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了。”半晌不得回话,罗帐中她的背影隐隐绰绰,不动如山,倒似是真的睡了。湘王不自觉亦噤了声,他竟还偏有些吃她这一套。
良久,他才吹熄案上烛火,披衣悄然走出去了。
而另一边符止则开始了他的养伤生涯。湘王当然没有杀他,不仅不能杀,还要比之以往,越发显出对他的信任与厚待——因从表面上看,符止在这一次的夜袭中确已证实了他对湘王的忠心。尽管最终不尽人意的结果,不得不令人对他的能力产生一点怀疑。
但在编制上,他此时已被接纳为湘军之中的一员了。
范融做了他的上峰,养伤的日子里,也曾来瞧过他两回,一面是交代一些军中的事务——因湘王将符止编到自己麾下,范融不觉其中有异,便只与诸多部将一视同仁,并不区别对待;另一面,也是耳提面命,谆谆告诫符止,以后再不可擅自行动云云。叫符止啼笑皆非同时,也发觉此人心机不深,便常与他谈些边塞一带风物,以从他口中套出些定北军旧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值岁末,江宁城内,也渐渐有了年关的喜气。
符止的伤已好了十之七、八——他自己给自己一刀,下手总不会太狠。当时虽是割肉见血,但伤不在要害,到如今,早已略无妨碍。只不过,这一阵湘王以“侍疾”为由在他的居所加派了一批人,日夜轮换不怠。符止也知被盯得紧了,不必要去扰湘王的疑心,便依旧是称病不出。
之前半年战事频繁、辗转无定,如此乍一闲下来,过了阵风平浪静的日子,倒好似是回到了长安的生活。读书写字、侍弄一下院中的花草,便又是一天过去。
只是再不必黄昏留一扇门,等着谁回家了。
在遇见谢长庭之前,他平静地生活了二十余年;在她被带走后那几日,他也觉得还可接受,都不觉特别缺少什么。而今才知有许多东西是慢性的,就像罂粟,浅尝是药,陷进去却是毒。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他记起清早搬到窗台的一盆含苞的山茶,支起身拂开床帐,一看之下,却是猛然一怔。
只见谢长庭侧身坐在窗下,雪白的脸映着火红盛放的山茶,竟恍似梦中。
听到动静,她转头来瞧了他一眼,便起身走到床边。还未说话却被符止一下捉住了手,合在掌心里摩挲了一阵,似是方才确定这是真的。时隔这么久,她终于真真实实站在自己眼前了。
“你怎么来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无数个问题。此刻屋中只有他们两人,平日那些寸步不离的侍从,此刻竟都不见了踪影。而谢长庭则只是一笑,她如今说话倒还有些分量,那些侍从只道她在湘王跟前受宠,因她吩咐过,不得不退到门外。
“这话倒该我问你,你怎么会来?”这问的却是他诈降的用意。
因知这片刻的清静弥足珍贵,符止便简短告诉她:“上月朝廷捕获长安城湘王旧邸眼线一人,密报两年前湘王府系假传皇帝手谕、逼死定北军主帅顾将军一案主谋。倘若证实为真,可借此策反定北军,脱离湘王麾下……”说这些也不知道她懂不懂,“总之此事干系重大,又恐过早走漏风声,我便亲自来看看他虚实。左右还有江帆,即便我死在城中……”
他说到此处陡然一停,静静看了她片刻,似有千头万绪,亦不知从何说起。
却听她慢慢笑了一声:“这太让人伤心了,将军来……难道不是为接妾身走吗?”
听她这么说,他心中不免微微一空,方要开口说什么,忽听门外一串脚步声切近过来。原是个小内侍端了清水、纱布等物,木着脸站在门前,提醒到了换药的时辰。
谢长庭将托盘接在手里:“我来吧。”
那内侍面色有些不虞,无奈不敢有违与谢长庭的意思,却更不敢有违湘王的意思,一步一蹭着退到门外。
谢长庭回到床前,拆了纱布,又旋开那伤药的瓶塞,轻轻嗅了下,替符止包扎伤口。他肩上的刀伤已经结出新痂,虽浅却长的一道,显得有些狰狞。而谢长庭固然早已熟悉这样伤痕累累的身体,甚至习惯到有些麻木,即便看到这半年来他添的许多新伤,也只是轻轻叹息了声。
“疼吗?”
