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灵角兽四百年才现世一只,灵枢星君看得要紧也是情理之中,”徐子昭按下罗睺的手,“留它一条命吧。”
罗睺扬了扬眉,带着二分诧异细细打量徐子昭,脸上竟浮现慢慢扩大的笑意。
在那双暗红眼眸直勾勾的注视下,徐子昭忍不住低头挪开视线,轻声加一句:“我求你。”
罗睺依言松手,灵角兽沉入水底,奄奄一息,口中发出无助低鸣。
徐子昭垂首立在罗睺跟前,巨大的压迫感侵袭而来,他觉得自己已然成为方才那只被困在水中的青鳞幼兽,再如何挣扎也逃脱不得。
罗睺凝视徐子昭良久,他温柔地拍了拍徐子昭的脸颊,以很是委屈的口气叹喟:“简卿,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可不是为了你一个‘求’字呀——”
下一刻,徐子昭还未来得及抬头,眼前便是一花,罗睺猛然掐住他的脖子,将之狠狠掼到石桌之上!
青玉缸被撞翻,水顺着桌面流了一地,灵角兽掉落出来,发出尖声哀嚎。
“凭你也敢教训我?!”罗睺手上施力,眼中的狠戾不加修饰,“你算是什么东西!生死还不是我说了算!”
背后生疼,罗睺紧扣的指间又不知是藏了什么,极为锋利,脖子上的皮肉被迅速割破,大量涌出的黏腻液体很快沾满罗睺的双手和徐子昭的前襟。
徐子昭痛苦的拧眉,他用力伸手搭上罗睺的手腕,后者静静凝视他,脸上的狰狞之色一点点消退下去,最后竟然愉悦的笑出了声。
“现下,你是死是活,只有我说了才作数,对不对?”罗睺凑近了,贴在徐子昭耳边小声问他话,声音甜腻轻柔的就像凤凰身上最软的绒羽。
徐子昭无力回答,只得闭上眼。罗睺很满意他这副神情,放开他,将满的透明液体擦到他胸口,叹道:“想不到你,连血都没有颜色。”
徐子昭惨白着面色跌坐到地上,紧咬住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脖子上的伤口让他疼得眼前一片昏黑。
罗睺叹气,手指小心的碰触徐子昭的脖子,所过之处皮肉尽数缓慢长拢:“你看,惹我生气没有好处的,最后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徐子昭艰难的喘息数下,他抬眼望向罗睺:“大司命……
“嘘,”罗睺竖起右手食指贴在嘴边,打断他的话,“这叫法太生分,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好不好?”
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很纯粹的期待。徐子昭抿着嘴唇,沉默之后终于妥协:“师父。”
罗睺闻言很是开心地笑,满满的欣喜显而易见:“这才对嘛!”
说完,他转身走向身后的天枢殿,走出没两步回头疑惑的问:“简卿,我倒是忘记问了,你过来是要做什么?”
徐子昭撑着桌沿站起来,摇头:“只是过来看看……”
“那就回去吧,我这里你都看好多年了,也没什么新鲜的。”罗睺无趣的挥挥手,徐子昭冲他点个头便要往外走,却又被罗睺叫住:
“那只灵角兽要是还没死,你就捡回去。我也不是那么不讲情面的人。”
徐子昭回到月老府的时候,浮舟正在扫院子,远远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扔下扫帚跑过来:“师父您回来啦!”
徐子昭很是疲惫的看了他一眼:“嗯。”
之后他嘱咐浮舟去太液池边的柳树下挖个小坑,浮舟虽然不明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徐子昭伫立在太液池的边上,感觉累得很,浮舟挖好坑叫了他好几声才听见。
将怀里已经毫无生机的灵角兽放进坑中,浮舟好奇的问他:“师父,这是什么?”
“灵角兽,”徐子昭将土一把一把洒下去,“死了。”
“……哦。”
浮舟站在边上看着徐子昭把灵角兽埋好,中间想上去帮忙却被拒绝了。
待徐子昭将最后一抔土洒下,他问身后的浮舟:“浮舟,你老实说,在你看来,我是个什么样子?”
