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意料中事,但看过之后,却又不免让符止吃了一惊——任京三辅副都统。多了一个副字,或许是他自作多情,可是正都统给谁?细细回想昨天皇帝的话,正疑心是自己会错意,这时候,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江帆推门闯进来,也是一脸惊疑。
“将、将军!光禄寺突然说要调我去……”他说到一半,忽瞥见符止桌上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公文,不由话音一哽,“这……这是怎么回事,您也调了?去哪里?”
他连想都不敢想,三辅都统是京畿之地最高军事长官,眼下给了自己……那将军会去哪里?如今时局,总不可能是外调吧?
他做副官随在符止身边已近三年,从未想过会有这般本末倒置的一天,一时骇也不是,喜也不是,只是惊在那里。
符止看了看他,心念微微一转,已明白了八、九分。
就在这短短一日之内,皇帝改变了主意,把正都统给了江帆。
皇帝旨意,交由光禄寺拟本,寺卿盖印后送至巡抚台。昨日是徇休,光禄寺只有当值主事,公文拟好后还需在光禄寺停留一夜,等待寺卿盖印。所以说虽是此刻才送到,但应当是昨日便已经拟定了。
而昨日,符止谢恩从宫中离开时已是下午,徇休无晚朝,他走后,唯一去谆宁殿见过皇帝的只有……
“看来你是该去感谢简王提携才是了……”
想通了关节,他不由哑然笑了一声。
简王究竟对皇帝说了什么呢?已经不必去想了,倘若说简王是扰乱朝纲、因私废公,倒也未必如此。如今建制当中,江帆也是数一数二的后起之秀了——上一次湘南平叛,归途中秦弦设计刺杀主帅、策乱军心,还不是他身为副将力挽狂澜,平安率军回京吗。眼下到底也还没打起来,不过是京师布防,整顿三军,不存在什么将京师安危视同儿戏的问题,交由江帆负责,做不好还可以换人;倘若做的好了,也是历练人才,为朝廷再添一助力。倒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了。
是以对这件事,符止心里虽不可能没有想法,但也随即就释然了——江帆毕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孩子,如今能独当一面,也不负他一片殷切希望。
“你却还不知道吧……”
又过了几日,姚平钟来将军府小坐时,带来了另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这月初那次小朝会,散了之后,江帆特地去凌虚殿拜见了简王。简王竟也没称病,还留他坐了一会儿呢。”
姚平钟这日方听了这个大消息,他十分爱串闲话,不一问究竟也是闷得难受。从少府寺出来,就直奔将军府,顺带也来看看这位新婚燕尔的故友究竟怎么死。
符止倒是还没死,“你怎么知道?”
“凌虚殿侍候的掌事中人,与我们少府丞是旧识……哎呀你就别管这些了。宫城那四面围墙又不是密不透风,多多少少,总会有消息漏出来。”说到这里,姚平钟也压低了声音,“我们少府寺那边早传遍了,都说你与江帆为了争三辅都统,如今闹得十分不和,再加之简王又看好江帆……”
符止不由得笑道:“你觉得像真的吗?”
“可不都是瞎扯。”姚平钟摇摇头,却又道,“可是你说啊,倘若这里头确有简王的意思,疏间亲、新间旧……那可真是不太地道了……”
他这样说,令符止心中也不由一沉。想到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没有怎么见过江帆的面,起初也只以为江帆是初接手军务,忙得抽不开身,可有意无意,似乎是有些闪避的意思。至于相见的时候,江帆倒是对他恭敬如昔,倘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因为之前没往这上头想过,一时倒记不清了……
说实话,一个三辅都统的位置他并不在乎。可是倘若因此而失去这个自己一手栽培的孩子,却太不值得。
这个孩子……应当也没有那么糊涂吧?
