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点一刻的时候,几个办公室就已经开始躁动起来,方玫把今天领的报纸挨个送到大家手里,揣着把瓜子打发时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
“……真的啊!李处长真是这么跟上头说的?”
“咱们局真的要改名字啦?”
“……”
“听说是被查了,我那天夜里看见纪检委的人从他家里出来呢……”
“隔壁已经在考虑搞联谊了……”
方玫收完了今日新闻,把最后一份报纸带回办公室里,在资料柜里装模作样翻翻找找,疑惑道:“唉,怎么找不着呢?”
自言自语好一会儿,也不见办公室另外一个人分点注意力给她,方玫装不下去了,把今天的报纸放到那人桌子上,用随口一提的语气说道:“小周,听说了吗?”
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工作的人方悠悠仰起脸,微微一笑,“玫姐,听说什么?”
“哎哟,你还不知道呢,”方玫来了兴致,拉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一副好好谈谈的架势,“咱们快要和市里的文化局合并了,李处长昨晚跟文化局那谁一起喝酒来着,我估计就是这几天了。”
周维祯放下笔,思索了一会儿,道:“合并了是好事啊,背靠大树好乘凉,挂着他们的旗,以后咱们办事就方便了。”
方玫缓缓靠回椅背上,幽幽一叹,“可算是媳妇熬成婆了,咱这老破小的地方还有人愿意收留,不容易啊,真不容易!”
周维祯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把手边的卷宗档案归整好,对方玫笑道:“这些东西就让上面去操心吧,咱们做好份内的事就好了。好了,玫姐,你不是还要去接灿灿放学?快去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说的对,”方玫一拍脑袋,“我得赶紧走了,去晚了那丫头又要闹脾气了。”
方玫收好了东西,临出门时又想起来,“对了小周,他们过几天准备跟文化局那边搞一次联谊呢,你去不去?说不定这次有合眼缘的呢?”
周维祯无奈道:“再说吧,玫姐,我目前真没这心思。”
“嗨,我又不逼你!”方玫摆了摆手,风风火火走了。
周维走出单位大门,门卫室大爷及时叫住了他:“周领导,有你的信!”
拿了信,周维祯去附近的菜市场简单买了点肉和青菜,回到了住处。单位分配的房子已经是很多年前了点的,隔音和光线都不怎么样,周维祯就着隔壁邻居夫妇争吵的声音吃着晚饭,打开了那封信。
信是舅舅寄过来的,里面还有三四张来自不同地方的明信片以及几张照片,照片上是母亲跟舅舅的合照,有在大峡谷里的,有在草原上的,沙漠,湖边,两位长辈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拘谨。
舅舅最近爱上了旅游,带着他母亲一块儿天南海北地走,每到几个地方就给周维祯寄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现在的位置。这是周维祯要求的,除了手机联系,还要有这些定期寄过来的东西,他也不至于太过担心。
周维祯将那几张照片反复看了几遍,才打开舅舅的信,起来,信写得很简短:
「维祯好!
前几日我同你母亲已经到达伊犁一带,赛里木湖风光无限,美如琥珀,你母亲在草原上骑了马,真希望你也来看看。她这几日心情不错,在本地量了血压,是正常的。我也一切都好。能游历祖国山川湖海,精神上无限愉快。我们预计过两天就返程。
你母亲向我寻问你的近况,吃得怎么样,要注意天气变化,衣物勤加减,不要感冒。
希望你在那边一切都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周维祯仔仔细细把信读完,拍了一张自己晚餐的照片发过去,算是回信了。然后,他端着吃剩下的碗碟进了厨房,一时间,房子里只剩下他洗碗拖地的声音。
这两年,周维祯过着称得上寂寞的日子:工作与住所两点一线,一日三餐,有两餐雷打不动地在饭堂解决,晚餐则由周维祯自己带回家做。他早就换了手机,新手机里的联系人几乎没有,极少社交,托明家的福,单位里的人私底下都以为他的背景很深,因而也极少来打扰他。
明正国指派他去的地方的确是个清闲的工作,每日所做不过是整理卷宗,管理档案之类的细活,单位里也大多是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忙碌,单调、枯燥,仿佛可以一眼望见生活的尽头。然而,惰性与重复是可以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与心理健康的,最起码对于周维祯来说是这样。因为工作性质,他平时和外界打交道的机会少,独处的时间更多,渐渐的,周维祯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有时候,他情愿对着自己说话,听着自己心里的声音度过一整天。
说白了,就是有些不合群。
方玫是跟他同科室的大姐,人热情直爽,对他也很好,周维祯知道她是想拉着自己融入大家,他为此很感激,但他真的对这样的应付感到疲惫。走在大街上,周维祯总是想要逃离——他从没有真正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生根,他的归属已经在两年前被他亲手断掉了。
自从来了这里,周维祯的生活里就缺失了一个影子。他再没有收到过任何有关明绎的消息,更不要说亲眼见一面。
明绎是恨他的吧?