“诶?”浮舟眨眨眼,似乎对这问题感到不知所措。
“算了,”徐子昭叹口气,忽然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有些愚蠢,他将手伸进池子里清洗干净,起身,“我去歇歇,你忙吧。”
浮舟望着徐子昭的背影,想了想,小声嘀咕:“师父……师父当然是个好人,一直就很好,以前是,现在也是。”
徐子昭驻足,回头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浮舟小心翼翼的打量徐子昭的表情,咽咽口水:“师父一直对我就很好,不过,要真是说起来,师父和以前比,倒是变了好多。”
“你说说,是怎么变了?”
浮舟红了耳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师父以前……对什么都不关心一样,不生气也不爱笑,有时候问师父好多话,师父都不会回答。而现在,别的不说,至少和少司阴大人认识以后,师父比以前,嗯,就是那个,整个人感觉上有生气多了……”
浮舟说着偷眼飞快看一眼徐子昭,见他陷入沉思,不禁紧张起来:“师父您不是生气了吧?我、我也就是胡乱说说,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徐子昭回神,低头看他:“我不生气——你是觉得我现在这样好,对吗?”
浮舟忙不迭点头。
徐子昭没多说什么,拍拍浮舟的脑袋瓜,入了后院。
徐子昭躺在榻上,只觉自己累极。
那只灵角兽在抱回来的路上就咽了气。从桌上摔下来的时,它撞上了一块石头,正好碰断头上的犄角。徐子昭去看时,灵角兽瞪着蓝盈盈的眼睛无助的望着他,同色的血从断口流出来,在地上铺开一小滩。
其实那种情况下,带不带回灵角兽已无不同,但是徐子昭就是觉得不该让它再留在天枢府。
手中握着的那只深色骨簪已经染上体温。徐子昭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一般,是如此的渴望见到东庭。
他默然盯着簪子,用手指抚摸上头交错的花纹,眼神极为难过。
绝望的阖上眼,耳边再次响起罗睺在他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简卿,为师好像还是更喜欢以前你乖乖听话的样子。你说呢?”
——头痛欲裂。
就连脖子上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也仿佛又一次被割开。
徐子昭记得,罗睺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旧留有笑容,连提问时候的神态都十分诚挚。然而他越是这样,徐子昭便越是心生恐惧——
一个从不知道何为甜的人在尝过蜂蜜的滋味之后,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再重新回到苦水之中的。
七天之后,徐子昭重新去了天枢府。
彼时,天枢殿内,罗睺头发肆意散开,衣襟大敞,单手支着下颌坐在案边,执笔在龙骨蝉翼册上状似随意的勾勾画画,看上去颇为不耐的样子。
天枢府并无随侍,罗睺不喜人多,嫌吵闹,也因此偌大一个府院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
“又来啦?”罗睺将笔扔到一边,笑眯眯看向眼前的徐子昭,“来,坐。说吧,你来做什么?”
徐子昭顺着罗睺的手势坐到他对面,罗睺不甚在意的将双肘撑在身后,整个人微微后仰。
思量一番,徐子昭谨慎开口:“师父……”
“你莫非是来找我下棋的?”罗睺匆匆打断他,脸上是浓重的厌烦之色,“我最不耐的就是那种无聊得要命的东西,可教养出一个你怎么偏生喜欢这个?”
徐子昭默不作声,已到嘴边的话临时改口:“师父可愿赐教?”
罗睺撇撇嘴,振了振衣袖,手一挥撤掉桌上笔墨骨册。
“也好,”他恹恹的说道,“百多年了,再陪你下一局也没什么。”
徐子昭垂下眼睑,放开满是汗水的手心,惊觉自己竟如释重负:“多谢师父。”
一局终了,已是半日之后。
罗睺将手中棋子落下,咂咂嘴,深觉这满盘的黑白阵子胶着得枯燥:“简卿,你啊,又输了。”
徐子昭不动声色:“谢师父赐教。”
“啊,对了,”罗睺像是想起来什么事,他盯住徐子昭,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我想起来你和东庭前段时候在人间待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