,喊过来自讨没趣。
雷电影也清楚,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摆架子就解决的。
“对于战事,我想还是九条大人的意见在重。”枫原万叶淡淡回道:“我未到过战场,贸然说不了什么。”
神里绫人笑了笑,没说话。
“说起来,京中的旗本将军中唯有枫原大人是未带过兵的。”女君终于说话,却是奔着他来的:“那此次荒海的护送就由你来负责吧。裟罗也累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九条裟罗先他一步答应道:“多谢女君。”
枫原万叶欲言又止,剩下两位也不吵了,简直是亲切平和过了头,好像刚才阴阳怪气对方的不是他们似的。合着八酝岛也不重要,只要有人先把眼前的祗园祭应付过去,什么都好说。
之所以此事的优先级大于八酝岛,除了迫在眉睫之外,还有一点不可忽视的条件:荒海是稻妻城驻军的地方。
此事要从身份来说起。
开国以来,旗本将军作为历代君主最亲信的一部分人,手中平分奥诘众的调配权,但多被外派出去,各掌握着稻妻一块地方的军事权力。虽不至于盖过当地大名,但总归是女君的人,招致忌惮是常事。
枫原万叶之前,旗本将军也只有两位而已,九条裟罗是一个,还有一位就是禁军统领的千秋。
稻妻城世家颇多,再加上城防与女君自己的兵力,不可能都放在稻妻城。荒海距离合适,地界宽阔且隐蔽,大型驻军最为合适。
女君上影向山必然路过荒海,一般都会选择旗本将军护送——上次长公主大婚,就是枫原万叶顺手扮了护卫的角色,因为彼时九条裟罗不在京中。
眼下把枫原万叶又支去荒海,想来是因为柿泽家那位公子。
他心中叹了一声,行礼道:“谨遵女君旨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是不是起得早了。明月眼瞧着午饭时分将至,殿下已经坐在院子的凉亭里打了三个哈欠。
手里拿着的那本书似乎没什么用处,殿下看着看着,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百无聊赖。前面一个时辰还强打精神坐直了,后边一个时辰干脆,胳膊撑着脑袋,越看越有晕过去的意思。
什么书啊,这么无聊?明月趁着添茶的功夫瞥了一眼,哦,《鹤观的舞女》。
嗯?她察觉到有点不对劲。这书前两年新出时爆火不已,但后来不是禁印了吗,怎么殿下……
据说里面有涉及政事的内容,彼时闭关锁国施行不久,民众的生活颇有些怨气,都教笔者写了出来,于是被禁印了。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那就不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该讨论的了。
看这书都能打哈欠,得有多困啊。明月有些心疼,轻声出言劝道:“殿下,要不您去小睡一会儿,家主大人回来再……”
“无事,我倒不困。怪这东西写得过于无聊了。”殿下应付了她两句,知道她是看自己这副要晕不晕的样子担心,干脆合上了书,往桌上放。然后,忽然动作顿了一下,侧过脸来看她,问:“你刚说枫原卿回来再怎么?”
再去找您。明月面上不敢回,心里发愁:这都离请脉过去几个月了,上次和家主大人骑马的时候,也挺好的,怎么平常就是……家主大人到底怎么惹殿下了?
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殿下端起茶盏,仍是看着她,说道:“怎么欲言又止的。我先说好,我可没跟你家主大人吵架。”
那怎么……明月眼神询问,殿下移开视线,抿了口茶水,解释道:“只是昨夜他把我吵醒了,我睡不着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家主大人半夜三更被叫走了,这事她知道;但家主大人顺便还把殿下也弄醒了,这事她可不知道啊。
明月想了想,有些惊喜确认道:“家主大人是怕您不放心,特意去和您交底吗?”
这下换殿下惊讶了。“明月,你如何知道的?”如果他没记错,说话的内容他可没跟其余人说过,这小姑娘莫不是猜的吧……那也太蛔虫了。
明月确实是猜的。昨夜的事,值夜的侍从等她早上起来才告诉她,于是她早上起来后收拾利落,直奔寝室,却撞见殿下就在茶室坐着,与往常无异。见她急匆匆地从茶室门口闪过去,还纳闷呢:“明月?何事啊怎么急成这样?”
殿下?是急您知不知道家主大人半夜被喊走这事。她言简意赅地说了,对方淡然道:“哦,这事啊。我知道啊。”随即不等她打听是怎么知道的,就眨巴眼睛看着她,问早饭何时用。
现在立刻马上。明月转身就去厨房准备早饭,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被糊弄了。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糊弄人。家主大人是一个,她作为府上的管家,也是一个重要被糊弄对象。久而久之,殿下的套路她也摸清了些。
似乎,关于家主大人的大多数问题,殿下都不愿意给出明确的回答。
比如现在,信不信她问完自己的问题,殿下一准糊弄她。
“殿下。”明月目光坚定,问:“您是在等家主大人回来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没被呛到,随即矢口否认道:“没有,我在等午饭。”这孩子怎么,他干的什么事都喜欢往枫原万叶身上安啊?
意思是等午饭都不等家主大人是吧。明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殿下,我都看出来了,您别嘴硬了。”
什么嘴硬不嘴硬的。他倒是很想说,自己和枫原万叶不是她想的那样。但还是不能说。
于是这副要说不说的样子看在明月眼中,就更坐实了某种事实。比如现在,这小姑娘八成是觉得,他就是在等枫原万叶回来找他说话。
部分属实,话肯定是要说的,但是——“明月啊。”他组织语言道:“午饭吃什么呀?”
明月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干笑两声,捏着茶盏靠在唇边,装模做样地垂眸,嘟囔道:“天气太热,近来食欲不振,总是打瞌睡。不知道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夏日食欲不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明月还是心下一动,提议道:“要不,喊医师过来为殿下请个脉……”
都不用继续说太明白,他就知道,这姑娘又在想孩子的事了。
明月不是喜欢孩子,她只是喜欢自己生的孩子。这事他确认过,具体表现在他试探地问了个类似于“枫原万叶想在外面抱个孩子回来如何“的问题,明月气得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但又要在他面前保持修养,于是只好气呼呼地说:“殿下,下次莫要再说这样的玩笑话了。除了殿下的血脉之外,我谁也不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枫原卿要是……”他还在明月的底线边缘试探,小姑娘冲他行了个礼,斩钉截铁地回道:“家主大人就不是那样的人。”
回忆结束,眼下正是糊弄明月的时候。等会她请个不明所以的来,还要思考怎么灭口。他摇了摇头,讲了些推脱之词:“先不急,等枫原卿回来了再说。”
听在明月耳朵里,估计就是“等家主大人回来给他个惊喜”。
好吧,虽然脑补的东西有点多,但殿下很是信任家主大人,这总是真的吧?
明月笑了笑,正欲再说些什么,门口传来说话的声音。
这边殿下还坐得稳稳当当的,明月眨眨眼睛,就差把话写在脸上了。殿下有点烦不过她,只好搭了一只手让她扶着,妥协地站起身,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道:“好好好,去看看谁回来了。”
天呐真是难猜,毛毛说话的声音都快传到后院去了,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家主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殿下在院子里等了一上午,担心您得紧……”
估计枫原万叶也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想着自己等他做什么,准没好事。
「长公主」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由明月半扶半拖往门口走。她比自己急切多了,自己是好奇雷电影喊谁去说了什么,她纯粹就是……想看热闹。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喜欢把枫原万叶和他绑一块,难道就是因为他们结婚了吗?早知道不结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今早穿着身银朱衬白的官服就被拽进宫里开会去了,不过托这个颜色的福,倒是显得人没那么疲倦不堪,气色正好。他正抬脚朝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笑着回毛毛的话:“是吗?”
结果一抬眼,和院子里走过来的人对上了视线。仔细看殿下的表情,颇有些为难来着。
什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枫原万叶心中诧异,随即想到,自家殿下八成是等着他回来,讲点好笑的朝堂笑话听。也是,没有正事,kuni基本不会同他主动说话来着。
“家主大人。”明月给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殿下顺势打量起他来,随后开口问道:“枫原卿,这趟去遇到好事了?”
枫原万叶确保自己没有高兴得不加掩饰,又看了看他旁边的明月,才敢走近了。先用眼神问了一遍,那双绀色的眼睛还是看着他,他只好试探地问道:“什么好事啊,殿下?”
这不是你回来了么。他干脆抛去做作的客套,按自己的方式抛出问题去:“半夜三更宫里喊你去作甚,升你的官?”
“……”枫原万叶没有即刻回答这个明显是调笑的问题,待会儿再说也不迟。对方的意思很明显是让他说正事,没给他聊闲的机会——但架不住这十分难得的机会,他想闲聊啊。
他递给明月一个眼神。
管家心知肚明地行了个礼,以去厨房看看为由闪人了。
不等他说什么,对方转过身,向凉亭走去。枫原万叶背过手跟上,亦步亦趋在他身边走着,故意问道:“听说殿下在这等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谁说的。”他双手拢在轻薄宽阔的袖口内,不紧不慢地走,看似随口答了句:“确实。”
枫原万叶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太阳确实是从东边出来的,是吧?
“雷电影还喊了九条裟罗去吧?”殿下说着,一手提着裙摆,踩上了凉亭的台阶。这衣服依旧不便行动,步子迈不大,尤其是到了这种地方。
枫原万叶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对方似乎也没料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
要说早就说了,他想,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笑他半睡不醒的样子。
关于前面那个问题,并没有被这个小小的插曲盖过去,枫原万叶应了一声,和他在桌案边坐下,补充道:“还有神里家主。”
殿下挑了挑眉,眸子里闪着戏谑的光芒:“他俩没吵架?”
谁?九条裟罗和……想来他也见的不少。枫原万叶笑着摇了摇头,回他:“怎么会呢,九条大人好久没回朝,自然是要热闹点的。”
九条裟罗其人,十几岁就战场立名,未及笄就代行家主,封旗本将军和及笄礼也就是前后脚的事,稻妻一半以上的军事都出自她手。这位除去战场上杀伐果断之外,实际上也是个有些脾气的主。
热闹,他忍不住好笑道:“她和神里绫人不对付,多少年的事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雷电影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这事大可以安排目付去做,不知道是怕官职小了的压不住九条总大臣,还是真的喜欢看神里绫人和九条裟罗吵架。就当她喜欢看好了。
枫原万叶其实也很好奇,他反正是要在家待一会儿的,索性就这个话题聊起来了。“那女君还要找他们两位?”他想起自己今天在东殿罚站的时刻,很是无奈。
“你得庆幸,还没找柊家家主一块去。”「长公主」扶额低头,笑着嘀咕道:“他要是在场,还得哭呢。”
柊家家主年纪大比他们点,中年人一个,敦实厚道,可想而知嘴皮子不行,吵不过他们,但又对钱很看重——虽说也不是他的钱。于是吵来吵去,他听到最后的结果要花的钱越来越多,就开始掉眼泪,说这年头钱难挣,怎么怎么,这年头民生不易,怎么怎么。
雷电影每次都不爱喊他,一方面难拿钱,一方面,她最讨厌男人掉眼泪。
没辙,人家都成这般的草包了,她也杀不了。柊家下一辈的都是群小狐狸,跟神里绫人一般的难搞,杀了这位,稻妻的财政还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呢。
枫原万叶在旁边看着他乐有一会儿了,也不说话,也不喊停,嘴角噙着笑意。他自觉地收了收,抬起头故作正经道:“看我做什么?你的话还没说完。”
“kuni今日心情好啊?”枫原万叶问他。
这话也是颇有调笑的意味,他认为枫原万叶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话。“别打岔。”他轻咳一声,转而问道:“雷电影又要跟海祈岛打仗?不会是想把你拎去战场吧?”
