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伊姐您这是怎么了。”秋妮笑了笑,满脸自嘲,“我白日不过是说说,像您说的,我这个姿色上不了台面,我啊还有些自知之明来着。”
善伊摇了头:“我的意思不是——”
秋妮连连将话截过,喋喋不休:“我就是不服气银娣,不吭声不说话,关键时候跳了主子的床。我也替您不服气,宫里谁不知道您对先帝的心思,最清楚的也是她,她倒好,明明由您一手带出来,却把您踩了脚底下。如今更是,您在新帝跟前失了宠,她耀武扬威起来,她什么东西。”
善伊一袖子拉过她,“我想让你在这宫里好好活着,我想你能蒙受恩宠。听懂我的话,这样才能。。。。。。”
才能。。。。。。活下去。这是她想言,却只能死死吞进喉咙的话。
秋妮目光呆滞,好半晌才唤了过来,嗤嗤笑着:“善伊姐,我知道您人好,都要走了还惦记我呢。能在您手底下历练是我的福气,您处处给我们好处,想方设法替我们捞油水,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
“我是好人?”善伊呛了一口气,忙咳起来。
秋妮给她递过水,笑得满面红润:“您不知道,宫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您了。”
冯善伊抱着盏杯灌了自己满口水,不忍再看她。
门人宦官在传秋妮去中宫,秋妮应了一声,将袄子放下,连连说着:“善伊姐您放心,回来我就把这袖子补了,等我啊,一会儿好试给我看哪处还不齐。”
“秋妮。”冯善伊哽了哽,紧着她一只袖子不松手。
秋妮朝她一笑:“我去去就回。”
善伊一点头,将手松了,平静道:“好。我等着。”
秋妮背影消失的瞬间,狂风入了窗扉,落叶凄离。她站起身来去关窗,却见枯枝如鬼魅盯得自己胸口一片凉。亮晶晶的冰渣落了眉间,她迎窗抬了腕子,竟握了细细碎碎的雪。
真是落雪了?
转过身来,她奔出秋妮方方迈出的门槛,夹着雪花的凉风扑来,她放开步子跑着,钟声一圈圈回荡在中宫的上空,雪落无声,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漆黑的廊道,橘黄的灯笼,夜色下映出满壁沉殷的朱墙,这些一一从她的余光中撤去,越来越远。终于,高高矗立的金壁大殿渐渐显现在视线之中,宣政殿在一片静谧中显出平静的红光。数百盏灯火围绕着它,金色的瓦檐沉睡了安逸之中。
她立在九十九级玉阶下,裙摆一路染了湿,那些落了肩头的轻盈雪花化了雪水印在袍衣的纹络间,每一层玉阶都落了薄薄的雪,红光之下反射出温暖的颜色。
从现在开始,她会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坐在此殿中的男子,已是另一个人。
一路入宣政殿,她曾经以为自己绝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地方。或许,只是她过分谦虚,或者可以说过分估高了自己不值半钱的忠贞深情。
偌大的宣政殿,冷清萧索。
金玉雕凿的宝座,积攒着举世孤独。从九岁伊始,善伊便有一个心愿,亲手去摸那座柄上怒瞪圆目的螭龙,是不是真的如拓跋余所言,那么凉。八个月前,他站在这里,朝向自己伸出一腕。他那时说,善伊,你站到这里来,很高。她最后也没有动一步,只不过抬起手来,触了他指尖,确实很寒。从小父亲教过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要碰。因为如果守不住,便只想毁掉。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恪守着父亲所有的教诲。所以野心这种东西,从来与冯善伊无缘。
