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夫人面沉如水,没说话。林夫人这时候唯一庆幸的是这趟带了谢长庭一道来,自己忙着安抚亲家母,感激地看了谢长庭一眼,示意她快去。
谢长庭转身出了门。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一间挨一间的静室门前,晕黄的风灯摇摇晃晃。她走在石径上,脚步并不快。
找到林梓书不难,天这么黑,她走不了多远。
只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林梓书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实在有些不妙了,如果放任下去,林家和相府的婚事只怕不能成。
她一边想着,人已经跨进了观音阁。绕过高大肃穆的罗汉像,遥遥可见香案前一灯如豆,立着颀长一个人影。还没有走近,对方已经闻声抬起头来,是符止。
他一双凤眼略略在她身上一扫,也不说话,也不转开。竟像是个在这儿堵她的架势。
谢长庭迟疑了片刻,碎步上前来,屈膝一礼:“妾身见过符将军。”
她语气恭谨,姿态卑微。仿佛还是在符俊臣的灵堂里,他第一次看到她时,那个命比纸薄的未亡人。
可是再也不是了。他现在清楚那根本不是她,只是她自己造出来的一个虚影。和她许许多多的虚影一样。她仿佛天生具备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能力,在不同角色间转换自如。没人能看清她的本来面目,他也不能。
谢长庭似乎有些畏惧,在灯下楚楚望着他,裙角绞在手中。
符止到底是和别人不同,不吃她这一套。忽而问她:“听说你在这观音阁跪了一下午。谢夫人,膝盖可还受得住么?”
自然是受不住的。她的膝盖伤痕累累,最难以支撑久跪。今天傍晚倘若不是林梓书来扶她,只怕真的是站不起来的。
此时闻言,她却微笑答道:“妾身没那么娇贵。您这样关心,可真叫妾身惶恐不安了。”
符止下意识皱了下眉,片刻之后,又舒展开了,淡淡一笑:“指望惹恼了我就不和你计较,没用。我在这儿堵你,你要是不想见,大可以不出门。既然来了,就别兜圈子——谢夫人,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他指下翻得哗啦啦作响,谢长庭这才注意到,他方才站在香案边,是在看布施簿。正停在她布施的那一页。
你为什么这么自作多情,她在心里道。
在这里碰到他真是个意外。林梓书那边的事儿还没有解决,她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再编一套瞎话。心中略有些不耐烦,脸上还是带着笑,转开了话头:“那您呢?您来里佛寺做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事。”
她继续问:“那是什么事呢?”
这次他迟疑了下,终是没说出口。她低笑了声,“您看不如这样,我不问您,您也别问我。咱们两不相干不好么。”
他扣着桌面,陈年木质发出闷闷的响声,“谢夫人,我明白问你吧——你就一天也不能消停么?你接近丞相夫人,费这么大的心思,接下来打算杀谁?”
她怔了一下,神情在渺茫的光线里看不清楚,喃喃重复,“……我杀谁?”
那一瞬间她眼中隐约一丝阴鸷滑过,我现在最想杀了你——她几乎已经习惯了用这种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拢在袖中的指尖下意识微微一动,又被她死死掐进掌心。
“妾身不明白您的意思。”许久,她才露出个笑容,如隔雾看花,“佛门清净地……这些打打杀杀的话,还是别提了吧。”
符止有那么片刻的疑惑,三年戎马生涯练就了极敏锐的直觉,方才那一瞬,分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稍纵即逝。可再转回来看她,那一截苍白纤细的脖颈,他几乎一手就能够握碎。
两人对视着,就在这时,门外忽而响起了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门前似有影子一晃,却无人进来。再去细看,却见那门框的影子上,贴了个单薄的人形。符止甚为诧异,将布施簿放回桌上,转身欲走到门前去看看。谢长庭则是目光略一闪烁,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拧眉回头望着她——那极明显是有人在门前听壁角,她也是挺精明个人,难道看不出来?
而她自然不是看不出来,且她还知那人是谁。如果是这寺院内的沙弥,自然不会是这样的身形;如果是丫鬟,也不可能在门外偷听。唯独在寺里乱走的林梓书——门前那影子这时又动了动,探头探脑。似乎是久不闻殿内有声,显得有一点急躁。
谢长庭心思稍转,抬起头来用极轻的声音道:“符将军,眼下您有一件麻烦事。”
“什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她更麻烦的事吗。
她神色奇异地笑了:“是这样,您这个事情眼下不解决,日后只怕要牵扯出数不清的麻烦。妾身……就帮您个小忙吧。”
他未及再问,忽而一阵苏合香幽幽窜入鼻端。原是她伸了手过来,那指尖莹白得不像真的,衣袖间香气萦然。不知她用什么法子熏的,这样浓郁不散。他有一瞬间的恍神,也没有躲,就是这么短短犹豫的片刻间,竟是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就这样接受了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谢长庭双手缠上他的脖颈。单薄的衣料滑到手肘,她的手臂凉凉贴着他的后颈,那触觉滑腻如蛇。
观音阁的雕花木门猛地弹开,发出刺耳的“啪”一声,来回摇荡。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入夜色中,跑得远了。
符止这回瞧清楚了,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影。转回来低头看着谢长庭,以为她总该有解释。而她又哪里是个知道收敛的,巧笑着凑到他耳边:“您欠妾身一个人情,妾身记着了。”
她的呼吸轻轻吹在耳廓上,柔软的唇擦过的面颊。他整张脸都几乎僵硬,牙关紧紧咬着,简直是强忍着恨不能立刻咬死她的冲动。谢长庭这回才是真正笑起来——他今日在功德池边上一走、就害她糟心一晚上的事情,也就勉强原谅了吧!
她的手指微凉,慢慢磨蹭着他的皮肤。那一刻符止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栗,心一跳跟着又是陡然一沉。猛地伸手推开了她:“谢长庭,你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1 进香的尾巴
谢长庭被推得连退了两步,在香案边扶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她襟口有一点凌乱,腕上红珊瑚的手钏一直滑到了手肘。此情此景本是无比狼狈,而她像是丝毫未觉一般,慢慢将手钏扶回来,放下了袖子。
见他胸腔犹自起伏,阴沉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符将军这可就是过河拆桥了。”
符止简直对她无话可说,“你还知不知道羞耻?!”
谢长庭没有回答,只笑了一下。晚风吹进观音阁内,略带轻寒,香案上火光袅袅,不时绽开一朵灯花。她轻轻剪了一截烛芯,光华如翼,一闪即逝。
所有的颜面、德行、声名……在她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放下。倘若她真的在乎那些,又怎么会走到今天。
符止也渐渐平静下来,出神盯着攒动的火苗,慢慢将那个旖旎的拥抱从脑海中抹去。她微凉的手、细腻的肌肤、淡薄的苏合香……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的愤怒,也究竟不知是因为什么。因为她,还是因为自己。
自己当时竟为什么没能推开她呢?
两人心思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