枫原万叶眉眼平和,给自己倒了杯茶。不得不说他家殿下对朝堂局势还是有些掌握,并未在大御所阁下的限制下,就放手不管,只开民间一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知道朝堂之上,许多事情早就定下了结果。让长公主成婚,远离真正的政治中心,与眼下枫原万叶被重用,不无关系。
“暂时不会。”他饮了一口茶水,说:“至少今年之内,我出不了稻妻城。”
或许大御所阁下这么做的动机让人不明所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枫原万叶必然是长公主的势力延伸。他出稻妻城,即是长公主出了稻妻城。尤其是军事,原先长公主在稻妻军事上,顶多是有支持者与一些亲信,而他的身份特殊,有道是「夫妻一体」,不管是在外人看来,还是他们自己审时度势,他们都是真正意义上一条绳上的蚂蚱。
大御所阁下在看重提拔新派中人的同时,也要忌惮他们几分;不喜长公主接触权力,却给了长公主另一种支配权力的方式,即获取枫原万叶的支持与忠诚。
这怎么看都不对劲。
还有一件殿下会更感兴趣的事。枫原万叶抬眼看向他,低声解释道:“祗园祭御驾影向山是我来护送。八成是要我和柿泽家公子打个照面。”
「长公主」整了整袖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不好吗?女君看重你啊,枫原卿。”
“至于柿泽家的公子,”他腾出两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桌案,眉眼透出一股凌厉之色:“蠢货一个。”
好低的评价。不过枫原万叶也不否认就是了,毕竟这位可是趁着柿泽朝野火冒三丈的时候,怕他爹揍他,跑到了荒海的驻军营里。九条家都挨批了的节骨眼上,他还有胆子像去自己家一样回驻军营,显然是个没心眼的蠢货。
女君要打仗,得先把兵权收回自己手上。自锁国令以来,不,应该说从朝堂成型之初开始,稻妻战事再不由她操心,皆是层层下落,到了各级将军手上。眼下所有动作,都说明了八酝岛这一仗,大概率是非打不可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你还有空在家吃午饭?”只见殿下挑挑眉,身子前倾过来,倚着桌案上的胳膊:“回来走个过场吧?”
枫原万叶中午不回家吃饭,明月就要比他这个「长公主」还急了。小姑娘因前几次的事叮嘱过枫原万叶,“不回家用午饭就派人传个信回来,免得殿下失落”。
不得不说在明月眼中,他还真是塑造了一个好夫人形象。其实没怎么演,枫原万叶又搬到书房去了,更不用演了;也不用怕他闷着,京中天天都有事发生,不给他找麻烦就是好的。只能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想象丰富,指不定怎么在脑子里编排他和枫原万叶,好一对伉俪。
枫原万叶也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轻叹一声,眸光闪烁地与他对视,坦然道:“那也没办法,总是要回家里看看,不能让殿下一直等着呀。”
你还真以为我等的是你啊。他轻轻嗤笑着说:“你自己去跟明月说吧。让我说,你晚上回来还得挨教训。”
别呀,晚上回来本就空着肚子没吃饭,再要挨教训,真是惨绝人寰了。主要明月要是误会我对你不好还是如何,要上升到品德问题的。
枫原万叶悄悄伸了左手过去,轻轻拽着人家的袖子,换了副语气求情道:“看在我……”
“看在你半夜吵醒我的份上?”殿下好笑道:“还是看在,你回来就为了在我眼前晃一下的面子上?”
他这边话音落了,枫原万叶也一时不说话了。他想:这么不经逗,生气了?也是,他好像一直挺喜欢生气的。
“kuni。”一个温和而轻的声音响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开始用这招了,怎么这么烦人呢。他眼皮子一跳,开口阻止道:“好了,我本来就胃口不好,你差不多得了。”
说罢用眼神看了看门口,意思是可以滚了。
但身旁这人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有什么事啊?再在这扯皮,明月可就来喊吃饭了,到时候想跑自己可不帮他。
他转头,有些疑惑地看了枫原万叶一眼。
这小子眨眨眼睛,问他:“上次对的诗句,kuni何时写的?”
“……怎么,”他移开视线,装模作样地看到向凉亭四周,干巴巴地反问道:“不许我进你书房?那下回我不去了。”
上次对诗也只是想另辟蹊径,没有想到他那么好哄,不知道把那诗句理解成什么意思了。要是真追问起这个……那还真不知道能聊出来些什么。
枫原万叶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正午的太阳还毒,眼下正是伏天。听他说胃口不好,明月先前也说了,想必是天气的缘故。要不要买些开胃的小点心回来?大多是酸的。kuni不怎么讨厌酸味,但也说不上喜欢。
或许和自己的处境地位差不多。
“当然不是。”枫原万叶忽而感慨地说道:“我很开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真是让人大夏天也冷汗直冒的话。他抬手,想把自己的袖子悄悄扯回来,不过不等他这么做,枫原万叶自己松了手,站起身淡淡地笑了笑。他说:“我该走了,殿下。”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什么,朝门口走,几步就被回廊的木头柱子遮住,不见人影了。
他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看见桌上两个盛着水的茶盏,一时无言。
枫原万叶相比先前愈发难应付,这点感觉尤其明显。想来是同自己混熟了,总是试探着某些事,想把窗户纸越磨越薄。这对他和自己都没什么好处,尤其是对他,雷电影巴不得将他拽到局中,添一份让自己分心的乱。
谁人懂他的用心良苦,不过是害怕重蹈覆辙,所以不希望扯上某人罢了。毕竟他甚至不能确保自己的未来如何。
懊恼担忧之余,又不由得有些怨气。早知道不对那劳什子的诗了,让枫原万叶气着,看他何时把自己哄好。最好因此讨厌自己,少管闲事,烦人得紧。
正低头想着,明月自他身后过来了,脚步声听得清楚,他知道是她。“哎?”她愣了一下,看着他,磕磕巴巴地问道:“殿、殿下?家主大人怎么走了?”
似乎是看自己面带惆怅,担心吵架了吧。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起身道:“枫原卿还要上一趟影向山。走吧,我们去吃饭。”
明月不明就里,想说什么又短短地犹豫了一会儿,索性想不明白,干脆还是跟着殿下走了。
她属实是搞不懂家主大人和殿下的相处之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二人不像是寻常夫妻那般相敬如宾,也不像是新婚夫妇那般如胶似漆,实际上的关系,就好像两个不太相熟的朋友,又或者是君臣。在一起不是说正事,就是说正事,难得有几句体己话,又被殿下打岔丢了。
真急死个人了。明月心说着,眼瞧着殿下从袖子里摸出方才那本禁书来,脸上神色如常,抬手递给了她。
“殿下,这是何意?”明月接过那本书,只听殿下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方才不能叫枫原卿瞧见,顺手拿回来了。麻烦你帮我收着吧,改天再看。”
改天是哪天?估计以后都不会再看了。不过重点不在此,明月心中嘀咕道:家主大人不能看见?为什么?这书里有什么?
也没什么。他瞥见管明月拿着这本书,皱起眉头思考着,就知道小姑娘绝对会翻开看的。他故意引导的罢了,这么无聊的书,当然不能只给自己看。最好哪天再塞给枫原万叶看看。
「长公主」拢袖,伴着日光与轰烈的蝉鸣声,施施然穿过庭院,去吃午饭。
烈日灼心。
午后正是一日之中最热人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热浪的灼烧感,呼吸之间,似乎人都要蒸发了。
荒海是稻妻城外的一片空旷之地,位于影向山脚下东北方向,与镇守之森相连,镇守寺在荒海西侧,面朝影向山与稻妻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此处同时又是驻军之地,这就代表,镇守寺之后的地界有着至少千人以上的军队驻扎,军事重地,闲杂人等无法进入。
民众也清楚此事,即“荒海本质上是一片禁地”的事实。每次前往镇守寺参拜,除正门以外的其余偏门,进出总是要留个心眼。也有不少人借机从偏门踏入过荒海的地界,远远地见到过营帐。
其实也就是看个热闹,说起来,象征女君意志的雷光帐帷,与天守阁一样,对他们而言都是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东西。
稻妻的荒海夜间也有雾,但比稻妻城中的雾气要大的多,望不见路,望不见营帐,只影影绰绰看得见心中惦念又害怕的东西,在雾气里穿梭。
白狐之野的传说是狐狸,荒海的传说又是什么?是千秋家的灭门,亦或者,每朝每代,都有这么一个家族在此被人为地覆灭。
镇守寺依旧在此。
寺前大门的小和尚正低头思索着今日的功课,却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轻盈地缓缓而来。他连忙抬眼看去——
高头大马上,赫然是一位身着官服的青年,颜色含蓄,但款式……显然是从一品及以上的职位。
镇守寺接待过无数重臣,女君也曾前来参拜过,能认得的他自然认得。但眼下这位,他却没什么印象。
青年下了马,他迎上前去,行了个僧礼,恭敬道:“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话说一半即是满。来者眉眼间有着年少之人特有的意气,却带着一份自生的沉稳与柔和,他回了一礼,道:“在下枫原万叶,是来寺中找人的。”
原来是他。小和尚心中吃了一惊,原先大婚队伍路过镇守之森时,他只远远看了一眼浩浩荡荡的队伍,没想到主人公就是眼前这位公子。
明眼人都知道他为何吃惊,除去王室之外,枫原万叶,是唯一与大御所阁下攀上亲戚的外姓,按理来算,是本朝第一位的本家。
此情此景,这位与长公主的面子是一样重的。小和尚惶恐道:“大人稍等片刻,待我通报住持,前来迎接。”说罢转身就要跑进门去。
对方却喊住了他。
枫原万叶语气平和,道:“不必了,我自寻到人便走,不宜兴师动众。多谢小师父。”
他确实也没说假话,此次来就是寻人的,而且还很急迫就是了。下影向山前他特意看了时辰,未时已过三刻。
掐指一算,人已经丢了快十二个时辰,很明显不是丢了,就是死了。要是死了,那这事可就大了。
他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镇守寺的匾额。
据说这三个字是几百年前,开国总大臣题的字。如今已经装裱翻新,过了几圈,总大臣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总大臣,人间也早就不是百年前的人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总欺负人家青木大人做什么。他心中叹了一口气,跟着小和尚径直走进了这处,几乎在稻妻无人不知的宏伟寺院。
“镇守寺分四个大殿,又分前后两处正院,后院是众师兄弟与住持起居的场所,参拜香火都在前院四殿。”
小和尚说着,快步带他进了正院,今日参拜之人不少,市内大殿烟气缭绕,全是星星点点的香烛之类。自然,人也是不少的。
先前讲过,镇守寺的香火旺盛其中内因在于,代替了鸣神大社一部分职能。今日是祗园祭第二日,没有昨日那般一窝蜂的人,意外清净不少。
枫原万叶权当路过,但不乏有认识他的,议论之声就此隐隐作响。
他确实无奈,脚步不停地从侧廊走了过去,但仍旧是没有放弃考量四周,在这众人里,他却见到个认识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想,近藤也查到这里来了?