如今,她站在大殿中央,仰望高阶上矗立的龙椅,却看不见拓跋余无限宠溺的一笑。心一时滑落,跌至沉底深处,毫无声息。这个时候,她应当满目盈润,还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她连他躺在梓宫中安宁微笑的最后一眼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
“大胆,宣政殿也是你能随意出入的?”不知打哪凑进来一个小太监,善伊看着他面生,至少,这小太监不认识自己。
她将目光移开,全无反应。
“崇之,你先退下。”这一声,熟悉又陌生。
她偏过身来,看着由身后而进的李敷,看着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探。
“皇上可在后殿?”她只是轻问。
“你以为如此便可救了那个人?”他于是反问她。
她绕开他,直步迎去那一路通往后殿的甬道,袖衫染了清冷的碎香,这一路似有香梅,圆月漏窗,滑落暗影,素白的风帐飘摆,和满地斑驳相映成章。
“你连自己的命都顾不齐,又何来保全他人。”
落了帘幕前的腕子忽而僵住,由他言字撞了心口,她转过身来,虚了眸光。月色幽然,凝着雪落的孤冷,也是李敷修长而落寞的背影。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八 雪
冯善伊连睡了三天。
浑浑噩噩,睡梦中几次看到拓跋余,也擦了几次泪,翻来覆去,有时候明明醒了,又继续睡过去,只为了再多看他一眼。她是个没出息的,梦醒了,也能死死再憋回去继续梦。她最后看见拓跋余立在有山有水的一处,满地春鸢从山脚爬至山顶,他之身后,云月缭绕,山烟遮蔽苍池。他问她,善伊,你知,我如何死去?
她于是惊醒,瞪圆双目,盯紧床幔悬挂的平安符怔怔言:“你脱下龙袍穿着月白长袍死去,不能继续做皇帝,就守着龙位结束生命。你有你的执着。”
说完这句话,她看见身侧的姑姑以不屑的目光盯紧自己。姑姑难得以盛装打扮着,两腮抹了胭脂,又红又闪,本来不大的眼睛被她画成了一对青桃,冯善伊打了一哆嗦,这怎么看怎么像是棺材里碰出来的人。
她一出声,声音嘶哑着:“您老穿着寿衣出来吓人做甚。”
“今儿来贵客。”冯太妃说着掀了她被子,“你给我洗洗涮涮去,成了模样再见人。”
“什么贵客,收魂的?能否商量着把我魂一并收了去,近来三魂六魄扰得我难得清静。”她好不容易从姑姑手里抢了被子罩着头上一蒙。
“你再多睡几天,直接能去魂。”
“我睡了多久?”她猛得拉下被子,喝了声。
“三天。”
冯善伊眼珠一亮,迅速翻下床,踢踏着鞋,只披了长衫跑出去。一拉大门,鹅毛大雪滚滚涌来,她顾不得其他,顶着雪便往外冲,三天,怎么会是三天,从宣政殿回来心情不爽她便倒头睡了,想着只睡三个时辰就去给秋妮收尸未料竟是三天。那丫头岂不也成了孤魂野鬼,连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冯太妃来不及拦她,忙追着吆喝:“祖奶奶,你牙不刷脸不洗赶着去哪投胎?你回来,为了请这贵客,我花了大价钱,出大血了。。。。。。”
青石道两侧积了厚厚的雪,宫人洒了盐水,偏这雪势不减,旧雪未退,又落了新的,于是尽凝了冰。冯善伊跳过廊栏,一跃庭中,鞋子落了一支,跑出去了几步,又觉脚冷,单脚蹦回去检鞋,厚雪结冰盖满石路,脚下瞬间起滑,重心全失,身子前后前后摇晃着,“嗵”一声整个人栽向前扑入了雪堆中。。。。。。
头顶飞旋的雪花落了一束又一束,从积雪里拔出头,她立时骂了句娘,顺带吐了满嘴冰渣,涣散苍白的视线中只见得长长的影子落下,微风中晃动着,厚重的皮靴落了她身前,玄紫色的长袍及地,由风吹散了落摆。
摔也就算了,最丢人在还得被人看着!
冯善伊皱皱眉,一时气急败坏。
索性费力地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