机场分别时,明绎都用那么卑微的姿态来挽留他了,在他面前抛开了所有的自尊,可是他还是说出了那么无情的话。在梦里,他仍会看见那双眼睛里暗含的痛苦。
周维祯无数次为这双眼睛摇摆过。有一次,他真的忍不住了,给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明绎他现在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他还想接着问,明绎,你现在过得好吗,只是等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对面就拉黑了他。周维祯便立即清醒了。
他时常觉得,明正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和明绎没有做到好聚好散,在相处的最后几秒里,他用语言狠狠地伤害了明绎,那么重要的时刻,日后回忆起来,明绎却永远只会回忆起周维祯用力推开他的画面。明绎怎么能不恨呢?
周维祯已经很少主动想起从前的事,也不再幻想着还有再见到明绎的那一天。但这并不是好兆头,记忆是一头凶兽,他只是死死把这头凶兽按在心底最深处,命令自己,不要回想,那没有意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没过几天,文化局要收编他们单位的文件果然下来了。周维祯跟着众人见了大领导,互相认了脸,接收今后的指导精神与工作方向。晚上大家一块吃了饭,简单庆祝了一下,单位大门的牌子换上了新的,这个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周维祯的工作没有变,还是被分派在原来的岗位上,方玫和另外几个同事调去了宣传部,这间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月底,如方玫所说,局里准备举行一次联谊活动,方玫拿着统计表逐个询问,轮到周维祯,方玫看出来周维祯心里在想什么,挑了挑眉,“真不想去?”
周维祯摇头笑道:“玫姐,放过我吧。”
方玫便在他的名字下打了个叉,边道:“你这样也不行,等会该让那帮人说你不积极了,这样,文宣部那两天刚好要去省里开会搞脱产培训,这个东西平常都没人愿意去,我刚好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也好有个正经名头,怎么样?”
周维祯长呼一口气,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太好了,玫姐,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谢谢你。”
方玫被他夸张的动作逗笑了,“那是,帮了你这么大忙,吃顿饭是少不了的。”
“一定一定。”周维祯连连道。
方玫吆喝了一圈,这次培训到头来也只有为了躲联谊的周维祯报了名。
到了那天,周维祯按时到了培训地,这次培训主宣国防安全教育,头两天是没完没了的专题讲座,周维祯在会堂里除了发呆也没什么可做的,在人多的地方坐久了,头也晕晕沉沉,提不起精神来。第四天,周维祯实在有些无聊了,趁着众人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透气,坐在楼道口点了根烟,看着窗外的景色打发时间。
抽烟这事是他来了南方后学会的,刚来那段时间,由于人生地不熟,他总有些焦虑,脑子里时时刻刻都绷着跟弦似的,精神也很差,夜里偶尔靠安眠药获取睡眠,更多的时候还是需要尼古丁来麻痹大脑,求得短暂的放松。后来适应了,抽烟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了。要是他爸那个老古板在这儿,肯定要痛骂他家风不正,尽学些三教九流才沾染的坏习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么想着,周维祯不由得笑了起来。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了起来:“周维祯?”
周维祯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人认识他,回过头去,也愣住了。这人不是什么别人,瘦高的个子,娃娃脸,天生一副笑唇,正是曹乐淇。
他站在周维祯背后的台阶上,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办事。你呢?”周维祯把烟摁灭了,丢进垃圾桶上的烟灰缸。
“哦,我也来办事,”曹乐淇的眼睛在周维祯身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的,“看样子,你这两年过得不错啊?”