走了几步,他便瞧到后院的门,并非紧锁不开,而是虚掩着,时不时有僧侣出门来前院,料理香客信众。
小和尚在前领路,枫原万叶放慢脚步,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某扇门。
“住持嘱咐过,寺中凡是来了贵客,都要通报,切勿慢待,您……”小和尚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人早就没影了,一时愣在原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左看看右看看,左边是人来人往的香殿,右边是颇有年份的石墙。这人去哪儿了?
小和尚一脑门茫然,正待原路返回找人时,感觉身后领子紧了紧。他大惊,回过头去,是个戴着半边面具的男人,个头高挑,眸子暗沉沉的。廊下的光昏暗,看着像是皮肤灰白,有些吓人。
乍一看以为是谁家的死尸爬出来了。小和尚拍了拍心口道阿弥陀佛,您又是哪位。
“寺里今日辰时来客,来的是谁。”那人背着手,冷冷开口问道。小和尚心中更是一惊,他怎么知道镇守寺辰时来客了?
联想方才那位枫原大人说来找人……他心想:莫不是找的一个人吧?
镇守寺与高官世家有所联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然而其中到底有什么交易牵扯,他只是个小人物,并不清楚。
小人物倒霉就倒霉在,既不知道什么事情该说,又不知道什么事情不该说。在眼下这种情急的时刻,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只好如此。
毕竟他也不想死。这位看着不想是会跟你虚与委蛇的主,说的话不实诚了,指不定反手就杀了。
“借一步说话。”小和尚胆怯怯地指了指就近那扇门。
那人背着手,静静地看看他,看样子是同意了。他便讪讪地转身,推门进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处是殿后的堆杂物的房间,通常不会有人来此。看这位的架势,似乎不问出来什么不会罢休,告诉他也行——小和尚害怕的是,若是自己告密这事被其他人撞见了,他确实也不好交代。
“荒海的人。”那人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还有伴随而来的关门声。
他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只听那人问:“是或不是。”
“你、你如何知道?”他回过身,惊讶不已。那人眸色太深,还是难以分辨情绪,但绝对不会是高兴就是了。
接着他又冷冷问道:“几个人?”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三个。”小和尚咽了咽口水:“而且似乎……其中两个是认识的。”
那人终于将身后背着的双手垂到身侧,打量了他一会儿,抬起右手,随意平举到肩膀的高度。“身量。”他说。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感觉这人越来越阴恻恻的,这算怎么回事?小和尚心里叫苦,搁着糊纸看了看门外的情况,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只隐约听见他们途径门口,客套时的称呼,一个是公子,一个是大人。另一位似乎不怎么说话,更警惕些。身量……有一位尽如您所说。”
说完,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也没话了,不再言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哒。”
房间内凭空响起一处声音,听着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小和尚正紧张,这一下差点吓得他腿软,当即回头一看。
身后站着那位,不是方才走丢的枫原大人又是谁。
枫原万叶神情如常,笑着竖起食指,点点头顶上的横梁,然后将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
青木遥人于今日辰时进了镇守寺。虽说除同行的人之外都不知道,天领奉行的人也不知道。硬要说,这也没什么,毕竟总大臣到哪里去不需要跟谁报备。但近藤回也不知道此事,这就有问题了。
基本可以断定是被绑了。
“有劳你了,小师父。”枫原万叶缓缓说着,就见到近藤回抬起手,利落地打晕了这位正在发愣的领路人。随后向他微微颔首,当是行了个礼。
“枫原大人。”他语气淡然,似乎没什么惊讶的。“劳烦您查到此处。”
两人来此的目的是一样的。只不过枫原万叶不光是为了青木遥人,还有剩下那位,柿泽家的公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人是如何跟镇守寺达成协议将人藏在这处的,又怎么将主意打到青木遥人身上的,说来都是蹊跷得很。
柿泽朝野要抓他,天领奉行也是。今次郎的命案除了柿泽朝野,也就只有柿泽公子清楚其中的内情,而且嫌疑最大。他们提审不来柿泽朝野,于是就打算从这个小子身上下功夫。
他不出军营,鹿野院平藏自有办法让他出来。
“接下来如何打算?”枫原万叶想了想,还是先打听他的下一步计划,再决定如何商量行事。眼下多了个帮手,人自然就好找多了。
近藤回也不隐瞒,简短回道:“住持住在后院左手边回廊亭后正对的那间。”
住持……想来住持也年纪大了,怕是经不住你这么威胁。枫原万叶觉得还是先稳住他,于是安慰道:“你先别着急,青木大人在柿泽手里是个人质,不会出什么事的。”
但他下一句话,就问的是:“如若让你与门口的僧卫交手,几分把握?”
近藤回顿了顿,答:“九分。”
未时五刻。
见到面之前,枫原万叶还以为住持是个不惑之年的老僧。结果由人引见过来,真到了跟前才发现,看着不像老僧,年轻得有些不像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着面打听别人年纪不太好,暂且当作和自己相当的岁数。不过稻妻的僧人没有剃度的传统,于是眼前这位住持,要不是穿着僧服,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镇守寺的人骗了。
住持陪他喝了两杯茶,面上看着沉静,实则心中在犯嘀咕。
且不说今日女君移驾影向山,稻妻城按理说,短期来不会有人不识眼色,意图捣乱;再者长公主和枫原将军联了姻,女君之下,这位储君手边就握着实打实的兵权,此时不想死,就得安生点。
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枫原将军会来镇守寺?
枫原万叶温和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开始说起正事。“恕我冒昧一问,住持可认识青木大人?”
镇守寺住持或许是个年轻人,但总不见得是个简单的角色。来前他同鹿野院了解过此处的渊源,朝中许多官员家眷都会往来镇守寺,包括许多官员私下会见,也会借着上香的由头。只可惜鹿野院没讲完就匆匆走了,他近来忙得很,离开天领奉行吃个饭的功夫都不见得有。
这边,年轻的住持也在思考,很明显,枫原大人是话里有话。
朝中姓青木的恐怕只有青木遥人了。认识倒是认识,只是稻妻城里大多人没见过他,民众不用说,就连朝堂中大多数人,都是没正经和这位打过照面的。
他听旁人讲过,青木大人不爱出门,应酬宴会也不喜欢,再者他身边似乎有个护卫。
“认识。”他略显疑惑地看过来:“枫原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装的。枫原万叶心里愣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接着说道:“是这样。今日我在荒海,碰巧见到了柿泽公子。他同我说,青木大人正在镇守寺作客。”
枫原万叶倒不是和鹿野院学的,他本来也是这么个套路。不知道如何开展话题的时候,编就好了。反正柿泽公子也不会现在跳出来反驳他,住持也能明白他意指什么。
原来是想聊这事。他若有所思地回道:“柿泽公子这半个月,都在荒海军营待着。所以时不时会来镇守寺参拜,一来二去,我二人见面的次数倒也算多。”
“但青木大人……”住持欲言又止。
“听起来住持与柿泽公子不止认识。”枫原万叶不等他说完,也不知道是什么离谱的借口,自己先明知故问道:“那可知道他为何来荒海?鹿野院大人近来在找他,奈何他不肯见。”
要说鹿野院平藏,住持也知道,他也是京中无二的一位。京都所司代家的小公子,但是在天领奉行当同心。他找柿泽公子干什么?
“鹿野院大人找柿泽公子……”他复述了一遍,转而坦然一笑,说道:“枫原大人,你不如说,九条大人正在找柿泽公子。”
不如把鹿野院平藏喊来应付这位住持。枫原万叶想了想,或许明月也可以。
住持却不是个装傻的节奏。他脸上的神色自若,哪怕方才提到柿泽把人质藏到镇守寺的时候,也是没有丝毫变动的。
“柿泽公子在京中干了不小的事情,所以把人塞到镇守寺来。枫原大人是来找人的,这我清楚。”他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但我想,枫原大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与宫中的关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镇守寺和宫里的关系。枫原万叶想起鹿野院没说完的那部分话,看来确实有用。
不过,应该不至于是鸣神大社那位宫司和宫里的关系。此事他还要回去和长公主详谈。
住持从袖中摸出一串佛珠摆在桌案上,他打眼看过去,实现落在佛珠下方的挂饰玉牌上。
其挂饰玉牌正面是鸣神像,背面却赫然刻着两个字:
「千秋」。
“千秋统领是我师兄。”住持施施然说道,眼中流露出审视的意味,“师兄叮嘱我,留意柿泽公子的动向。小僧不才,柿泽公子倒是颇为信任我这挂名的住持。”
看来千秋统领也在女君上影向山后,采取了相应的行动。枫原万叶还以为此次做局,千秋统领是并不知情的执行者,看来并非如此。
聪明的人不会不明所以地杀人。
前情提要都说完了,枫原万叶当即表明来意,“我是来找青木大人的。”
昨日,青木遥人难得出了一趟门,过白狐之野向镇守寺去参拜,没想到被荒海的人劫了过去,就此被困住,连带着身边的侍从一同被扣在了营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近藤回找人都快找疯了,花了一个半个时辰确定他家表哥被柿泽朝野家那个倒霉孩子拖到军营里去,不让出来了。
柿泽公子要不是在军营里,他会直接把人偷回去,有可能还会打一顿他。然而军营不好弄,他动不了什么手脚。
顶多是往水里下药,往粮草里下药,往香炉里下药罢了。
青木遥人估计也挺胆战心惊的,他最怕下毒,结果身边一个两个全都开始口吐白沫上吐下泻什么的,让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安全和运气有一定的关系。
但其实是近藤回的缘故。
住持听完简直就要憋不住脸上的笑,直拍桌子。枫原万叶这才察觉出他确实是个年轻人,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沉稳。
他说柿泽公子把这人塞到镇守寺来了,美其名曰“我有一个朋友”,于是青木遥人以为,他也是柿泽一伙的,干脆装哑巴不说话。要让别人知道总大臣竟在我身边,那岂不是更危险。
镇守寺嘛,不在军营里,近藤回就能找过来。
住持吸了两口气,笑着摆摆手道:“我确实不认识青木大人。照你的说法,他如今正在偏房。”
二人起身,脚步匆匆向偏房赶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路上却见一个两个僧卫鼻青脸肿的,见到住持简直委屈得要死,说刚来了个阴沉沉的高个子,也不说自己是谁,也不问他们是谁,上来就把人给揍了。最可气的是还打不过。
枫原万叶面上冷静,心里早就在流汗了。不过他不说,近藤不说,那道歉的就应该是青木遥人来着。毕竟那是他的护卫,哦,还是他的表弟。
紧赶慢赶到了偏房,迎面撞见迈步出门的近藤回,他身后拉着的那位,是已经失踪将近十二个时辰的青木遥人。
青木遥人也很绝望。他案牍上一堆公文要批,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眼下一天都过去了,他的公文还是堆在那儿。
今天还有新的一堆,实在让人心寒。
近藤不说话,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枫原万叶刚想解释,随后听见青木遥人在他身后小声道:“没事,我来吧。”
总大臣上前来,将他的护卫换在身后,冲二人颔首道:“枫原大人,住持。”
“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枫原万叶趁机解释道:“住持是千秋统领的师弟。”
他这么一说,按照青木遥人的反应速度,当然是明白其中的关系了。这是和他们一伙的。
那还帮着柿泽绑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木遥人回想起方才近藤回一脚踹开房门进来的时候,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算了,人家的僧卫也被近藤打了,门也被近藤弄坏了。
“我并未告知我的身份,想来住持也不曾知道。”他有些尴尬地挡着近藤回,说道:“住持多担待,方才那些僧卫……”
都是我家护卫揍的。他有些奇怪,近藤回原先不是这样爱明着打架的人。莫不是今日被柿泽公子这桩事烦得有些生气了?
