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随行在丞相身后的年轻人,自觉十分面生,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待来到谆宁殿,永启皇帝坐于朝堂之上——这时是永启五年,皇帝尚不足四十岁,这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是颇年轻的。沈佩之也是第一次站在立这位人君这样近的地方,跪拜之余,不免偷眼暗暗打量,只觉得上首之人无论是相貌、声音,皆软绵绵的像一团面,毫不见英武之气。
沈佩之心中嗤笑了一声,只想着此人对湘王,是差得远了。
——他此刻刚刚得到了一点为湘王做事的甜头,升任了这个丞相长史,志得意满之际,自然奉湘王为主,百般崇敬。加之这日早朝,百官为定北军哗变一事吵作一团。皇帝不加约束,坐在那里,俨然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更何况众臣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大唱反调、煽惑人心的,到最后,场面已有些不可收拾。
“诸位不必多虑,顾将军尚在人世。”王丞相始终就是这么两句话。
刘太尉年迈体衰,跟他们争论一阵,这时渐觉眼前发昏,声嘶力竭,怒道,“却不知诸臣僚咬定顾将军已死是何居心?岂非是盼望安定山防线尽失,胡虏长驱直入?”
这话是万万无人敢驳的,说完之后,四下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这时候,却忽见一人越众而出,正是清早走在王丞相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刘大人,仆有一事不明。”
刘太尉虽不认得沈佩之,但知他是丞相府属官,当下只以为是来了帮手,大松了一口气,微微颔首,示意他请讲。
只见沈佩之一笑道,“仆却不知,刘大人咬定顾将军尚在人间是何居心?岂非是要蒙蔽陛下,只待胡虏真有一日长驱直入,刘大人才好献城投敌,向匈奴人跪拜乞怜?”
他这话说得阴毒至极,刘太尉顿觉脑中嗡一声,身子摇摇欲坠,险些要支撑不住。张口欲大斥他一派胡言,却不想沈佩之这话说完,竟引来一干人等纷纷附和,当中几个,俨然是与湘王素常走的极近之人——这些人都是些见风使舵的高手,一见有人出头,便跟着一个个跳出来指点江山。
沈佩之毕竟初入官场,见自己一言竟如北辰星拱,心血一热,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若顾将军已身遭不测,此刻遮掩消息无济于事,反倒令将士寒心,朝臣迷惑!顾将军虽勇武,却不及陛下天颜龙威之万一,为今之计,唯有陛下龙御亲征,方可安抚边将,震慑匈奴!”
这话竟连敢接的人都没有了。隔了许久,才听刘太尉颤声道:“奸佞……奸佞!你这是叫陛下……”
这正是叫皇帝去送死啊。
自定北军哗变起,西北边事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前方形势不明,竟还叫从未指挥过战争的皇帝御驾亲征……众朝臣面面相觑,心中皆道这个姓沈的怕是不活了。
皇帝闻言却未恼怒,只沉默了一阵,目光忽地一转,落在下首空位上。这本是湘王的位置,如今因他还在养伤,自然是空着。
皇帝看了一阵,面上不辨喜怒。继而又转头问道:“丞相以为呢?”
王丞相心头突突直跳,刚刚明白过来沈佩之是湘王安在自己身边的一条暗线,之前自己心怀轻视,浑然无觉,此刻方后怕不已。一时惮于湘王势力,早已失了雍华门外定计的气势,任由一旁刘太尉盯到两眼冒火,他却只低头默默然不应。
皇帝见状,长叹一声:“此事且容朕细思。”说完,竟顾自拂袖退朝去了。
因这位陛下一贯脾性温和,如此举动,已经是龙颜不悦的表现。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各自低头趋步,鱼贯而出。沈佩之跟在最末,待跨出谆宁殿时,百官大多已走得远了。忽听一旁有人唤了一声“沈兄”,他不由一怔,只见卓偐自殿柱后走出来,双眉紧锁,一把捉住沈佩之臂弯:“沈兄今日太莽撞了,竟于朝堂上放胆狂言?”
