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庭不敢真与湘王妃并肩而坐,侧着半个身子,微笑道:“出了太阳,倒没有前几日冷。”
湘王妃却不太拘礼——她对于谢长庭的印象着实还是不错的。从那日在宫中的情形看,她觉得简王妃这个位置,谢长庭是十拿九稳的。寡妇再嫁嘛!高阳候女文姬就胡人育有二子,归汉之后,不是也改嫁屯田都尉董祀?也不见有谁说她高攀了。
湘王妃想着有点唏嘘,“我瞧着晋意对你,也真是看重的。后来才听说,你在仪元宫里是将这事辞了……这又是何必呢?”
谢长庭摇摇头:“殿下身份贵重,妾身不敢高攀。”
“也是各人自有缘法吧。”湘王妃见她态度坚决,不由叹了口气,“倒许是你躲过一劫。像我,自打入了这王府的门,还不是空耗了这十余年……”
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十分年轻。但是微蹙的柳眉之间,还是掩不住那一抹怅然。说句实话,湘王的后院算是挺干净的,没有一些喧宾夺主的莺莺燕燕,湘王妃一家独大,生活境况自然不差——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夫妻感情有多么好。湘王的心志,明显没有局限在这一方小小的后院里,湘王妃说空耗十余年,倒也并非虚言。
只不过她说这些,谢长庭就不能接话了——附和也不合适,反驳也不合适,身份天差地别,她也没什么能够劝慰湘王妃的。唯有默然不语。
“瞧我,提这些做什么。”她们之间有些交浅言深了。湘王妃也很快察觉到,一笑揭了过去,这才问起布料的事。谢长庭便拿出单子来给她看,湘王妃却只是略扫了一眼,就嘱咐内管家支银子。是照单全收了。
见谢长庭有些意外的神情,湘王妃解释道:“眼下京城打哪儿都买不到了,也是事出突然,我们王爷那边透的口风……是打算就藩。要是弄不好,刚过完年就得走。听说湘南那边,一年四季暑热难当……说实话这么些年,我也没去过,总归是准备齐全才好。”
谢长庭闻言,眉梢不由微微一跳。
两年隐忍,如今的湘王,已非昔日可比。伺机而动,正是火候——谢长庭有片刻的犹豫,待要进一步相询,却又恐湘王妃生疑。况且这件事,以湘王夫妻之间的淡薄而言,湘王妃未必会知道更多详情。
而湘王妃既然说出来,也不避人,倒证明此事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成真,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长安城中自然会有回声,到那时再打探,也不迟。
思及此,她暂先把思绪压下,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听一串脚步声过了内仪门。紧接着帘栊一掀,走进个癯然的人影来,一进门便笑道:“方才银楼来人,娘娘前几日要的那批珠宝到了,问您是什么时候有空,给您送过府来挑拣?还是您赏光,亲自去看看?”