住持向他行礼道:“此番是我镇守寺对大人疏忽了,我向您赔礼,也代柿泽公子向您赔礼。”
这番话说的是没有问题的,只是青木遥人感觉身后之人的怒气都要溢出来了,连忙打了个哈哈,说:“主持不必客气。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公文还未批完,叨扰多时,告辞告辞。”
枫原万叶却在镇守寺门口喊住了他。
他叹气道:“青木大人,恐怕你的公文仍是要放一放了。”
青木遥人心里咯噔一下,询问地看向他。近藤回拽了拽他的袖子,青木遥人心说他少有这样的时候,不许自己管这趟闲事?到底是什么事?
“如今柿泽公子在军营,又想押你做人质,其野心可见一斑。”枫原万叶说着,翻身上了马背。他的语气算不上轻松:“他八成是要举兵。”
这话可不敢乱说,然而能从枫原万叶嘴里说出来,基本可以敲定了。长公主的意思他也知道,青木遥人此次被绑,恰好可以拿来做些文章。朝中众人习惯墙倒众人推,但需要个由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以前是长公主可怜,现在是青木遥人可怜了。堂堂总大臣,坠马,官场排挤,绑架软禁,还得批公文。
看起来青木遥人确实比较可怜。
“枫原大人。”青木遥人犹豫一下,看他马上便要动身离开,明白不是藏着话不说的时候了。他上前一步,道:“今次郎一案,或许还有变动。”
枫原万叶本已上了马,听他这话,拽着缰绳又回了头。
天领奉行。
鹿野院平藏端着杯茶水,恬淡的神色在水汽中逐渐模糊,似乎已入无人之境。
小粥在旁边一脸担忧地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一旁围坐在桌案旁的两位,他们正压低声音聊天。方才鹿野院大人试图加入,但是失败了。由此现在正郁闷着。
“大人,今次郎自从祗园祭前一天与我见过最后一面,就再也未曾出现。”春纪小姐面色有些焦急,眉头微蹙,“他如今可有下落?”
身着墨色衣装的人正倚在桌边,眼神自鹿野院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鹿野院平藏半垂着眼,装看不见。
面具后传来缓缓说话的声音:“春纪小姐,此事你也不必着急。天领奉行的鹿野院大人在这里,他说有数,自然是有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鹿野院心说这可比上次在歌舞伎町听起来柔和多了,看来内卫对枫原万叶也没什么好气。
也不知道家庭矛盾回去解决了没有。
春纪小姐今日的打扮与在歌舞伎町时不同,繁复华丽的衣饰皆不见踪影,只穿了件水色振袖打褂,内衬是练色;头发也简单束在脑后,较先前那副华贵艳丽的模样,如今更像是出水芙蓉。方才还哭了一会儿,看样子连妆都没带。
哭得十分梨花带雨,帕子都擦湿了两块,其中一块是好心的鹿野院大人的。
内卫大人也没辙啊,他又不会哄女孩子。倒不如说一屋子三个男人,没一个敢跟春纪说实话的,天领奉行都是群什么窝囊废。
刚来这的时候他就问,九条大人哪儿去了。他此番来找的是九条裟罗,结果鹿野院平藏拉着他说了两句,一句话都没提到九条裟罗,反而是告诉他春纪小姐眼下正在天领奉行,估计待会儿就要来找他了。
“大人且等等,春纪小姐那儿还得您帮忙说两句。”他是这么说的。
结果现在反应过来,这小子是拿他挡人呢。
那个璃月人模样的小文官也就算了,你鹿野院平藏的话术呢?京中世家小姐那儿可没见你这么怂过。
他无声地笑了笑,接着说道:“鹿野院大人,您说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内卫大人,您也知道,”鹿野院平藏被他逼得终于开口,话里话外只差叹气:“九条大人今早刚上完朝回家。眼下方才申时一刻,怕是家事没有料理好,全然没空理我啊。”
又在这里卖惨,嘴里没一句实话的小子。他本身也不算个有耐心的人,这么一来,更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小粥眼看内卫起了身,整着袖口就要说告辞,连忙给坐着的鹿野院平藏使了个眼色。
他们的任务是稳住长公主这边。按九条裟罗的说法,长公主府的一切来人天领奉行都见不得,柿泽案的明细也不能查。如今内卫来了,足以说明长公主对柿泽案的进展关心,但说句实话……
这事眼下有点刹不住脚了。
今次郎死后,天领奉行门口多出一堆讨要官方说法的民众,经过鹿野院平藏等人的调度安抚,散是散去了,但由此一来,稻妻城中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天领奉行身上。
这也不算大事。鹿野院平藏头疼的是,今次郎的案子事情怪异得多。
当初他同宵宫说的话,并不是因为他疏忽或者心中存有偏见,而是今次郎本身就是嫌疑人之一。黑吃黑的事件在某种程度上,是给真凶定罪的必要证据。真凶犯下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暴露。
无论是柿泽朝野还是他儿子,都是世家中人,与军营关系密切。仅凭民意与一些制造混乱的小罪名,并不能创造提审的机会,除?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故事要用镇守寺的钟声开篇。
晨钟暮鼓,原是指佛家修行的规律,晨起敲钟,暮时动鼓。因稻妻城距镇守寺不过五里地,由而城中每日,早朝前后,大多数人也是听着这钟声而起。
他听了许多年。自记事起,他便在镇守寺中度过了十余年的岁月,眼下,要说起一桩桩往事。
寺院之中,一切随性淡然,按其本来该有的模样默默运行。此处像是与外界隔绝的一处秘境,镇守寺外,稻妻城成百上千贵族钟鸣鼎食,影向山神权代行宫司巫女信众,都和寺里的人无甚关联。
就算是来往香客,那也都是过客。他及冠前,见过无数朝臣家眷与举足轻重之人,如今轮到他立于这庙堂之上,却不知当年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原来不只是路过镇守寺,他想,连同这稻妻城,天下人间,一并雁过无痕地路过了。
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
于是回到他最初的岁月里,彼时他的双目清明,见过人,见过佛,未有善,未有恶。
寺中抛却尘世俗名,只按出家法号相称,辈分大的喊师兄,辈分小的喊师弟。有的虽然年纪大,但却是师弟。
他是住持座下的倒数第二年幼弟子,寺中有半数的人,要管他喊小师兄。至于那第一年幼,就是他那个还在学走路的师弟。
管一个还在学走路的孩子叫“师兄”听起来忒为难人,于是大家就称呼这个小子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澄往的师弟」。
「澄往」乃是师父给他按宗门辈分起的法名,象征着他皈依佛门,是在册弟子,受镇守寺庇护。
一连捡了两个年幼的娃娃进寺门,“住持业余爱好捡孩子”,寺中有人开玩笑说。
日后他才知晓,师父心善,好几位师兄都是半路出家,被度化来的。乱世之中,从战争过后的路边捡人,快饿死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他和师弟这样的孩子。
但这话谁都能说,他和师弟说不了。
师弟是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回来的,他是在荒海的追兵手里捡回来的,没有住持师父,他们两个早投胎重来了。
也不是坏事。他在某一刻突然发觉,下辈子有下辈子的烦恼,他管不着,而这辈子,他身上背着并不平凡的因果。世人称之为:
血海深仇。
年幼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呢。他们只是安静地长大,偶有顽皮,也免不了挨揍受罚。
大师兄彼时已过而立之年,他们喊着师兄,实则当作他们的父亲。再加之大师兄的性格一板一眼,别说他们怕了,全寺上下,不怕的少。
领戒尺,竹制的,看上去有了年头,后来有一次听师父说,那东西打过小时候的大师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问:“师父,为什么不由您来行罚?”
师父的回答是打不动他们。须发之间,可见斑斑银丝,稻妻内乱几年,仿佛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一段岁月,由是他记事时,师父已经是这副安详老去的模样。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镇守寺里的岁月飞逝,转眼当年那个不会走路只会爬的师弟都会上树了。于是又被打了十戒尺。
他已经不会再被打了。大师兄说,他忽然沉稳许多。实则人的改变不是突然之间的事,芥子之小,须臾之瞬,堆了十余年,也该堆成小山了。
捡完师弟之后,住持师父再也没捡过孩子。不是镇守寺养不起,是不能再让住持收徒弟,否则寺里的辈分简直乱了套了。
其实师父也捡不动了。上了年纪,长伴青灯古佛是常态。别说朝臣来礼佛,大御所阁下一年一次的朝佛仪式,师父都不再出面,全权交由大师兄。
他去给师父端茶送饭时,常见这位老者目光灼灼,望着棋盘中的格局出神。
寺中来去,全凭自己。宗门并不反对和尚还俗,也不嫌弃还俗再来。这便导致了他的几位师兄之中,有的留下了后人,有的则出了这寺门,再也没回来。
有师兄的家眷找到师父,带来最近或者最后的问候。而在来客拜别后,他肉眼可见师父脸上强撑出来的生气消失殆尽,连头也低了半分,只挥手,缓慢地说话,让他添茶来。
人走茶凉,是这么说的。师父说他如今也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年纪,缘起缘灭,随波而去。
这哪里是问候。再多来几个这样的,师父不就被谋杀了吗。他倒着茶,心里埋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他年幼时,师父还并未像现在这般,算得上精神矍铄。天守阁与荒海都忌惮镇守寺几分,大家说是因为住持,“那镇守寺的老和尚有来历,女君也要敬他三分。”然而是什么来历,有说是女君的参谋,有说是女君的表亲。
不过既然提到那位女君……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圣驾也是在镇守寺的大殿内。
师父虽给他起了法名,让他在册,又承认他是镇守寺的弟子,但并未跟他提过正式收徒的仪式。不光如此,全寺上下,大家都十分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谈。直到师弟受戒,他亲自求问师父,为何他不曾受戒。
“你不是在镇守寺中安度一生的命数。”师父并不看他,只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他可不知道师父还会算命,那不是道士的功课吗?
