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华死死地盯着童延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嘴唇绷紧着,藏着后面的牙齿。
想到对方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童延龄心中着慌,他站在门里一手推门想把徐秋华关在门外,一边摇摇晃晃地扑向放在五斗橱上的电话机。他听到背后徐秋华上楼的声音,更加急忙挪动老朽僵硬的膝盖和脚踝走向五斗橱,跟不上脚步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朝相反的方向倒下。
徐秋华推开门,正巧见到直笔笔地倒下的童延龄,急忙伸手去扶。童延龄失去控制的身体如一节老树干一样又硬又沉,扑到徐秋华身上,推得他仰面朝天地跌倒,差点滚下楼梯。背部着地时,发出沉闷的「砰」地一声。
徐秋华忍住痛,惊慌地伸手去摸扑在自己胸口的童延龄:「爷爷!爷爷!你没事吧?你还好吧?」童延龄从喉咙里发出呼呼地喘声,说不出话来。徐秋华撑着楼梯扶手从地上爬起来,俯身仔细查看童延龄的手脚,竟然奇迹般只有一点轻微擦伤。他忙把老人扶起,背到二楼卧室,放到床上,铺开被子让他睡好。童延龄含混不清地咒骂着,哼哼着。徐秋华低着头倒上一盘热水细细擦洗他的手脚,边擦边问:「叶厄运,痛不痛啊?哪里痛呢?你说话啊。」这时他发现老人的口水从左口角流下来。他拿了干净毛巾一边擦,一边问:「爷爷?是不是牙齿痛?要不要去看医生?」
童延龄歪斜着面孔,昏黄的眼睛依然凶狠地逼视着他,费力地抬起右手,哆嗦着指着徐秋华,含混不清地嘶骂着,只有深谙他心情的徐秋华才能分辨那一个个刻毒的字眼:「畜生。。。。。。相公。。。。。。小白脸。。。。。。流氓。。。。。。」
徐秋华倒退了两步,一手抓着胸口,惊恐地看着在仇恨的火焰中一点点燃烬的老人。
童延龄良知昏黄的眼球不协调地从徐秋华脸上移到电话机上,接着转向药瓶,然后又转回徐秋华脸上,艰难地喘息着,口水不断从嘴角流下。徐秋华向旁迈了一步。童延龄死了心,愤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徐秋华。他清楚记得孩提时就反复听到的传言:死人眼里会映出凶手的影子,然后化成厉鬼来勾走凶手的魂灵。
然而他头颅的活动范围有限。徐秋华终于走出了他的视线。他满含怨恨的眼睛不甘地慢慢闭上。
然后他却听到徐秋华拎起电话筒,拨了三个键:「喂?一二〇救护站吗?我家老人病倒了!」
童延龄半张着嘴,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方无限的虚空。
救护车开不进院门。随车医生把推床拉到楼下,上楼看了一眼,把徐秋华拉到一边说:「是中风。要住院。」便下了楼,站在推床旁插着手等着。
徐秋华小声说:「爷爷,我们去医院吧!」说者伸手去拉童延龄的胳膊挽住自己的脖颈,想把他背起来。但童延龄的胳膊软到像面条一样,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徐秋华只好小心地把双手插进童延龄身下的床单底下,把他连同床单一起从床上抱起来,嘴里说着:「爷爷,小心点,我们看病去。。。。。。」
干瘦如柴的童延龄,好似一只走了形的旧布娃娃一样,被裹在旧被单中,由人抱着走下楼,被人放在推床上推走。他在推床上穿过院门。他曾无数次地通过这扇门,走进后走出那美丽的白色西班牙式洋房。这一次,在旧被单的包裹里,他离开了,再也没能回来,看一眼自己一手操持建造的家。
童悦达赶到医院的时候,徐秋华正摸索着医生来的病危通知单,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转。医生很严肃地说:「他情况不好。随时可能死亡。他还有什么心愿,最好让他快点了掉,否则就来不及了。他最想要什么?」
「他。。。。。。」徐秋华支支吾吾地说,「他最想看到重孙。」
急诊医生不耐烦地指着徐秋华说:「这种事情现在和我说有什么用!那全是你的责任!」
徐秋华缩着肩膀站着。
医生接着说:「我看你年纪也不小,怎么一直磨磨蹭蹭呢?你爷爷到了这个地步,现在你是随便怎么也来不及了!」
徐秋华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童悦达的眼睛。