沈佩之一见是他,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地一笑:“这怎么能是放胆狂言?丞相与太尉两人自恃身威,哄骗诸臣僚,我不过是说出大伙儿心头所想罢了。”
“此事纵谁来说,亦轮不到你。你根基未稳,如今却太过锋芒毕露,只怕招人攻讦,后患无穷。”
这话说得沈佩之一愣,他自入朝堂这些时日以来,受卓偐教导、提携颇多,因而对卓偐尚有几分敬服。但听他说自己根基太浅,又止不住有些不忿,心道你虽瞧不起我,我背后之人说出来却还怕吓死了你,当下只是冷笑不语。
卓偐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竟是一副顽冥不灵的姿态。沉默片刻,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当真不肯听劝?那一位心机深不可测,远不是你我之流可比,若不及早抽身,终有一天你难逃命丧他手。”
他虽未指名道姓,沈佩之却凛然一惊。这才想起那张五星连珠图先在卓偐那里经过一次手,才被自己捡了去,之后卓偐面上虽无所动,心中却只怕早如明镜一般。
沈佩之心中一阵狂跳,忽地问道:“我那张星图是不是你拿去的?”
卓偐怔了一怔,见他始终执迷不悟。心中只想到自己虽领他入门,不想他还未学会走,就急不可耐跑起来,在歪路上拔足狂奔,话已至此,唯有分道扬镳的份。当下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而走出几步,又听见身后脚步声追来,卓偐忽想到昔日两人把酒共饮,击节长歌的情形,心中又有几分不忍,停住了脚步。
“星图就是在你手里,是不是?”却没想沈佩之一开口还是问这个。
见卓偐默然不语,沈佩之越发确信心中所想。面色微微一沉,“好啊,如今你是知情不报,若论起罪来,你同样脱不开干系——”他忽地嘴角一牵,露出个桀然的冷笑来,“若我有一天因此而死,只怕你亦不能得活。”
此刻他们都不知,这话竟会一语成谶。
而雍华门外,旭日东升,宽阔的明章街一路延展,红日照于其上,竟如鲜血铺就。
卓偐大约从未想过,自己领沈佩之走过这条路,终有一日会再被沈佩之领出去。生死为伍,竟一直领到了黄泉里。
作者有话要说:
☆、102 凤凰台上忆吹箫(五)
“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直接就退朝了……”
湘王府内,张中谒正复述今日清晨早朝情形。湘王听过后,便说道:“这个沈佩之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虽然语带责备,神情却显然是极为满意。一旁解蓝见了,随声笑道:“他胆子若是不大,又怎能得殿下青眼?”
湘王也是微微一笑:“我对他可没有青眼。”
这主仆二人视线一对,皆是心知肚明,沈佩之性子轻佻浮躁,是最容易冲动的那一种人。用来当枪使一两次便罢,倘若与之共谋大事,却还怕把握不住,反伤自身。
只是那张中谒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兀自揣摩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要将这人?”说罢手掌一立,在颈间做了个割开的动作。
湘王微笑摇摇头:“不必。”由沈佩之这样作下去,不出多久,此人必自取灭亡。
这一边张中谒越加懵懵懂懂,回过了事,忽听门外一阵少女娇脆的笑声:“二哥还不肯出门,在家里做缩头乌龟吗?”张中谒未曾想到有人敢对这位殿下如此作比,顿觉万分尴尬。悄悄抬眼,却见湘王并无半分恼意,唇边竟还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心中不由惊诧到了极点。
幸而一旁解蓝对他连使眼色,张中谒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告退了下去。经过门前时只觉一阵香风,琼音公主不请自入,“二哥的伤还没好呀!”
湘王伸手去拉她,笑道:“我的伤好没好,你不是最清楚么。”
琼音面颊微微一烫,哼了声不肯过去,却被他不由分说拉到怀里,调笑之间,竟已浑然无一点兄妹的样子,分明是郎情妾意,缱绻羡爱。
两人笑过一回,湘王便揽着她坐在膝上。他故作讶然,“哟”了一声:“今儿这分量见长。再这么着,二哥可抱不动你了。”
这话本是戏言,却不想琼音听了,却低头沉吟起来。
湘王往日常这样逗她,不知今天怎么就逗出了问题,自己也愣了一下。正想着找补两句,却见琼音忽一咬唇:“本不想这么早跟你说的。不过既然你猜出来,我就告诉你好啦。”说着凑近过来,耳语了几句。这几句话声音极低,旁人根本无从听清。只见她双颊含笑,又微微透着一点晕红,仿若胭脂薄施,不剩娇羞。
却没想说过两句,湘王脸色陡然剧变:“什么!?”端起她的脸仔细观看,“你说真的?”
见琼音点了点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