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沙首是个又高又胖的大个。他留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像一个从没收拾过的鸡窝,从中散发出酸味。他有一张肥肥的大脸,鼓鼓囊囊,好像是被吹胀起来的,给人一种虚胖的感觉。然而这种虚胖却并不使他委靡,倒是很精神,这可能跟他那对眼睛有关,看人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射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光,显然是个非常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出身于一个小市民家庭,父母整天为一些油米柴盐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不休。大概因为耳濡目染,受了很深的这方面的影响,他打小一张嘴巴也很好说,整天不闲着,稍长更是喜欢与人较劲,争长论短,屁大一点小事他都可以把它当成一件经国大事,跟人没完没了的纠缠不清。显然这种习惯影响了他的性格和人生观。进大学读了中文系,他就更喜欢跟人进行理论和思想的较量了。他最爱踢足球,便把这种习惯比喻成足球,说每天不踢上几脚就浑身不舒服。在他看来,所有的作家和诗人都欠揍,不经常料理料理他们,那文学就太没劲了。他是《桔子洲报》的记者,主持一个杂文栏目,经常对新近发表的较有影响的作品进行评论。他的理论基础和表现手法全是进口货,大概因沾了些洋气,所以他洋洋自得,自命不凡。虽然很多老一代的作家诗人看不惯他,但在评论界,他却已经是公认的新秀了,被许多人奉为新一代文学评论家里的代表人物。他现在每篇文章几乎都是重磅炸弹,无坚不摧。李真跟他年纪相当,地位差不多,却在他面前常执弟子礼,向他请教一些文学问题。
李真3人敲开康沙首的房门,看见客厅里坐着4、5个人,满屋子烟雾。 康沙首生性爱热闹,平常最喜欢有人来拜访自己,每每跟宾客推杯换盏,一醉方休,有人说他颇有古代文人遗风。李真把江风介绍给了他,他就伸出手跟江风握了握,嘴里连说:“知道知道,现在经常发表作品的诗人,我读过他一些诗,不错,非常先锋。”
江风抱拳说:“以后还望康兄多多指教。”
康沙首把头一甩说:“嗯,不要这么谦虚。”
李真接着介绍陈兰。陈兰性格开朗,陌生人面前一点不害臊,便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康老师,跟先前叫江风一样。就搞得江风身上有些儿不自在。康沙首也跟陈兰握了握手,显得格外高兴,说:“好,诗歌比小说更需要细腻的感觉,所以现在很多诗歌爱好者都是女孩子。我一看你的气质就知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诗人。好呀,我们现在就缺女诗人。”
大伙都笑了。有人就说:“你干脆收她当学生算了,有你名师指点她肯定进步飞快。”
“人家在讲习所学得好好的,何必拜我为师。”
陈兰显得落落大方地说:“老师不怕多,搞艺术就应该博采百家之长嘛!”
说得有人喝起彩来:“吓,好哇,这女孩子真能说呢!”
康沙首说:“看样子我真应该收你这个学生。”
康沙首把3人让进客厅,然后叫另一间房里的老婆给客人泡茶。 另一间房里的门就开了,出来了一个模样端庄的少妇。那房里还有两个女子,她们被客厅的烟雾熏得受不了,便躲到里面去了。这位家庭主妇似乎很贤淑,居然这么听康沙首的话,给客人泡了茶。康沙首在家里的这种权威把客厅的几个男人羡慕得要死,每人眼里都流露出无限钦佩的目光。李真和那几个人好像都有过一面之交,互相点头,开玩笑。康沙首先前跟一个叫汪兴邦的评论家争论诗的通俗意义的问题,这会他俩便又接着争了起来。刚才的争论还比较平静,这会康沙首要在新来的客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水平,声音提高了几度。“诗的意义已经被我们现代人无限的扩展了,它早已越过了传统的概念,凌驾于一切文学形式之上,再不是那种纯粹的华丽词藻,而可以是散文,是小说,甚至可以是大白话,粗痞话。”
汪兴邦不同意,说:“你对诗的这种解构完全绝对化了,但凡一种文化事业,如果迈向绝对化那就死路一条。无规矩不成方圆,任何事都得讲规矩,文学虽然是最自由的精神创作,可也不能例外。诗必须有诗的固定的框架,我们只能尊重这个框架,在这个框架内天马行空,自由来往。”
“我最痛恨的就是你的这个框架学说,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实际对文学最有害。如果讲究框架,请问宋词为什么要背叛唐诗,而后世之人为什么会非但不计较这种背叛,反而拍手叫绝?甚至就是唐诗,它对魏晋南北朝的诗歌不也是一种背叛吗?”
“你一方面肢解了我的框架学说,一方面又误解了我的框架学说。我的所谓框架是从语言学角度来说的,而你却从形式上来批判,未免风牛马不相及吧!”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连你的本意我都听不出来,那我搞个鬼的文学评论呀!实际正是你没懂我的意思。我认为你把语言和形式分得太细了,如果你坚持这样做那我劝你干脆改当语言学家算了。从创作的意义说,语言常常就是形式,形式常常也就是语言。”
汪兴邦直摇头:“我希望我们不要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陷进狡辩的泥潭中。”
“用这话来提醒你自己吧,我不需要。”
“我不反对先锋、前卫,我们确实迫切需要这些东西,但这绝不等于我们要在文学的艺术性上做一个让步,使大白话、粗痞话合法化。请你记住,本质的东西是不允许改造的,否则文学那就不叫文学了,也许可以叫它科学、哲学、或者别的学科。”
“这一点我没有异议,问题是你对本质的定义太狭窄了,以为我们要改造本质。实际上维护文学的本质,我也许比你更坚定。本质都不存在了,那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玩一玩吗?”
