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谢长庭自知理亏,正当默默听训之际,忽见他右手一伸,霎时淡光荧荧,一颗明珠赫然在他摊开的掌中。
却原来她如今寄人篱下,确实身无长物,唯有将颗珠子当了换钱。不想兜兜转转,此物又回到了他手中,不免也是愣了愣,一面想到自己一举一动,竟都不离他眼线;一面又诧然他居然将珠子赎了回来。思虑间见他手掌平托,迟迟不闭,方才明白他意思,将那珠子接过又默默戴在手腕。
湘王这才冷笑了声,淡淡道:“给你东西就收好了。”
谢长庭迟疑了下,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不是很拿得准他此举所为何意。最初给她这颗明珠是为震慑,可现在呢?似乎也不再能震到什么。不免自作多情心想难道他真有些喜欢我。
夜色渐浓,城中的爆竹声也零星销匿起来。眼见湘王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谢长庭只得故作困倦状,以防他生出什么叫自己陪伴守岁的兴致。
而这一点点伎俩,又怎么能瞒过湘王的眼:“别装了,你一点都不困。”他顿了一顿,“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找你说会子话,我四更天便走了。”
“走?”她一时不能明白为什么是四更天,“……殿下清早有事儿?”
“去断你家郎君的粮道。”此事干系重大,符止那一边尚派了心腹爱将江帆前去接应,湘王生性多疑,亲自前去,亦不为过。
只是谢长庭见他说得轻巧,疑心又是戏言,直听他冷笑方知是真,“……他围了江陵半年,憋着拖垮了我。我倒要看看究竟谁能拖垮谁。”见谢长庭面色微变,他方才勾唇一笑,“怎么,害怕了?我再告诉你,倘若粮道被截,符止此后只怕再无胜算。到如今,唯有一样东西能置我于死地……”
他说此处却是一停,显然没有打算告诉她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谢长庭却突然问道:“是一张星图吗?”
湘王几乎是瞬间僵在那里,许久,方才转过头来盯着她。谢长庭也没有等他问,沉默了一会儿,“差不多两年以前,妾身曾在卓偐家中见过一张星图。”
其实不仅仅是见过而已。
她还暗暗复制了下来,后随卓偐案发入狱,原件被查抄并交由廷尉寺销毁。而那一份复制品,始终在她手里,在她一度准备离开长安时,交给了雪赐保管。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便已经足够令他惊愕了。
“卓偐……”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复又嘲弄一笑,“你不提,我都要把这个人忘了……”
这话是没错,卓偐向来是十分容易被人遗忘的那种人——他出身不高但算得上少年得志,二十余岁便已官居从四品,秩俸二百石。但直至永启五年,卓偐已官拜太常寺掌故,却依旧默默无闻地做着一些十分低级的工作。
就好比说顶着炎炎烈日到明章街去,接待这一年太常寺的新科。
——后来人们回忆永启五年时,除了多不胜数的祥瑞、震惊朝野的明堂案……始终难忘的,还有那一年夏天常人无法理解的酷热。那时湘王陪伴龙驾在明章街阅看新科,只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便已汗流浃背,只觉空气都闷热得滴着水。好容易挨到结束,方要离开时,却见太常寺的几个低等小吏叽叽喳喳,坐在树荫下躲懒,唯有一个年轻官员不厌其烦,顶着烈日核对名录、发放补服……似是热得过分了,方才抬袖一拭腮边的汗。他容貌清冷而姣好,只令人疑心古人说何郎傅粉,大约便是这样的人吧。
“烦请问这位大人,太常寺录名……是在这里吗?”
排在最末的,也是一个年轻人。不过这人面容温文不足,棱角有余,虽也是一表的人才,却过于锋芒毕露,显得略有几分浮躁。此时人已录得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还没有勾,卓偐寻出来指着问他,“沈佩之,是吗?”