想来想去也很令人心烦。待送走姚平钟回到后宅,谢长庭正坐在窗下摆弄花草——只要见到她,总能让他的心情莫名感到愉快一点点,虽然制造不愉快的经常也是她。究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大概真爱也就是说这样的了。
成婚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的关系经历了一段磨合与平缓,到如今也算是能心平气和地相对。再怎么纠缠,再怎么怨恨,日子却不能不过。
晚风微寒,谢长庭关了窗,回身见他面色不佳,“怎么了,方才姚郎君不是来过?”
“是啊。”他懒散笑了笑,这屋里没有旁人,遂也可适度口无遮拦一下,“正说起你那位老情人,如今他手伸得颇有些长了……”说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又随口道,“还没问过你,你跟简王究竟是什么时候搅到一块儿去的?也是你招引的他?”
他已经做出个既往不咎的意思了,本以为应该能听点实话。
却不想她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什么叫‘也’?”
“别来这套,你那点事我还不知道?以往那些,难道都是上赶着贴上来的?哪个不是你招风惹雨弄来的?”
她笑了一下:“你啊。”
符止被她给噎住了,半晌才道:“行吧,就算我是上赶着贴你……”不是就算,他其实还有点心虚,好像真是这样,“咱们别不要脸啊……”也不知道是谁不要脸,“我就贴了一次,你可是惯犯了。贴完小的贴老的,这次要不是我揪着不撒手,你早跟着湘王走了吧……我简直纳闷了。湘王都奔四的人了,你怎么下得去嘴?”
“所以我贴的是湘王妃呀。”她顺着解释了一句,却也不欲多谈此事。静了一会儿才补刀,“再过两年,你也是奔四的人了。”
“我——可你也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呀。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将后面几个字咽了回去。
确实如此,她这个年岁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当然,情况在她这里总要另当别论,也不好过多去要求什么。
“只要你肯消停一点,我就再无他求了。”他缓缓叹了口气,指尖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现如今跟了我,虽然中间有那么些波折。但是你看,我总不至亏待你吧……这样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他十分小心翼翼,甚至是有一些低声下气了。只是怕又同上次问起这事时一样,不意触到她的眼泪。
到如今他依旧不明白,她当时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在那一片浮动喧嚣的喜气之中,她做了一个怎样艰难的抉择。所有的困苦、不甘、仇怨,年少青涩的爱情、求而不得的渴盼、满手殷红的血腥……仇人的血、爱人的血,都已经随着滚烫又冰冷的泪,都已经流尽在那个漫漫长夜里。
符止见她只是兀自发怔,不免又疑心自己说错了话,“怎么了?”
“是啊,当然不算太坏……”她摇了摇头,慢慢笑起来,“如今我算是落在你手里,只愿你……”她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只愿你不至亏待我吧。”
他说:“你要我发誓吗?”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她哂笑了一下,“你若对我不好,我费些心思,克死你也就是了。”
会有那么一天吗?或许吧,其实她若存了这个杀心,早有千百次机会置他于死地。可她也会心软,他赌的就是她会心软,所以涉险把心捧到她面前。倘若她狠得下心,那就扔到地上狠狠践踏吧。
如今知道到底没有赌输,这真是太好了。
天色渐渐晚下来,两个人点着灯在屋内,府中仆役亦不会不自觉来打搅,遂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到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符止的心思回转了良久,终是郑重开口:“谢长庭,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谢长庭闻言似笑非笑只差脱口而出‘爱过’,却听他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多以前,江宁城外山道上……”
话未说完,门外忽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仆役来拍门叫道:“宫里有中人来传旨了,请将军到前边去!”
符、谢两人皆是一阵愕然,事出突然,宫中漏夜有旨,只怕并非吉兆——两个人短暂互看了一眼,虽没有说什么,但已经同时迅速做出了反应。符止站起身来,一边对门外说着“知道了,立即便去”,另一边谢长庭已经从屏风另一侧取了官服过来,换下他身上的常服。
无声中完成了这一切,符止深吸了口气,在她肩上按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前来传旨的是位身材矮小的中谒者,腰背佝偻,十分老迈。但那张可以算得上丑陋的脸上,唯独一双眼睛矍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