童悦达和徐秋华两个人交替地在药房、收费处、化验间和观察窗之间跑来跑去,给童延龄配药,帮他脱掉衣裤,裹上尿布。一堆杂事稍事停当的时候,两人买了盒饭,站在病床边捧在手里吃。童悦达说:「这次多亏了你了,否则爷爷病倒一时都没人知道。那样的话爷爷就太可怜了。还好有你在。你这额头怎么回事?碰在哪里了?」
徐秋华低着头咬着一根豆角不吱声。
童悦达看了一眼徐秋华的盒饭,接着说:「哎,这盒饭的素鸡烧得不错。你这份没有要么?你吃吃我的看。」说着从自己手里的一次性饭盒里夹了菜递到徐秋华饭盒里。童延龄这是睁开了一只闭着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徐秋华。徐秋华急忙小心翼翼地问:「爷爷,要吃什么吗?」童悦达对童延龄说:「医生说你中午暂时不能吃东西。这里葡萄糖吊着,等你能吃的时候1,想吃什么噜噜和我都会做给你吃。」童悦达抬起还能动的一只右手,伸手指着徐秋华,嘴里发出很浑不清的呜囔,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徐秋华正要掏手帕,同悦达把自己饭盒塞进他手里,抢过手帕微笑说:「我来弄吧。你先吃饭。」
童延龄无奈地闭上嘴,垂下手。整个下午,他一直闭着眼睛,再也没有出过声。童悦达属于单位业务骨干和组织培养对象。下班后,工会干事王增年和动力科科长带着花篮和水果到医院观察事来。王增年比童悦达大十来岁,和童家是远房亲戚,按辈份来排算是童悦达的表姐夫。有了这层关系,单位特意派他来看望童延龄。因为病床紧张,住不进医院,童悦达托科长想想办法。科长便拉他去找医院里的熟人。床边只剩徐秋华和王增年两个人。这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的童延龄突然睁开眼,右手指着隔壁床位床头上摆着的优酪乳,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徐秋华会意,赶忙说:「爷爷想吃吗?我去买!你等着。」他问了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属,别人说这种优酪乳要走过两条街到超市里去买。听到这句话,童延龄的脸上的皱纹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
徐秋华一走,童延龄便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往王增年口袋里的钢笔摸去。「爷爷,还要什么?你写下来,我让小童去给你弄。」王增年把下笔帽,塞进童延龄手里,又递上一张纸。
徐秋华拿着优酪乳回来的时候,只见王增年盯着他嘿嘿地笑。徐秋华礼貌地会笑了一下。优酪乳还有些冰。他诚心诚意地把优酪乳瓶在手里轮换着挂了一阵,切开盖子,插进吸管,递到童延龄嘴边,说:「爷爷尝尝吧。」童延龄嘴里吸着优酪乳,还能自由活动的一只眼睛充满期望地望向王增年。
王增年尴尬地笑着,眼珠子不知该往哪里看是看徐秋华垂着眼帘、带着恐惧紧张后的余震的俊美脸庞,还是垂死的老人脸上昏黄歪斜的眼珠。他低头掏出手帕擦额角的汗水,又慌忙把裹在手帕里差点露出来的纸片和钥匙塞进口袋。
童延龄的目光从王增年身上收回,死盯到徐秋华脸上。
徐秋华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一直盯着优酪乳的标签。
一道阴影浮上了童延龄的脸。他干瘪的嘴唇耷拉下去,慢慢停止了允吸,露出下牙床上孤挺的两颗秃牙。
童延龄死后,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只想通过亲戚把这件事情在家族内部解决。谁料王增年感到责任重大,思忖再三,把童延龄的临终嘱托报给厂领导和支部书记。虽然在医生的死亡证明书上,童延龄死于中风,属于自然死亡,但人们普遍传说他是被徐秋华气死的。支部书记找童悦达谈话,警告他作为党员,要尊老敬老,注意生活作风。童悦达再三强调自己和徐秋华只是朋友关系,徐秋华在家一直帮忙照顾老人。然而他越解释,人们看着他的目光就越诡异,嫉恨他才干和地位的人越起劲地散播对他不利的谣言。最后领导下了通牒:童悦达必须就不孝敬老人和生活作风问题在全厂公开检讨,行政记一次过,工资降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