沈佩之忙笑道:“正是在下……”
卓偐点了点头,将补服、官印等物点齐了给他,又见名单已录完,便收拾东西,领着沈佩之一道往太常寺去。路上顺口为他介绍:“这是明章街,一直走到头是雍华门,每日百官上朝,便由此经过……”又一指雍华门的那端,“那里是蓬莱阁,便是整个皇城中地势至高之处了。”
沈佩之一面听,一面口中嗯嗯,走了几步,忽又一回头,仰看了一眼蓬莱阁的尖顶。那一瞬他眼中迸发出极度的渴望,竟令人见之一悚。那时湘王正站在雍华门前尚未离开,忽瞥见沈佩之那一眼,心中只浮现“鹰视狼顾”四字,该当如此。
不过也只是一眼,沈佩之很快收回了目光,三两步追上卓偐。
“沈侍召也是齐郡人?”卓偐无意又扫了一眼手中的名录,忽而问道。
沈佩之面色一凝,忙答道:“正是。”
至此方知他二人是同乡,千里相会算是难得的机缘。卓偐的态度,也不免多了几分亲切,“我有几年未曾回去了,我走那年,正逢天火烧了灵岩寺,如今可重建起来了?”灵岩寺是齐郡一大寺,唐玄奘法师东归后,曾在此地翻译佛经,后世来齐郡百姓以灵岩寺为庇护此地之镇所,虔诚供奉,香火不绝。
当地人远游之前,常往寺中上一炷香,以求平安。当年卓偐因天火毁寺,未能求成,如今想起来,依旧有些遗憾。
不想,听了这话,沈佩之却露出了几分茫然的神色,半晌才道:“在下走得急,未曾……未曾留心……”
卓偐不免怔了一下,心中只道这人大约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摇了摇头,亦不再发问。又向前走了一段,待明章街将尽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人,行色匆匆。见到他们,立即走上前来:“烦请问……巡抚台录名是在何处?”
“噢,”卓偐每年都会来这里接人,自然知道这又是个倒霉的家伙。遍寻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巡抚台这么懒的衙门,“他们不派人出来录名的……你随我来吧,我将路指给你。”
遂将他一路领到镇北巡抚门前。那人自然是十分感激,分别之前,抱拳一笑道:“在下符止,多谢这位大人指引,大人后会有期!”卓偐微微点头还礼,他方才又目光一转,望着一旁缄默的沈佩之。
“沈世兄,后会有期。”
沈佩之全身一震,竟是一个字说不出来。面色变幻不定,再抬头时,却见符止已转身走了。
卓偐则很有些意外:“原来沈侍召与他认识的。”
沈佩之动了动嘴唇,下意识要反驳,但最终是叹了一口气:“是,认识的……”亦不再多说什么,低下了头,随着卓偐向太常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99 凤凰台上忆吹箫(二)
太常寺为长安城九卿衙门之首,其内门支众多,人员庞杂,俨然自成一派系。沈佩之领的不过是个八品侍召的衔,虽是入了公门,却也暂时只能做个末流角色。
先是被撂在太乐令手下,为即将到来的大飨抄了半个来月的乐谱。
幸而卓偐念同乡之谊适时捞了他一把,大飨结束以后,便将沈佩之调到大典星手下,做一些记录天相、填写星格的工作。这是一个养老的绝佳去处,除非遇上天有异相、地有大乱的的灾年,一般并不会有什么人向大典星问责——民间禁制私习天文,大家也看不懂。
而这份清闲的工作,却不能让沈佩之满意。他原本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很难安于现状,如今的情况是他要再进一步很容易——大典星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倘若不出什么意外,沈佩之只要做到活下去,很快便能取而代之。
而再往上却是痴人说梦了,一个大典星,你还指望能做出什么政绩来吗?
由此沈佩之心中种种愤懑不平,自不必提。而另一面,卓偐也隐隐注意到这个同乡日渐消沉的颓态,不免心生不忍——他这半生波折,说穿了,亦逃不出这“不忍”二字。对沈佩之的怜悯、对谢长庭的爱情……至最终命葬她手,皆出于此。此时,见沈佩之郁郁寡欢,借酒消愁,他便时常前来开解。又因大典星年事已高,每逢值夜,卓偐索性就顶了他的班,与沈佩之彻夜把酒长谈。
“含愁对明月,明月空自圆。故乡回首思绵绵,侧身天地心茫然……”
时值盛夏,星汉璀璨,沈佩之便常常醉卧檐下,击箸而歌。几乎有种一生便要在这样郁郁中度过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