师父确实会算命。他的心中有许多人的命数,连那位高居天守阁的女君,也要来问一问他。于是沾了住持师父的光,他第一次见到了稻妻这位当权者的面。
大殿之内的偏室,从搬开的门扇里可见蒲团上静静端坐着两人,似乎是在饮茶交谈;大殿之外,隔两步便有把守的侍卫,神情肃穆,胜过僧众。
女君进殿时,他正在回廊边,同师弟说着话。听见刀镡磨在环带上的声响,他便注意到了那位走在最前头的人,反应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行礼,人已经进到了殿内,挡在重重侍卫之后了。
也就是说,这第一面不过是短暂地匆匆一瞥而已。尽管如此,他觉得但凡见过这位女君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相貌。
他不由得心下疑惑起来。
师弟见他发愣,问他怎么了。他知晓这理由的荒唐,但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女君。”
师弟有些被他惊到,看了一眼房门,说这可不敢乱想。“你怎么可能见过女君。”他小声抓着他的胳膊,同他嘀咕道:“女君平定稻妻内乱时,你才多大?”
是啊,那时他才……
脑海中零零碎碎的线索忽然在这一刻堆积在了一起,他愣在原地,沉默无语。末了,恍然想起自己要去大殿添茶。
佛说缘起性空。悟到这句话,才是爬过了修行的门槛。
有些人天生不是来悟道的。寺院之中不乏尘缘未了的人,或是因为机缘巧合进了寺门,或是因为避世而偏安此处。这两点在他身上都未曾体现,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他留在这镇守寺的理由。
他为何要留在这里?因为出了镇守寺,他不知道去哪里?
来时路不详,他作为住持的弟子,自然是要更为名正言顺地留在寺里。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不丢他师父的脸。他想起师父说的话,又想起自己没有的受戒仪式,莫非身世才是未被镇守寺全然接纳的缘故?
他们当他是个终究要离开的人,这他清楚。
师兄师弟,合寺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世。他渐渐长大,也对自己的来历有所耳闻,和尚不造口业,但这些是实话,无可厚非。
自己的俗姓叫做「千秋」,而荒海的前朝大名,也是这么个姓氏。虽然无人敢直接说出其中的联系,但他早已心中有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寺中有一人,一定会告诉他。
“千秋夫人将你送到寺中来时,你尚年幼,不曾记事。”四师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也好,也好。莫说那幅场景,孩童看了害怕,我那时已及冠,依旧是梦魇三年,至今不忘。”
四师兄向来疼他,又年轻些,为人温和友善,和他说得上话。他去求四师兄告诉他些真相,不问别的,只问他是哪里来的。
于是就有了以上这番话。
稻妻内乱在荒海一事后彻底告终,他那时只有三岁,就算见过什么,也一定都忘得差不多了。
他脑中波涛汹涌,端着该添的茶水,缓缓地朝大殿走去,迈过门槛,就能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师兄的话又响在脑海中。
“千秋一族,原是荒海一代的前朝大名,自治而为,与战乱分割开来,算得一方净土。”
渐渐接近的那双眉眼愈来愈清晰,勾起他的更多回忆。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半是联想,半是旁白。
“大御所阁下平定内乱,仅差海祈岛就四方归服,各地遗留势力纷纷表态,唯有荒海大名,未曾向其示好或是求盟。”
小时候总做梦,见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身上带着花朵的香气,淡然素雅。他嗅着那味道,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不成字句的轻声哼唱。
“女君手下的柿泽将军,将千秋一族带兵剿灭,荒海收归稻妻城作为驻军地,而他也就此登上了统领之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哪位小和尚?”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打断了一切,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与那双冷厉的眼睛对视。
住持师父的脸色有一瞬僵住,随即恢复如常,唤他:“澄往,你是来做什么的?呆徒儿。”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行了一礼,缓缓跪坐在地,放下茶盘。“弟子愚钝。师兄说了,我来添茶。”
那双包含权谋之术的淡漠眼眸,从方才起就将透着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她问自己是谁,师父几乎在答非所问,但他觉得这是很好猜中的答案。
“徒儿年轻,冲撞了女君,老衲向您赔个不是。”师父说着,言外之意,让他赶紧从这地方出去,总之不要待在这里。
他自然是要听师父的话的,尽管心中万千思绪,但他要是不走,今日之后,世间有没有他还是另说。于是他欲起身离去,却被适时地叫住了。
女君那日着一身轻装,因是突然造访镇守寺,且并非正式,所以随意了许多,也同男子一般束了发。她端起茶盏,唇边似乎扬起一抹微不可观的笑意。
“小师父俗姓为何,可否说来我听。”女君看似对他的身世好奇,实则怀疑什么,他和师父都知道其中暗含的试探。
只是这试探并不危险。他出了大殿门后,只觉得恍如隔世,方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怎么想,怎么恍惚。
直到多年之后的现在,他对当日的一番对话,仍然记忆犹新。
面对所谓“血海深仇”的仇人该如何表现,他不知道。该将满眼的仇恨赤裸裸地流露出来,还是该以佛家的通透,俗世种种,与自己无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并不惧怕灭口,死亡对他来说,不过佛经中的一个概念。六道轮回,他死后,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再次降生在这世间。所以他不在乎死亡。
谈及惧怕之物,则另有所谓。
说他全然忘记了,赤裸裸一个不相识的路人,并没有;但若是说记得,是假的。
不记得,或许是最荒唐的回答,但偏偏在他这里,只有这么一个回答。关于母亲,关于千秋家,关于那些在他出生短短两年间发生的变故,他全然没有印象。
师弟知道这其中的事,问他,“四师兄都告诉你了?”
能不告诉吗。“师兄怕我去问师父。”他背靠着院门,神情算得上平静。“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你。”
“我、我不问。”师弟有些哑然,拍了拍袖口的灰,规规矩矩走到他旁边,“师兄,这……”
这不会是他与这位女君最后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一次。他没再说什么,只静默地仰起脸,直到天上逐渐爬满霞色,星斗升移,月上枝头。
他所料不假。
弦声清脆,素白的手腕一晃,握在樱木制作的转手上调了调,随后使纤纤葱指又轻缓地抚了遍弦,真如窃窃私语,席间陷入一片屏息凝神的沉寂。
“奴家献丑了。”婉转的声音在雅间之内响起,骤然,下一刻便如同昆山玉碎,醍醐灌顶,让在座之人清醒不少。薰香炉中细细飘出的烟气萦绕奏者周身,似有灵性,笼出月光照耀的色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素手翻飞,佳人怀抱琵琶,曲调淡然,且泛着一股清冽之意,末了转为圆润雍贵的音节,又以一记扫弦戛然而止。
众人的目光或许不在琵琶之上。此事她自然清楚,但也只将左手放低,眉眼间带着缱绻,丹红的唇瓣轻启,只见她颔首道:“诸位见笑。”
艺伎,本质上还是一桩演戏的职业,无时无刻不要演出顾客喜爱的模样,哪怕容貌并不出众,举手投足之间,也要流露所谓“风情万种”。
被人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她自从第一日来了歌舞伎町,便深信这一点。一个聪明的女人想吸引目光、招致怜爱,只需要抬抬眼皮。
至于是不是自愿,她会回答:这是工作。
席间的抚掌声倒是响得整齐划一。统共只有三位客人,不知道是商量过,还是真被她的演奏技艺折服。
“你是……春纪?”左手边的那位客人发了问,她将头微微抬起,目光移了过去,却与其好巧不巧地撞在了一起。她有些错愕,但面上却作淡淡的惊喜之色,回道:“原是公子来此。许久未见,向公子问安。”
对方似乎并不诧异于她仍记得,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灼灼地望向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此等行为属实有点……令人生厌的直白。食色性也,许多事情借由举动讲出来,是这条街上的暧昧规则。
她错开眼神,怀抱琵琶站了起来,躬身道:“诸位慢饮。”随后便从雅间门口退了出去,行了好几步,继而松了一口气。
既是为方才的演出未曾失误而轻松,也是为了那位客人没有接着说下去而轻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上次,若不是自己求妈妈使了点手段,怕是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就要被他打破了。这位颇有来头的客人忒有些难缠,没想到又来了……
歌舞伎町里,眼下她的境况算是常态,多半找个借口,躲着客人避避风头,也就算了。她手里握着妈妈的小把柄,再者说,歌舞伎明面上还是卖艺的营生,她也不好做得太强硬,在街上坐庄的名声坏了,得不偿失。
至于那没有手段和心眼的,若是对方舍得出钱,那估计半推半就地,被逼着去接了这桩生意。
此处衡量一位女子的标准,除了名气,就是金钱。
从长长的横廊缓步走过,托着琵琶琴身的手指已然发白,若不是妆粉盖住了脸色,她便是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
她后怕。若有一日这点聪明与手段再无回天之力,勉强的笑颜被人识破,那她要如何。
横廊左右,都是灯火闪烁,时不时飘出调笑声与乐声,整个世界都仿佛充斥着脂粉酒气,她低着头,嘴唇几乎要抿出血来。以往这种时刻,无非是装作眼不见耳不听,今日不知道怎么,全部一个劲往她耳朵里钻。
难道是她想留在这里吗?难道她非留在这里吗?