“就是老样子。”周维祯淡淡道。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次偶然的遇见,曹乐淇对他的恶意更大了。不过他心里有一种直觉,曹乐淇对他态度的恶化和两年前那些事肯定脱不开关系。他的明绎的至交好友,为明绎打抱不平也是应该的。
……怎么又想起这个名字来了。
周维祯揉了揉眉心,“如果没有事,我就先走了。”
曹乐淇眯起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他。片刻后,他蓦地嗤笑出声,一字一句说:“周维祯,你还真是虚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吗,抱歉。”在曹乐淇讽刺的目光里,周维祯面色平静地接受了这句指责,他想,曹乐淇说得没错,他的确虚伪,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他还能厚着脸皮站在这里。
“呵,你的对不起不应该对我说,”曹乐淇走下楼梯,从他旁边擦肩而过,哂笑道:“再见——不,是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让周维祯太放在心上,毕竟,他已经彻底远离了从前的生活,也远离那些人和事。他仅仅把这次遇见当成了一次意外。
培训的最后一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尽管周维祯撑着伞,从酒店到培训点的路上还是淋了一身的雨。在礼堂外面,有不少跟他同样倒霉的落汤鸡,主办方应该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早早地备好了毛巾和姜汤。
周维祯找工作人员借了毛巾,听着人群对这场雨的抱怨声,默默把头发擦了个半干。他低头看了看,鞋面和鞋底有不少泥点,于是蹲下来把裤脚的水勉强拧干,慢慢擦着那些泥印子。
外面的雨下得轰轰作响,很有气势,屋檐上流下来的雨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打在地上,混着众人喧嚷的声音,耳边一时嘈嘈切切,像在耳朵里塞了块海绵,把一切声音都过滤得有些不真实。
在这片混沌的背景音里,有人突然说:“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那个声音低沉、浑厚,很快就淹没在哄闹声里,周维祯却听得当场僵直了身体,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
好半天,他就保持着下蹲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脑海深处像被惊雷劈开,余威从天灵盖一直延伸到脊椎,颤栗不止。
周维祯有些耳鸣了,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模糊起来。他倏然回神,迅速朝后望去,视线扫过这些抱怨着雨天的人。周维祯开始在人群里移动,眼睛从一张又一张脸上快速掠过,他的心热烈地狂跳起来,不是,不是,不是他,这也不是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穿过了人群。
耳鸣停止了,雨还是照常下着。
没有一个是他。
周维祯站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种恍若着魔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也许,只是他听错了。
又也许是从他意外遇见曹乐淇开始,他就潜意识地有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大脑给他在捏造了这样的声音。
那个人应该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周维祯自嘲般笑笑,跟在人群后面准备进场。
或许是太累才会出现幻听,幸好这是最后一天了,等今天结束,他应该请个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做好决定,周维祯落了座,不经意地抬了抬眼。这一眼,却令他的耳鸣声再次遽切地穿透了整个大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容纳数百人的大礼堂内,周维祯只是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可是,在前面的发言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将汇聚向那里。
最中间的位置上,赫然坐着那个只一眼就让周维祯的世界天旋地转的人。
是他。周维祯感到自己的牙齿在轻轻打颤,随即,他意识到,是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真的是他。周维祯怔怔地盯着那张脸,那张在他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脸。他好像变了,轮廓更加锋利,没有周维祯记忆里温驯的模样,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分别仿佛就在昨日,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明绎……
周维祯在心里轻轻地呼唤出这个名字。
他没听错。周维祯掐了一下手心,有疼痛感传来,这不是他的幻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过去,周维祯的眼睛已经望得有些酸了,但他还是舍不得从明绎身上移开。他默默地观察着明绎身上的每一个变化,良久,他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选了一个比较隐蔽的角度,偷偷地拍了张照片。
他本来想拍更多,可是明绎警觉性似乎比之前更强了,拍完第一张的下一秒,明绎就朝他这边的方位看了过来。
周维祯快速低下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抬起头来。
周维祯掩下惊慌,手指摩挲着手机里的人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明绎望过来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是避开,只知道那一瞬间,他的胸口仿佛被烫了一下,心脏猛地抽搐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发言席在讲的东西,周维祯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他神思恍惚,无意识地在手边的的稿纸上涂画着,他以为那只是一些混乱的笔触,可回过神再看,那些笔触却全部变成了一个名字。
明绎。明绎。
周维祯嘴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苦涩逐渐溢满了整个身体。这是自我们分开后我第一次再见到你,距离分别那天已经过了整整两年,我还是不敢见你。我该怎么做呢?
他又忍不住去望席上的人,但那个位置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空了,周维祯一愣,猛地站起来,追了出去。
礼堂外只有负责执勤的工作人员,周维祯四处看了看,没有那道身影。
他机械地吞咽了一下,不知怎么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