符止摇了摇头,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像蛇慢慢爬过他的肩、他的颈……又倏尔一下溜走了,却是她整个人贴了上来,伸臂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要什么。”她在他耳边说道,“回去,你待在这里弊大于利。”
符止愕然看着她,方要开口,却被她伸指在唇边一比,示意隔墙有耳。继而她埋首在他肩窝,低低地道,“你要的东西我有,去找雪赐,她会给你。湘王或可能对你动了杀心,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做,你自己当心。”
“那你呢?”
“我自己能走。”她静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我会站在你这边。”
能说出这种话对她而言并不常见,她的态度往往是模模糊糊。但符止知道,在大事上她很少糊涂,甚至可以说对局势的判断极为精明。她说自己能走,他其实是相信的,但这并不能抹平他心中那种万般无奈的颓然之感。他竟无力带走她。
“你若死了,我一定会独活的。”谢长庭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微笑道,“所以不用太在意。”
符止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紧紧环住她的腰。好似要将这个人,连同他们所共有所有回忆完完全全烙在自己骨血里一般。初见时的惊艳、灵堂里的回眸、这漫长人生路上短暂的相守……他爱过她,也恨过她。可这条路磕磕绊绊,或长或短,他却只想与她一起走。
谢长庭被他死死勒在怀里,不免也是一怔,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久别的拥抱。
那送药的小内侍在门外站了许久,听他二人起了一下午的腻,却也不曾自言谈中透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叫他站到最后不仅腿酸,更连牙都酸了。
临近日暮时分,谢长庭方走了出来。
红零在马车上等得有些着急,长吁了一口气:“快走吧!赶上宵禁可就麻烦了……”
“先不回府。”谢长庭却摇摇头,吩咐驾车御者,“送我去一趟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
☆、94 今宵别梦寒(上)
江陵城始兴建于春秋时期,为当时的楚国都城,名为“郢”。秦灭楚后更名为江陵,方流传百代。
江陵城墙围二十一里,城高近三丈,通体由青砖混石灰糯米降砌筑,坚固异常。湘王据守于此后,更是在六个大城门外,分别修筑“瓮城”,以拒强敌。
所谓“瓮城”即是加筑在城门外的一个小围城,内设藏兵洞,规模以容纳人数一百到几百的士兵不等。最大的要数北城门外的瓮城,不仅有藏兵洞,还有新筑成的箭楼、门闸、雉堞等。一旦进入其中,关闭内、外两道城门,俨然便陷入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境地。瓮城得名便在于此,取“瓮中捉鳖”之意。
孤城不见夕阳斜,深冬的江陵是没有黄昏的。
太阳倏一瞬落了下去,整个瓮城,陷在青黢黢的阴影中,好似血口獠牙、随时准备吞吃人的巨兽。四周弥漫着铁器与木屑刺鼻的气味,抬头只有一框黯淡的天空。没人明白谢长庭来这个地方要做什么,当值的几个守将面面相觑,却也碍于她正当红得宠,不敢横加阻拦,只得由她在城门处走来走去。
“平时都是你们守在这里吗?”她一道走,一道还问了不少问题。
“回夫人话,正是我等。”一旁立的一名千夫长,闻言只得走过来为她讲解,“每日酉、丑、巳三时,值守兵将各轮换一次。原本十日一徇休,能歇一天的班,但眼下战事吃紧,这徇休,也是时有时无……”
“那很辛苦啊。”她说。
那千夫长心中点头,但口里不敢叫怨,只是袖着手陪笑。却听她又问,“那么夜间值宿,你们待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