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狱友的死亡,我并非漠不关心,可是没有药物和医疗设备,就算我是个医生也爱莫能助。况且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卡波斯」,救死扶伤并不属于我的「特权」范畴——这种想法一直伴随我,直到九月下旬的某一天。
这日午间,集中营内将要举行一场士官的足球比赛,所有领章上标着「SS」党卫军标志的军官都得参加,所以缝纫间的守备并不像往常那么森严。我甚至可以在送洗大衣的途中,悄悄地走到靠近乔安娜的位置,同她打一个招呼。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天的乔安娜看上去脸色苍白,没精打采……难道是受到看守们的虐待?
我有点担心,冲她使了个眼色,姑娘会意地点了下头。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如果想要说上两句话,就在洗衣房见。
乔安娜进入了洗衣房,一看到我便潸然泪下。
「医生……我快死了,请您救救我!」她这般道,一边呜咽着,不敢哭得太大声。
「怎么了?」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么说?」
乔安娜似乎有难言之隐,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说出来,请不要轻视我好吗?」
我点了头,她才继续道:「我怀孕了。」
一句话,让我怔在原地,望着乔安娜平坦的小腹失神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问:「怀孕?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月前,有几个纳粹军官把我叫进一间办公室……」乔安娜捂着脸,含糊其词,「如果我不顺从的话就会被立刻打死……之后他们给了我很多糖果,教我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原来她给我的那些糖果是……
这帮禽兽!
望着乔安娜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攥紧拳头——要知道在集中营,她不可以生下孩子,也不可能生下孩子!因为怀孕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条!除非……
「乔安娜,」我沉声道,「虽然这么说对妳很不公平,但是……妳必须得堕胎。」
听到「堕胎」这个恐怖的字眼,年轻的姑娘脸色更加苍白了,可她并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而是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该怎么做?」
「先保持冷静,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这么安慰她。
乔安娜受到感染,不哭了,她「嗯」了一声,对我投来信任的目光。
这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小小的人流手术,对过去的我而言,不在话下。可是没有手术室,没有消毒措施,甚至没有医疗器材,我也无能为力。
除非,我能在集中营借到一间手术室,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还没有神通广大到和集中营的医生们攀上交情!而乔安娜怀孕的事也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不然等着她的不是毒气室就是活体解剖!
怎么办呢?
晚上,我在牢棚里辗转难眠,苦思冥想,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直到天亮,一个危险的念头猛地蹿进我的脑海,教我心念一动:
去求霍克尔,说不定他会帮我!
可是一想到四年前的事……我又开始动摇,向一个冷血的纳粹祈求怜悯本来就是一桩蠢事,我要重蹈覆辙吗?
况且,一个月前我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会不计前嫌帮助我吗?
我犹豫着,难以下定决心。可是第二天,当与乔安娜企盼的视线不期而遇时,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做一趟必要的交涉。
缝纫间对面,大约步行五分钟便可到达的集中营办公楼,一直是犯人们的禁地。能进出此间的除了黑制服的党卫军,只有少部分被召唤的犯人头目。
为了能见到霍克尔,我豁了出去,利用「卡波斯」的身分,再加上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混了进来。
二楼的尽头有一间我曾进出过的房间,我知道,那就是霍克尔的直隶上司鲁道夫·弗朗茨·霍斯的办公室,此人执掌着奥斯维辛所有在押人员的生死,而且他还是希姆莱直接推举给希特勒的集中营总监——一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狂热信徒。
左侧紧挨的偏门,应该就是副官的办公室了,我曾看见霍克尔站在这个房间的窗口处眺望外面。
望了望四周,虽然来往的警卫早已盘问过我来此的缘由,我还是有点心虚。走近,正欲抬手敲门,我听到门内隐约的人声。
「一氧化碳的造价太昂贵了,如果用齐克隆B的话,效果会更加显著……
「……就这么决定吧,先写一份报告,然后交给上面……
「实验的对象?无所谓,反正最后签字的人是中校……」
齐克隆B?
作为医生,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一种由氢氰酸加工制成的杀虫剂。能在高温、潮湿的条件下迅速分解挥发,一旦被人吸入能迅速破坏人体内的发酵作用,使红血球不能供氧,造成窒息而死……是种极其可怕的剧毒!
而门内之人,又是在商议什么?难道……是在讨论怎样用「齐克隆B」实验毒气杀人么?
意识到这点,我的心头一怵,背脊生寒。方才听得模模糊糊,我并不确定霍克尔就是说话人,可是莫名的,一瞬间我非常希望他能与这种残忍的计划没有任何瓜葛!
「你在干什么?」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叩开房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一记冰冷彻骨的男声,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到金发碧眼,一张冷竣的容颜——来人和霍克尔一样,是个年轻的上尉,他的身上除了淡淡的男性香水味,还有一股让人害怕的……凝固的血腥气息。
「我在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上尉阴沉着脸喝问,气势咄咄。
我被他吓到了,一时愣在原地,接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我与此人身形悬殊,加上这一记力道十足,当即便被打翻在地,很快我听到他大声唤来警卫。
「你们瞎了吗!这个犯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想弄脏地板,把他拖出去——枪毙!」
我根本来不及挣扎与辩解,便被人架起准备拖离行刑。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一次适时地响起:「住手!」
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被旋开了,卡尔·霍克尔走出房间阻止上尉。
「罗伯特,放了他……是我叫他来的。」
「你叫他来的?做什么?」
「比克瑙137号牢棚最近出了点状况,443002是那儿的『卡波斯』……我让他过来汇报一下这几天犯人们的情况。」
听到回答,上尉狐疑地看了他的同僚一眼,又望了望我,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喝退了警卫。
「管好你的人,卡尔——下次再让我撞见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我会亲自教他怎么遵守集中营的『规矩』!」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我惊魂未定,回过头望着霍克尔,这男人还是戴着墨镜,面无表情,盯了我一会儿,他把房门敞开,将我引了进去。
副官办公室比我上次见过的霍斯的小了一半,屋内的摆设简单而朴素,里面没有第三个人,看来刚才霍克尔是在用电话和某人讨论「公务」。
我看到临窗的办公桌上同样放着一块牌子,这次的距离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用德文写着:「同情就是软弱」——所有集中营看守的座右铭。
「他是罗伯特·穆尔卡……中校的另一名副官,我的同僚。」背后的霍克尔这般介绍道。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指刚才那个差点把我杀掉的纳粹。
「艾伦。」
下一刻,低沉的声音变得柔软,霍克尔靠近我,温暖气息吹在我的耳畔。
「刚才我吓得心脏都要停止了……如果你被枪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暧昧的语调,彷佛很在乎我。不过我的头脑一向清醒,绝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霍克尔会真的「迷恋」一个犯人——他只不过在玩一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