卖身契。自母亲死后,那画押的一行便注定是要填上她的名字。本就该一走了之,谁想被人半路抓了回来,径直拎到歌舞伎町的岐妈妈面前。
“要么活着,有朝一日还能熬出了头。”那妇人坐在精致的樱木桌案旁,对她如此淡然地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岐妈妈不会让她死的,这是财产损失,爱财之人,自然爱护所有可能发挥作用的财产。
或许她哭个可怜,便有男人奋不顾身为了她赎身。
这样好笑的话她听多了,起初还能笑两声,如今连表情也懒得做了,只轻飘飘一句“哪有那么容易”,当作回答。
不免有人说她自恃清白,人都在歌舞伎町了,还装什么良家女子,陪笑饮酒,除了那档子事,其余什么没做过。就算日后脱身,嫁了人,那也是在歌舞伎町待过的,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她不在乎这些言论,只要今次郎信她,她就有撑下去的意义与勇气。
不知不觉已经走过那截漫长无比的路,她缓过神来,心想终于能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却在触碰到木门的那一刻生生停住了手。
她身侧的门扇,是另一位艺伎的房间,那里正传出低低的求饶声,与不堪入耳的喘息声。
“大人……求您……不要这样……”
裕子不是卖身的艺伎。她受到的冲击感太强烈,以至于她此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好愣在原地。
“可我进门之时,你也并未喊叫。”男人带着气声,接着说道:“别太没趣了,好心肝,你都见我多时了,能不清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呜呜……我没有……”
“此事已经说定,我钱都给了,你可别欺我竹篮打水……”
几乎是瞬间,她抱着怀里的琵琶转身逃离了这个地方。
按理说衣摆宽大,满头珠翠,她本不该行动如此不顾礼数,像拎一条鱼一样拎着裙摆,头上流珠相撞,噼里啪啦响,但是……
去他娘的。
她提着裙摆,将那华贵的琵琶扔在横廊中,眼中是怒火中烧。她只觉得此处该被大火一举烧掉,连灰烬都不要留下,最好。
没人会管她发出什么动静,那些人都忙着声色流连,说不定手都摸上了,嘴都亲上了,榻榻米的房间哪怕就地滚在一起也是无所谓的。
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一切可以成交,比如钱财,比如身体。
她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尽可能脚步加快地冲过横廊,跑到楼下之后直直朝着后院去了。
今次郎,她想见今次郎。她一定要同他说自己想走,从这里离开,哪怕是逃跑被追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怒火中烧地想着毫无可行性的计划,她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眼前一黑,趔趄着就要摔倒,却在满头珠翠叮当响的时刻,被一把捞住,稳在原地。
她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扶额定睛看去。
“你有什么急事。”男人说着,皱了皱眉,凌厉的眉眼之间透出一股沧桑感,随后放开了托在她腰间的手。
“奴家失礼,大人恕罪。”她有些磕巴地说着客套话,行了个礼,再抬头一看,对方的下巴正缓缓冒出血珠。
坏了,八成是自己这头上的装饰弄得。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皱着眉头,目光盯着她没有移开。她一时来不及管这是什么样的目光,拉着他的袖子到了一旁,拿出手帕来,替他擦拭那处血痕。
这么一撞她也冷静下来。且不说方才那个想一把火烧了此处的想法十分好笑,对于眼前这位暂且无辜的路人,她颇为歉意。“奴家实在罪该万死,大人您……”
没等她说完,那人却开口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从何说起啊?她也被说得愣了一下,停住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方才匆匆一瞥的那张脸。
此人看着像是已过而立的年纪,眉目间颇有几分威严,并不蓄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与她对视。服饰看来,也并非普通人家,至少普通人家是穿不起绸缎所制的衣物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位。
“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了?”她匆匆一笑,又瞥了眼那处伤口,血珠还在向外冒着。她将手中的帕子塞给那人,“今日之事,是奴家无礼冲撞,改日必定向您当面赔礼道歉,只是今日……大人恕罪。”
说罢她便转身,匆匆自后院出门去了。
当日她见到了今次郎。只是后面的事情,并不如她所料想的那么顺意,她早该知道,自己这位青梅竹马是个懦弱善良的人,伙同逃跑什么的……指望不上他。
岐妈妈派人把她“请”了回去,下令在房间关了几天,倒没有气急败坏,估计是见多了这样的,再加上她的脾气,岐妈妈也不愿意多给她施压,只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别给大家找不痛快”。
她在房间里待了三天。期间听说了裕子从她隔壁搬走,至于去了哪里,她不用想也知道。
艺伎被收作外室,养在私宅或者歌舞伎町之外的地方,不算稀奇的事。究其原因不是男人想负责,而是不愿分享,仿佛那样自己就被拂了面子,尤其是买了初夜的那位,若是有些手段,便会将人带回去。留在歌舞伎町,恐怕就到了人尽可夫的程度,那姑娘也会被当作工具,所有对此事好奇的人都要来和她打交道。
可笑。
她当日之所以未出手阻止,是因为清楚前情。裕子想离开歌舞伎町,没有错;岐妈妈想狠赚一笔买断,没有错。唯一错的是她,她在为一件你情我愿的买卖愤怒,觉得不值当。
要将自由从一处卖到另一处,要从一边火坑跳到另一边火坑。这是她们的命数,可笑至极的命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三日过晌,送饭的朱陶悄悄告诉她,不知哪位贵人发了话,估摸着她今天下午便能被放出去了。当然,只是在歌舞伎町里恢复了自由,这也意味着她晚上或许要去演出。只不过她更关心那位发话的贵人是谁。
如果是那位被她拒绝了的,她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
“听说是位很有来头的大人。”朱陶不明所以,只替她开心:“姐姐总有贵人相助,快些吃点东西吧,脸色差了,客人要向妈妈投诉的。”
“你不明白。”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你先走吧,我想躺一会儿。”
这两天里,她独自在房间里想了许多。不必着华服、戴钗环地去迎奉,轻松不少,她甚至想就这么饿死在屋子里也好,歌舞伎町一年到头无故失踪的人不少,不差她这一个。
可她又是绝对的不甘心。
如今来此已有两年,就这么死了,实在软弱。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脱身?她若是信命,早在一年前就答应岐妈妈的交易,将自己卖出去了。
她坐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这张脸,两日未见,憔悴苍白,病容惨淡,可那双春水一般的眸子里,分明是灼灼犹如野火的决意。她抚上自己年轻娇嫩的面庞,指尖颤抖。
我要见一眼那人。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父亲”一词在他眼里,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他幼时,母亲病重离去后,他便一同失去了父亲。别说平日里,他不曾见过那人对自己流露出什么好脸色,哪怕是生辰,他也要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被罚跪在院子里,直至夜晚。
那是十岁生辰的事。家中的教养嬷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那人面前提起他好几天前犯的事——因为打鸟,石子击碎了房顶的琉璃瓦。彼时那人不在家,出门有公务,便不知道。
他被罚在院子里跪了四个时辰,还被打了一巴掌,顶着红肿的脸颊跪着,没有任何解释,就这么一直跪到身上的衣物被露水打湿。原先他也顽皮,但顶多是被说几句,稍稍跪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从未有过这样重的惩罚。
更何况那日是他的生辰。
教养嬷嬷似乎也没想到家主发了这样大的火,惶恐至极,连夜辞了工回乡,临走前给他留下一句话,由家里的小侍女代为传达。“嬷嬷说,那打碎的琉璃瓦是……先夫人住所的。”小侍女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怯怯地不敢抬头看他:“公子,您……”
“我怎么。”他几乎是哽咽不成声,咬着牙关说:“我难道要一辈子背着害死我娘的罪名吗?”
小侍女手足无措,往他跟前一跪,轻轻替他擦起眼泪来。
他插科打诨惯了,不受重视也惯了,小小年纪知道装作一副不甚在乎的样子,然而下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才实实在在刺痛了他的心。他义愤填膺地去问那人,那人只冷冷地说:“本就是如此。”
下人说当年他年幼,染上了天花,先夫人因为照顾他而染病,最后他活了下来,先夫人却撒手人寰,离家主而去。
在他这位所谓“父亲”的人眼里,自己是害死挚爱的凶手,偏偏又不像她,脾气性格也半分不像她,倒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讨厌。两个相像至极的人由是极不对付,从来没有好好说过半句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不明白,凭什么自己就要背上这样一条罪名,如果可以,他宁愿死去的人是自己。没有母亲,他连最基本的怜爱都未曾获得过,家中人人对他视而不见,他做什么,说什么,根本没有人在乎。
还有他称之为“姐姐”的人。
被罚跪的第二天,她从九条阵屋赶回来,一是看他死没死,二是看那个老不死的死没死。遗憾的是都没死,而且他还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更麻烦了。
这是她的原话。“麻烦。”她背着手从寝室门缓步走了进来,淡淡地说道:“你整个脸哭得像猪头。”
他怒气冲冲地从软垫上抬起头,冲她喊道:“关你什么事,看热闹够了?滚回你的军营!”
她不喜自己这个弟弟其中一条原因,生气起来六亲不认,顽劣至极。殊不知他也讨厌她,因为下人说家主从不对女公子生气,女公子像先夫人。
凭什么。她行至床前,目光极冷地打量着他,反问道:“你又凭什么生下来就是继承人,凭你是个男的?”
原来是喜欢这些东西,怪不得从小就对自己冷着个脸。他不屑道:“你愿意要就拿去,我巴不得自己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说得轻巧。”她扔下什么东西,砸到了他额上,引得怒目而视。“你哪天把他气死了,我才是真要谢谢你。”
说罢她转身走了,没再多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说他们姐弟两个都像那人的脾气,他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跟谁相处都难受,不如少说话,对谁都好。
原以为母亲不在,父亲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他能从这个所谓“姐姐”的身上获取些关注。然而事实不如人意,她也一样的冷漠且无常。
但他抱有过一丝幻想,因为她像自己并不记得的母亲。
果然不该幻想的,这样显得愚蠢又自作多情。现实残酷,他或许注定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是家里多余的一位。
他正窝火,小侍女从外面进来,捡起被他扫落在地的药瓶,到他床前。她说话欲言又止,应该是想劝他:“公子,这药……”
“我不要。”他别着脸,后脑勺对着人家,因为哭成猪头了。“你拿去吧,送给你了。”
“公子,这是女公子送给您的……”怯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气急地从软垫上支起身子,话里带着怒气:“她送的我不要!你是……”
小侍女身子一抖,手里握着药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昨天看他哭得可怜,陪他跪了一个时辰,现在估计膝盖也是青的。这么一跪,小姑娘嘴唇都在抖,是疼的还是吓得未可知。
他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完全没火了,沉默了一会儿,讪讪地开了口,让人先起来。“我也没……我说送给你了,你拿着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好小侍女收下了,没有计较他的莫名发火。她还顺便帮他换了膝盖上的药,原本那人不说,家里不会有人管他,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伤,又是因为受罚来的,不光彩。
这么看来家里还是有在乎他的人。他这么想着,心中不禁有点小小的欣喜。
“你叫什么名字?”他佯装无意地问道。
“回公子,奴婢叫溪沅。”她低着头换药,应声回答。“溪水的溪,澧兰沅芷的沅。”
完了,好像不认识。他心里嘀咕。
时至今日他仍后悔,如果他未曾心下一动去问,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他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天真,害人害己。
他们不是父子,更不是家人,而是水火不容的仇人。出现了胆敢对他施以援手的人,那人不会允许,一定要找各种借口,断绝他与之接触的机会。
所谓“礼数”,不过是用来约束没有反抗能力的人。羊圈之中的羊,他后知后觉。
那人气得打了他一顿,质问他,明明是他错在先,居然还要为了一个侍女要死要活,不觉得愧为人子。他恨不得当即与他拔刀相对,可惜手脚被缚,只能哀莫大于心死地躺在地上。
“你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还要阻止别人可怜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只想从来不是你的儿子。”
他差点就死了。那人一脚踢断了他三根肋骨,断掉的骨头差一点捅穿肺部,让他再也不用忍受和这么一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待他活着醒过来,姐姐也回来了,他也不管自己和他们往日是否亲近,抓着她的袖子像抓救命稻草。
“她死了。”她半是无奈半是不忍地宣告这个故事的结局:“家中失火。”
他和溪沅并没有什么,他敢对天发誓,可根本没有人听。那人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家逐了出去,放她在那样的世道里摸爬滚打,只是因为自己和她走得近了些。
没问是谁放的火,或者是不是意外,他不声不响地躺了月余,又能走动了。此事就像轻飘飘地过去了一样,连姐姐也十分惊奇,按照他的性子,不报复,也不发疯。
没有人认错,也没有人原谅。大多数家事的解决方式就是如此,殊不知所有人的仇恨在滋养一个可怕的鬼魂,直到某天,彻底把这层脆蜡般的外壳撑破,露出吞噬所有人的恶鬼,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大开杀戒。
大约几年后,他在庭院中喝茶时,与自己那位已经位居侍大将的姐姐闲聊时,说出起一件事情。
歌舞伎町,那人对一向对那处没兴趣,但近来居然开始与其中一位妈妈联系。而且支钱去了,还不少。
“你怀疑他看上了哪位艺伎?”她有些疑惑:“你如何知道此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是我设的局。”他说。
眼前之人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像他小时候捉弄别人成功的时候一样,放肆又得意。末了他却说:“骗你的。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我只知道他看上了谁。”
一个和他死去的母亲颇为相像的人,就连他也感慨,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人,哪怕借着画像,也能看出来相似几多。
他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知道,笔至此处,这个故事该换个写法了。
而他要做那个主笔之人。
门外传来一记敲击声。
午时刚过,这个时间会找上门来的人不在少数,但能这么敲门的,他头一次见。
因为大多数都会被护卫挡在府门外,不可能有机会碰得到他的门扇。他心下有了数,走过去抬手开了门。
般若面具下的紫瞳在他面前一晃,黑衣人的身形便消失了。他合上门,回过身,冲那背影行了一礼:“内卫大人。”
这声大人我可担不起。内卫摆了摆手:“千秋大人,你是禁军统领,又是旗本将军,用不着。”随即话锋一转,“你可知柿泽朝野调兵往稻妻城方向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统领与旗本将军各有一部分调动稻妻城驻军的权力,但需有大御所阁下的谕旨,或者诸位皆赞同调兵,集齐各自调令,方可将荒海的驻军进行调动。
“擅自调兵是死罪。”千秋的面色平静,丝毫不像是听闻有人谋逆的样子。或者,这是他早已料到的事。
内卫听见“死罪”二字,不由得冷笑一声。他知道这人在雷电影身边呆惯了,说话做事,颇有几分板正的官架子。“你一个和尚,杀生造业,为何愿意做?”他说:“既然你不慌着去收尾,那不妨聊上两句。”
千秋知道他要有这么一问。不如说,长公主有这一问,要试探于他。
柿泽朝野本不至于走到现在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也不至于非要背上杀孽,但很多事情,源于一念之差。
人最怕的,不是一辈子软弱可欺,又或是一辈子凶恶无常——人最怕半路出家。
“我虽出身镇守寺,但师父未曾与我受戒。”他淡然一笑,“再者,诛杀谋逆之人,于情于理,我也下得去手。”
“好一个于情于理。”内卫听着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感觉十分耳熟。原来你们旗本将军都是这么个风格。“先前九条大人去柿泽府提人,说的也是这么个于情于理。”他打量道:“你们是约好了?”