来的正是解蓝,他在这王府内地位卓然,进门也不必人通传。说完这一通话,才注意到屋中不止湘王妃,谢长庭也在,不由微微一皱眉。
却也如没有看到她一般,并不理会,只一脸笑容地等着湘王妃回话。
湘王妃很高兴:“这么快?我还以为年前都到不了呢。”
对于即将要去的湘南,她显然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临行前这几个月,她已经打算把一辈子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预备出来了。想了想,“我去一趟吧,正好,也顺便送谢夫人出府。”
解蓝这才转过头,对谢长庭投去喻意不明的一瞥,“是。”
解蓝这个人,给谢长庭的感觉其实一直是有一点奇怪,太监身上的那种介于男女之间的阴凉气质,在他身上发挥到了极致。而这种感觉在接下来则变得尤为明显,尤其是湘王妃在镜前坐下,解蓝亲自执梳,为她挽发——那种细致体贴的动作,让他倒映在镜中的面容显得雌雄莫辩,竟让谢长庭觉得透着些诡异,不愿再看。
解蓝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服侍湘王妃,轻快自然地打开妆奁,笑道:“娘娘请挑一件。”
因为只是去银楼看首饰,湘王妃也并未作太过繁复的装扮,梳好了头,又裹了一件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便携着谢长庭,两人一道向王府外走去。
“今年府里这几株梅花开得好,我瞧着是真喜欢。有心把它们带着,移栽南边儿,又怕养不活……”湘王府的花园中,几株腊梅迎风绽放,绮艳的花瓣半凝着冰雪,晶莹剔透。风簌簌吹过,细小的冰雪碴如一粒粒米珠,纷纷摇落。梅树掩映之间,只见林中的小亭之内,正坐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影。
“那是谁?”湘王妃不由疑惑道。
“回王妃的话,”解蓝上前一步,解释道,“这就是前几日,我和您说的,王爷带回来那位算命先生……”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近前。只见亭中那人五十岁开外,面上皱纹如刻,肩上披散着打绺的头发,看上去脏兮兮的,十分落魄。
——既然是前几日就被带了回来,王府之内,自不可能连一个供他洗漱换衣的环境都没有。如今还是这个满身污秽的模样,可见是喜好故弄玄虚之辈。湘王妃顿觉厌恶,皱眉道:“王爷怎么把这样的人弄到府里来?”
她声音不小,那算命先生不由闻声转过头来。
“王妃,这……”解蓝大为尴尬。湘王是从哪里弄来这人,他其实也不知,却只知这人曾预言湘王命中紫薇在午,有极向离明、君临天下之相。是以湘王对他,很有几分另眼相看,并不在乎他一些市井粗俗之态。虽不知把他带回家里是打算做什么,可湘王妃这样说话,毕竟是不太妥当了。
湘王妃却不管那一套,冷冷淡淡向那亭中看了一眼,转身便走了。
那算命先生也不说话,从一开始,他便仿佛融在了这片薄雪覆盖的梅林之中,倘若不是回了一次头,几乎要叫人以为他根本是个聋子。见他们走开,他刀刻似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却在谢长庭走过身边的时候,忽然低低说了一声:“罗睺正宫!”
几个人脚步都是一顿。
罗睺星,是传说中抢夺日月之光的蚀星。罗睺正宫,说的就是个极为妨人的命相。湘王妃心中猛一惊,正待怒斥他胡言乱语,却见谢长庭微微笑了一下:“我在里佛寺测过命盘,是罗睺、计都坐守左右偏宫。你说的却不对。”
她也不生气,左右克夫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命带罗睺、计都两星,不管出现在哪一宫,传统说法上统一称作天煞孤星,与杀破狼,合称为两大凶命。
“你不是。”那算命先生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你这个命格与天煞孤星相近,可命宫里没有计都,不克夫,也不妨主。反倒是万里长屠,扶摇九霄,顺昌逆亡的天贵之相。”
谢长庭就只笑不语了。
她其实不信命理,可这两年里,渐渐的,她也觉得克夫命这个说法,可能确实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正沉默时,却听梅林外一阵大笑,“谢夫人也不必疑惑,先生所言,自不会错——”
是湘王貂衣锦带,负手大步走了过来:“他既说你不克夫,那么想来,是命中姻缘未到——万里长屠,扶摇九霄。又有哪个寻常人,能消受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来说一下寡妇再嫁这个问题,汉代改嫁的例子很多,这里之所以用蔡文姬举例是因为前面出现过胡笳十八拍了,我挺喜欢这个妹子的,索性就向她靠拢吧。看了一个统计,说整个两汉的节妇烈女总共只有22个,可见那时候改嫁是挺正常的事。所以不要鄙视谢长庭,她还是个纯真善良的女孩(我在说什么)
☆、60 初雪(下)
未曾想到湘王会忽然出现在府里,几人都有些意外。
谢长庭细思他方才那番话,只觉得似乎是善意,可是又隐隐刺耳。脸色不变,眼神却是闪了几闪,最终是换上个笑容,“妾身谢氏,请湘王殿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