“文学的本质当然是狭窄的,宽泛的本质定义只能使文学死亡。”
江风这时忍不住说道:“我认为恰恰相反。”
汪兴邦和康沙首便都看着江风,一个为自己添了一个敌人感到恼怒,一个则为多了一个帮手感到欣慰。汪兴邦心里在说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因他近来也在某刊物上读过江风的诗,实际并不敢小瞧江风。就阴阳怪气地说:“噢,我想起来了,你的诗就属于那种无限扩展文学本质的作品,我只想问问你,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太容易了点?”
汪兴邦话里的嘲讽意思江风听得非常清楚,他很生气,但因自己刚刚一脚踏进这个圈子,为了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控制住了自己,用一种很真诚的口气说:“我只能这样告诉你,看似容易,实际最难。”
江风的诚恳态度使汪兴邦不觉为自己刚才嘲讽的态度感到了那么一丝羞愧,他意识到这是在真正的探讨问题,不能因为别人是新来的就想压人一头,否则自己的文学观点就更难兜销出去。
康沙首说:“他说得对,──啊,你叫江。。。。风,哦,对,江风,对不起,刚才我没记住,──就像小说创作,往往一些华丽的写法不过如此,真正见功夫的是白描手法。”
汪兴邦说:“小说可以白描,诗不行。如果你要白描诗那何不干脆直接写小说呢!”
“这正是现代诗歌高明的地方啊,借鉴小说的精华展现自己的魅力。”
“可结果弄得不伦不类,完全就是邯郸学步。”
“这只是你的感觉。”
“只要有人有这种感觉,那不就很说明问题吗?”
江风本想继续帮康沙首说话的,但想了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因为他见汪兴邦伶牙俐齿,担心说他不过,万一被人家说趴下了,有损形象,不利于自己今后在圈内的发展;二是因为他觉得这种争论其实很没意思,反正现在的文坛,不管到哪都能听到这一类的争论,实际无论怎么争,最后都不会有结果,除了浪费口水,毫无意义。他今晚是来拜码头的,还是随和一些算了,就算有话要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一晃就到了午夜,那间房里的女主人已经出来送客了。客厅里有人见状知道再不宜闲扯下去,就也要走,带动大家也一齐起身告辞。康沙首把大家送到外面,拉了拉江风的手,热情地请他今后多来走走。江风自然应允。康沙首又转向陈兰,说今晚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陈兰说康老师说哪里话呢,我今晚学了很多东西,感谢你都感谢不过来呢。康沙首就趁势说很好,你能学到东西,我非常高兴,以后有什么作品,尽管拿来给我看。陈兰说自然是要拿来的,到时你可别笑话我的东西。江风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就凉了半截,心想这个丫头真他娘的好手段,一个回合搞定了老子,再一个回合搞定了康沙首,有姿色的女孩子在文坛简直畅通无阻。3人跟康沙首挥手告别。因是午夜, 李真和江风觉得不便让陈兰一个人回家,就一起送她。陈兰一路上直说康沙首有水平,确实不愧为有影响力的评论家。江风觉得她大概已经把当时在讲习所里对自己的崇敬忘到九霄云外了,某种本来已经快燃烧起来的欲念便渐渐熄灭了。
第十一章 文学梦冷却爱情心
第十一章 文学梦冷却爱情心,为出名陈兰玩心计
陈兰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单亲家庭里。不过这种不幸不是父母离异造成的,而是一次意外交通事故。那大概是10年前,陈兰的父亲当时是市运输公司的一名司机,有次跑长途因疲劳驾驶,车子翻到一座山下去了。之后母亲就一个人拉扯着她过日子。那光景可想而知,母女俩凄凄惨惨地熬了这些年。倒也不是没人关心她俩,其实很多热心人都为母亲做过介绍。但母亲太疼这个女儿了,怕她受委屈,每次总要征求她的意见。她打小性情倔强,她幼小的心灵里深深镌刻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容不得不相干的人来替代,总是不同意母亲再嫁。母亲想想就算了,为了女儿,这辈子认命吧。后来陈兰慢慢大了,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看见艰辛操持的母亲腰背一天天弯曲了下去,这才知道自己小时候多么不懂事。尤其是读了大学后,更加明了事理,不觉对母亲万分的愧疚,就变得恨不得一夜之间给母亲找个男人。可惜,这时候的母亲早已被岁月的风霜剥去了年轻的外貌,折皱了如花的容颜,败柳残香的流水处,是再也迎不来吟风咏月的优雅之士了。偶尔走来一两个糟老俗客,却是连将就两字都不能放上心的。曾经,缺少父爱是她深刻的创痛,但岁月可以一点点将之打磨平整,心灵成熟之后,甚至都可以觉不到丝毫的痕印。而对母亲的这份愧疚却是不仅顽强地经受起了岁月的消蚀,而且日甚一日地明晰地印在她的心间,像一道灼炽的电流烫着她的灵魂。她想对母亲说对不起,但她亏负母亲的岂是这几个字能抵消的?母亲又如何会在乎她这份晚到的心意?她只好把痛苦深埋于心,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文学上干出一番事业来,慰藉孤寂的母亲。从这时候起她倔强的性格就完全变化了,她怀着对倔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