千秋仍旧笑着,不紧不慢地说:“枫原大人于此案中倒是,关心甚多。”
长公主,其本人表面上并未有过任何直接表态,甚至到了柿泽朝野被逼反的今日,也只是下了一道代行谕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让千秋带兵去平乱。
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千秋家与柿泽朝野的渊源,这么安排不光符合朝中形式,还符合民间看热闹的口味。
一族被灭,多年后由一个当年的孩子、现在的权臣来复仇,估计只有话本里能看见这样的情节了。不过也见怪不怪,稻妻城里发生什么事,又是不可以的呢。
只是那位正代行女君权柄的长公主,她在想些什么,恐怕就无人可知了。
柿泽朝野为人性格乖僻,当年能做出屠戮一族的事,在民间名声本就算不上好,若是论英雄排功绩,他战功不少。女君为何要对他动用手段,在千秋看来,原因有二。
一则,兵权旁落严重,九条家再削,不可过头,三奉行三足鼎立,天守阁才能运转下去。于是只能再从其余人下手,正好除了九条裟罗之外,柿泽是最招摇的。二则……他怀疑是因为一件大事。
“我知大人想问些什么。”他说道:“鹿野院大人恐怕已经查了出来,今次郎之死,第一案发地不是郊外。”
“也不是柿泽府。”内卫侧身背过手,清冽的声音自面具后传来:“是歌舞伎町才对。”
就如此坦然地告诉自己了?他有些惊讶。还以为,内卫与春纪这条暗线,自己没有什么知情的资格。
他的职责,说白了,与长公主相比内容或许无异,所以此次女君安排他来推进此事,长公主按照女君的授意顺水推舟,让他来收尾,这些他都看的明白。但眼下,却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能从所谓“上级”口中,能够听到真相一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长公主出嫁前可不是这个脾气。
千秋与这位殿下,也算得上谋面不多的熟人了,往往一件事,要么落在他头上,要么落在长公主头上,只不过后者居多,而且常常与人命挂钩。且内卫如影子般藏匿于这位储君的背后,朝中尽是知其名不知其貌的人,连他这么多年,也并未见过他摘下过面具。
许多事情,殿下都是借他之手,传达执行。
“鹿野院大人毕竟在人手下当差,有所顾忌,也是理所当然的。”内卫故作可惜地摆了摆手。听这意思,是想暗示他鹿野院与今次郎之死有关。
确实有关,但不是这样的关联。
他默然立于原地,回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
彼时女君到了影向山,是由枫原万叶带兵护送,继而那位旗本将军下山后,转头去了荒海的军营。
柿泽公子没料到他会来营,加之他带着禁军,不好起什么冲突,于是只得将人放进了军营。
这步棋,也在女君的料想之中。
荒海军中除了九条裟罗与他自己之外,枫原万叶是没有去过的。想必这一趟,不只是他自己想走,无论长公主还是女君,对于扶持这么一个新人上位,似乎很有兴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君多年来与朝中顽固派意见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此番柿泽朝野倒台之后,旗本将军与统领之中的兵权与事权,定会分摊在几位头上。枫原万叶新至京中,不像其他几位分身乏术,或者有揽权的嫌疑。
所以毫无疑问,说来说去,最为受益的即是长公主。
怎么可能会有人相信,长公主对柿泽朝野出事全然不顾,是因为不知情。
话说回来,荒海军营,千秋为何知晓此事?
“找到了?”他轻声问道。身后不远处,侍卫在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现了身,回道:“找到了,如您所说,已经死去多时。”
他望向荒海,柿泽家的家徽所制军旗,仍在山雨欲来的天空下飘摇。伏天气候,说要落雨,便顷刻落下雨来,随即又恢复如常。
今次郎之死,最初发现第二案发现场的非犯罪者,就是他。只不过他并没有戳穿或者引人发现的打算,他有别的棋要走。
他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营帐前,还未来得及抬手掀帘,里面的人先他一步走了出来,脚步看样子很是匆忙。迎面撞见他,不由得愣在原地。
千秋同那人行了一礼,眼神交汇,没有言语。随后两人错开身子,一进一出地在门口分离。
柿泽公子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慌张有余,但恐惧不多。他并不害怕杀人之事,只是担心暴露之后,鹿野院平藏会就此一查到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千秋统领……?”营帐桌案旁的人见是他来,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示意对方不用紧张,随后交代道:“我与柿泽公子有几句军机要说。”
这个时间和他说什么军机。柿泽公子只觉得疑惑,当然,如果来者是千秋,那倒也没什么问题。
仆役侍卫尽数退散出去,只留他二人在营帐这方天地里。“敢问大人为何来此?”柿泽公子看着疲惫,但仍不忘试探。
“鹿野院平藏必会查到此处。”他开门见山,并不多废话:“你可是要一口咬定,那位是被你所杀的?”
“不是我,还会是谁。”柿泽公子站起身来,千秋注意到他的身形不稳至极,脸色苍白或许并不全是因为慌张,还有身体抱恙。
为何会如此。他不由得疑惑。并未听说过柿泽家的公子有何病症在身,如今怎么一副病重的样子。“你这是?”
柿泽公子摇了摇头,淡漠地一笔带过:“旧伤复发。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我听着呢,千秋统领。”
他与面前这人是第一次见面。然而他们的父辈早已结下滔天的仇恨,横亘在身份之间,尘世辗转数十年,他们还是见了面。该说是命运弄人呢,还是善恶有报。
千秋打量着他,温和地笑了笑,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说那些事情之前,我要问一句,公子年岁几何?”
柿泽公子虽然不明所以,但隐隐觉出他有所问,只是这样一个小的问题,回便回了,并不影响什么。
“十五。”
十五,柿泽朝野的儿子,在本朝开国后的太平之世出生。「澄往」,自千秋一族于他两岁时被灭,已经过去了十八年。
师父,他在心底默默念道,这个名字大概取错了。
真盛元年。长公主出嫁这年,正是真盛元年。
史官会在稻妻的史书上用丹青笔墨写上这么一个年号记事,写这一年,稻妻的女君为了追念已经逝去的姐姐,而将年号改成「真盛」;写这一年,长公主下嫁旗本将军,而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写这一年,八酝岛大名横死,九条家接替事权如日中天;写这一年,三统领之一的柿泽将军因其子暴毙于荒海军中,私自调兵,意图谋逆,被禁军统领千秋斩杀于稻妻城外。
这些都是再事实不过的事实,然而放眼望去,一堆的假话。为何是假话?
真话说一半,真话不说完,真话不在史册中。
稻妻城边的崖岸,内卫大人一手搭在刀柄上,已经在此眯着眼睛吹了一刻钟的风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在想柿泽公子为何要死。其实在这场闹剧里,他不死,并不会影响结果。柿泽朝野依旧会被逼反,他和千秋依旧会找个由头杀了他,这很容易,因为荒海军中有他们的暗线,哪怕他们不出手,柿泽朝野也会死。
但柿泽公子,他想,他或许该去问问即将找到这儿来的那位。
一身利落衣装,作浪人打扮,头戴斗笠,束发在身后微微摆动,腰间佩刀随着行走的动作,而发出碰撞的金属声。
那人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自无人处走了出来,向他靠近。他回过身来,正对着她,反问道:“还戴了面罩?”
“内卫大人,休要取笑在下了。”那人开口,竟是女声,再看抬起头来,面具覆盖之上的眼眸清丽,分明是个女子。如此再回过头去看方才,这“浪人”确实有些过分纤弱。
居然连称呼也改了,做戏做全套。“我知道你急着离开。”内卫的声音里确实有笑意,“不急,我需问你几个问题。”
她有些疑惑,又有点害怕对方突然反悔。毕竟内卫如果真的反悔,不给她出城手令,那么她也没辙。
这人吃软不吃硬,她与他也算接触过一段时间,脾气秉性,清楚一点。
“大人,您说就是。”她颔首应下。
第一问是关于今次郎的。他知道春纪确实爱着这位青梅竹马,所以她对今次郎之死所表现出的异常淡然,让他察觉了不对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日在天领奉行,她之所以急着借口冲出门去,不是因为伤心愤怒,而是不愿意在鹿野院眼皮子底下待久了。
今次郎是怎么死的,她心知肚明。
“鹿野院平藏不是没怀疑过你,只是他找不到凶器,而你的身边又有比你更具有嫌疑的人,所以才收了手。”内卫接着问道:“你和千秋认识,对或否。”
春纪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这句话。她说:“大人若是好奇,问千秋统领也是一样的。”
问到痛处了。不过他并不是有意的,自打青木遥人从荒海回来之后,他就开始怀疑这件事了。逻辑很简单,如果镇守寺是中立角色,那现任住持又为什么会和柿泽交好。
柿泽公子并不知道他父亲与前朝的那档子事,估计到死也不知道,春纪也没有说,千秋杀他时也没有说。
不,他是不是千秋杀的,还有待商榷。
“为什么要灭他的口。”他纯粹想问这个。
春纪能走到今日这个全身而退的地步,其中八成是那位二世祖的功劳。只是他没有料到,柿泽家的关系如此之差,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谁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也不意外,他自己的情况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稻妻城不缺父子反目,自然也不缺恩将仇报的。他想了想,“你不是这么不讲理的女子啊。”
“此事之中,容我讲理的地方不多。”春纪抿了抿嘴,唇上看着发白:“他要是心中有怨气,来找我索命也好,我认。”
他能吗?估计不行。内卫嘲讽地笑了笑,将手令递给她,“走吧。我当初答应你的事。”
春纪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手有些颤地接过那块樱木制作的手令,愣在原地。
“殿下真的肯放我走吗?”她忽然问。
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他怎么答?总不能说,“我就是殿下,我说行就行”,再说了,留着这个当事人在这儿,日后也只会横生枝节。
“殿下为何要将你留下呢?”他抱着手,淡淡然地反问了回去。
她双手紧握,以至于指尖发白,斗笠遮挡下的面庞有一瞬,反射出晶莹的光芒,随即便被风吹干了。
“大人。”她跪下身,行了一个叩首大礼,声音颤抖:“小女春纪,拜谢大人恩惠,此生此世,没齿难忘。”
他做「长公主」时,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话,真心假意,懒得再去分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从头到尾,春纪都是以一颗弱势棋子的身份出现,看客与执棋人眼中,她几乎注定要被牺牲。但她无外乎是个普通的姑娘,对爱情有过憧憬,对生活有过天真的幻想。
今次郎懦弱,她又遇到柿泽朝野;想要离开歌舞伎町,有人替她赎身,她本可以就这样顺势而为,一眼望得到头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名分再难受,也比艺伎要好得多。
她为何不愿意?
千秋统领当时或许也是这么同她说的。
如果命运已经由高位者既定,弱小如尘埃的人物该如何付出最小的代价,来圆满自己的道路。她写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答案。
人应该自私,因为不会有人真心爱你,到了肯为你付出自己以及他人生命的地步,这样的不择手段。
一个注定要复仇的人,一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他们身上布满了命运的不公感。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目光紧盯着他们的前路,他们不怕世人,他们只是怕愧对过往,愧对死去的人,愧对自己。
这目光正是来自那些人。
爱也好,恨也好,都要先让自己活下去。奋不顾身的爱付出的代价太大,不是春纪能承担得起的;奋不顾身的恨付出的代价也很大,不是千秋想要的尘网羁绊。
更何况他们还想要更为奢侈的东西,在这个年代,叫「本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靠男人活下去,春纪小姐依旧会是春纪小姐。事实上她对自己说的就是这么一番话,她并不矫情,在那日歌舞伎町的雅间内,春纪点明了自己的所为,并向他索求一个机会。
“事已至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离开稻妻城。”她那时就像今日,决绝而又颤抖。
一个能借此次的朝堂斗争,离开稻妻城的机会。
他并不爱管闲事,但对方可是春纪小姐。怎么说呢……他还挺欣赏这样的勇气与手段,换做别人,事情走向恐怕就截然不同了。说不定她比自己更适合当这个「长公主」呢?
可惜换不了。
他只是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索命”一说的话,他应该早就死了八百回。那些因为实现目的而倒在路上,间接或直接因为自己而死去的人,他们……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依旧朝着风吹来的方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说自话道: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暮色沉沉,铺天盖地向他压下来。而他的背影倔强又单薄,在风声猎猎的崖岸边,像一个突兀的墨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街道上传来喧闹的声响,夹杂着交谈声与商贩叫卖声,昏暗的巷口照进通明的灯火,仿佛另一个世界。
稻妻城的夜晚并不总是这么热闹,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并不是。
平日里这种时候,走大路也没什么人。毕竟大晚上的,就算不在家待着,也不会在大街上待着——多半是去歌舞伎町那种地方,人多,热闹。而稻妻城内往天守阁去的街道,太阳落山后,便会起雾;周围又多半是达官显贵、世家居所,岂会有人胆敢在此吵闹。
所以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内卫打量着巷口的光芒,一个接一个的人结伴自街道上走过,将那光亮变得影影绰绰,透出一股不真切的观感。
他抱着手看了一会儿,算是看明白了,这大路是走不了,便转头返回去。反正回枫原府的方式有很多种,小路不近不远,从稻妻城靠近城墙的外缘绕路,到最后翻墙,回到熟悉庭院内。他走过几十次了,不会不知道这是一段怎样的路途。
至于今天是什么日子……说句实话,他并不在意这种与他着实无关的事。
多年来在宫中的教育,致使他对除非王室出面的祭礼节日之外,几乎是只听说过。而需要他出面的时候又不多,于是一整年对他而言,所谓的“节日”屈指可数。
想想也知道,那位女君可不是个会跟他温情共度佳节的人,尽管血缘摆在那里,但他从没真正被当作过有母亲的孩子。这一点,想必柿泽公子会有话想说。
渴望无法触及之物,渴望失去之物,终究是对自己内心美好臆想的渴望。如若他真的有一位“母亲”,不知他现在是爱,还是如自己一般的恨。
前十七年,他在逼迫自己接受一个事实,即“并非天下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骨肉”。这被世人当做理所当然的事,但他见过太多例子,世家之中,富有利益性的爱才是常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或者,因为本就无情的婚姻诞生的果实,并没有被关爱的权利。他们只是由于他人怀着各自的打算,潦草而仓促地来到这个世界。
柿泽朝野,他对自己那位原配夫人,算得上用情至深。这一点内卫并不否认,如果用情不深的话,又如何心甘情愿地去帮一个萍水相逢的艺伎,原因只是因为她像她。
这听起来真是糊涂至极,荒诞不经。他甚至会因为母亲的死,而去责怪她的孩子。血肉如何在她腹中成型,又如何经由撕心裂肺的痛苦出生在世上,这些,柿泽朝野都看作妻子平白无故遭受的罪孽,是吗?
如果不是,那他现在这副深情的样子,是装给谁看?
雷电影对他的教导停留在对人情的表面剖析,认定人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他起初并不相信。但柿泽朝野一事,恰恰说明了此话不假。
再坚不可摧的人都会有这种时刻,觉得一件事愚蠢不堪,但却非要去做不可。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只能是一种愧疚。他这么认为。
爱与恨到最后,就都只剩它了。
这种时刻就意味着,一个人坚不可摧的外壳已然土崩瓦解,而在俗世之中,柔软是致命的。它意味着轻易被伤害,又全然不长记性。
简称“老好人”。
他所扮演的两个角色,都没有这样令人难受的属性。「长公主」现在只需要每天过得光鲜亮丽,「内卫」就不太一样了,是一个劳碌命。不光鲜的手段他也不是没用过,就算手下有人,但涉及到根本利益,还是要借由「内卫」来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比方这次。
他在崖岸上吹了太久的风,现在莫名觉得脑中有些混沌,隐隐头疼。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人情时刻,很浅显易懂的道理,与人产生必要且深刻的联系,对他而言,属于自找麻烦。
再者春纪不明所以地将这种恩惠归到了「长公主」头上,就让他更难受了。他并不想以那样的身份被人缅怀,哪怕阴差阳错。稻妻本就不该有「长公主」。
内卫抽离自己的思绪,试图借由脑海中其他的事,来分散注意。城墙边缘几乎没什么人,偶有喝醉的路过,跌跌撞撞的醉汉,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他留神听了听,是在说八酝岛那一战。
要说稻妻城的每个人都活在过往的阴影中,或许过分;但是要说有一半,又绝对少了
时运不济,眼下夜幕已然笼罩四处,哪里都是一副夜游梦境般的昏暗。就在刚才,因为春纪的一番话,现在他的脑子里堪称混乱。
关于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他并不避讳提及,自及笄前回到宫中开始,雷电影的计划中就掺杂了他的名字。时至今日,他已经做下无数没头没尾的惨案,比如遣间,比如柿泽。
春纪只是在这场诡谲的栖居里自保,在他看来,无非是如此。他并不愿意居高临下地指责她的恩将仇报——柿泽朝野想要借娶她为借口,帮她逃离歌舞伎町;柿泽公子则更是通情达理,最后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下去,不惜自杀。
可她却会因此愧疚,这令他感到惊讶。
那些原本就要被抹除的生命,在自己的眼里,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他们更像是一纸契约,他签下名字,随后等待已故的对方来找他算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无比清楚人死不能复生,而这世上没有鬼魂,倘若有,他又为何在午夜梦回之时,从未见过丹羽久秀。
需知「长公主」此人,前二十二年如同龛笼香灰的岁月里,唯一称得上于心有愧的,也就是他而已。多年来他总是这样问自己,“如若当初没有将他牵扯进来……”
世事没有如果。如果丹羽久秀死在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麻木不仁的时刻,自己还会有如此的愧疚,来应对他的死亡吗?
所以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如果来得好。
夜晚的风夹杂着一股令人迷茫的气息,兑过水的酒味。他脚步不停地行进,身旁的光亮微弱又暗淡,暗淡又微弱,就这样路过一盏一盏聊胜于无的路灯,回到他能够回去的地方。
没有多远,已经近在咫尺。
他忽而叹了一口气,随即脚下借力,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黑瓦的墙头,短暂如蜻蜓点水,又稳稳落在铺满细小白石的地面。
犹记得上次回来,不凑巧地在别院里碰上了明月。小姑娘总是对他这个身份颇有敌意,不知道是把「内卫」想成了什么,不过这倒是常事,他在宫里住时就有此情景存在。
大家似乎对「内卫」都颇有误解。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随意出入寝殿的行径,毕竟「长公主」和他有点授受不亲。
但是「长公主」都没说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顺手拂了拂衣角的灰尘,心里还想着要不要绕个路,这次干脆就从侧门进寝室算了。待他走了几步路,忽然瞥见庭院的不远处,赫然站着一个人。
此处不比方才的街道,灯火明亮,他看出来那是谁了,一时不知道是该装作没看见,还是迎上去打个招呼。
深绯色的身影,从背影看来心情不错,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头发未像平日所见那般,用了发冠簪起,颇为正式;而是看似随手地利落绑好,低低地束在脑后。乍一眼,谁也不知道这是枫原家的家主大人,反倒像个急着去逛祭典的青年,浑身上下就写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