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影儿移到正中来了,一根竹竿戳在桃树下的一堆沙上,它的影子缩到一天中的最短。春叶忽然想起一句话:“长的是磨难,短的是的生”,忘了是从哪里看来的。她在想,努力想这句话的出处,这时春柳回来了。
大人都不在家,姐妹俩随便吃了一点,歪在床上,说闲话。看看到下午两三点钟,春柳站了起来:她约了采芝剜猪菜。春叶自己发了一阵呆,拿了一双未完工的鞋垫来做。是十字绣,细细密密的小眼儿,小格子,叫人眼花。做了一会儿,她起身到杏花家去。
杏花家仿佛在举行鞋垫的赛会,采菱和小桂都带了自己的活计去纳着。她们有的是十字绣,纳出八瓣花、万字连环。这种活计先要紧的是抽丝,用一块上好的细布,把经线纬线按一定的规律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成为一种网状,针脚就下在网眼里。又有一种是两只鞋垫合抱着,中间填上旧布什么的,用彩线细密地纳下去,完工之后用刀片割开来,就成为一种羊毛毯似的绵软厚实的而且有精美花纹的艺术品。杏花正在用这种方法纳她的石榴。
春叶和她们坐在厦檐下绣着,大家互相看着伙伴的手工。午后的斜阳照在院子里,她们在厦檐的阴影里,阳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春叶做过许多许多的鞋垫,各种各样的颜色纹样,自家垫不完,哥哥拿去送人,他在伙房里的同事,外头交游的朋友,据说他们都当宝贝似的,还说要来瞻仰做鞋垫的妹妹,春叶嗤之以鼻。
她知道唐朝有宫女把诗缝在军衣里,后来落到边士手上,成就了一段姻缘。她不会,她虽然无聊,还没无聊到那种程度。她知道世上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就连她哥也不是好东西。上学的时候打架,不上学了在家干活拈轻怕重,什么责任也不担。早先学瓦工,没几天嚷太苦,不干了;又去学木工,做了倒有半年,差一点叫电刨刨去一截手指头,又不干了。闲了几个月,又去学厨子。现在长得白白胖胖,回家也净讲吃吃喝喝和饭店里大主顾的逸事。
她做着手工,可是提不起精神,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似乎是一种病,传染病,杏花也没精神了,小桂靠着椅子舒懒腰。采菱问:“是不是眼花了?出去走一走再来做嘛!”
春叶真个出去走了走,看看石榴花,又舀水洗手——如果手上有汗,丝线就涩了,拽不动。她洗完手去看窗台上,晾着满满的鞋垫子,半新的、半旧的、极破旧的。有一双是十字绣,红布底子,用黄白黑三色丝线绣的,早看不出是什么纹样,被脚汗腐蚀得血肉模糊。她看见了红的鲜血,黄的肌肤,白的骨头,黑的毛发……
曾经是那样精致的,有繁复的心思和才情,一如她们的年少青春。可是注定要呆在一个黑暗的、被重压着的、充满令人窒息气味的所在,见不得光亮,一天天从新变为旧,最后成为这种面目——连她们自己都辨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春叶忽然见了鬼似的疾走,到厦檐下把自己未完工的鞋垫往墙外一扔。杏花吃惊地大叫:“你见了鬼啦!”春叶道:“我这辈不做这种东西了,叫人发疯!”小桂问:“为什么?”春叶道:“没意思!”采菱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得做,一板一眼地做,不然我会发疯。”小桂不很明白。杏花想了想,“纳一千针,一万针,一亿针,还不是踩在脚底?也真的没意思。”想想织毛衣,每个人的毛衣每年必得拆织两次,织不同的花样,一千针、一万针,慢慢地织出来……这哪是织毛衣,这是织时间,织她们的青春——浪费的人力,浪费的青春。杏花的脸色也慢慢地索寞起来。
这时杏花的嫂子回来了——她赶集赶到现在!她把一塑料袋草莓往水盆里一倒,招呼:“都来吃草莓!”采菱和春叶、小桂都说:“不啦,不啦。”她们都走了。
“红红白白花临水,碧碧黄黄麦际天”,沟渠上的野蔷薇落了,薄瓣儿随波荡漾得到处都是。麦子一天天黄起来,附木秧把粉红色的喇叭花开满田埂。
人们拔除麦场上一春生起来的荒草,把场又整得平平的,下一场雨,用碌碡压一次。人们频繁地赶集,买扫帚、木锨、镰刀、磨刀石,斗笠或草帽……农具该修的修,铁匠铺子变得热闹了。明喜也忙,忙着打麦粉、草粉。
他们又到面粉厂去,把白面左一口袋右一口袋换回家,柴油机油打了左一桶右一桶,油盐酱醋也屯积了。再过几天,他们该屯积蔬菜了:土豆、洋葱、苤蓝、黄瓜、干豆腐皮……到了麦忙时节,哪有时间赶集啊。趁现在有空,多买些放着,反正这些蔬菜不易坏。
集市上更加热闹了,路上熙熙攘攘,大家都在秣马厉兵。大李庄的集市上,前阵子有个地段专卖秧苗:山芋秧、黄瓜苗、茄子苗、西红柿苗,蹲满了黑红脸色花白头发茬子老头等主顾,现在都不见了,统通被卖西红柿、卷心菜、小虾皮、小干鱼的菜贩子挤了去。黑红脸色花白头发茬子的老头退到更偏僻的一隅,卖粪箕子、锨柄子、柳条筐之类。这些老人,一生就是这么赶集,买东西,卖东西,生活就像他们所卖的东西,沾着泥土,或者是冷硬而粗糙的……
妇人们在家整一种吃食,叫煎饼,圆,大,薄,仿佛洋伞的面子,对折再对折之后也不显得大了。重重叠叠地放着,不容易坏,倒是一种健康食品,全麦的。这种吃食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山东?这儿靠山东省近。
小桂妈套上驴,推做这种煎饼的麦糊。现在村上有电磨,柴油机磨,人们图省事,大多提了麦子去那里加工。小桂妈说电磨不好,推出来的煎饼不香——上了年纪的人总认为传统的东西最好。她娴熟地往磨眼里喂着麦子,时不时拿个软软的树条子在驴身上轻轻地抽一下。
那头驴戴着“驴蒙眼”,用麦杆编的,仿佛跳艳舞的女人戴的织金胸罩。驴为什么非要戴上这个东西呢?也许是防止它偷嘴,也许是怕它头晕——驴会头晕吗?大约不会吧?从没听说过。可是也难说,谁又说过驴不会头晕呢?它也是一条生命啊!
她早支好了鏊子,叫小桂烙煎饼。小桂哪里会烙啊,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会做?小桂妈逼小桂学,这是她们当初做姑娘时一项必会的技能。可以没有嫁妆,但是不会烙煎饼的媳妇谁要?她把这危险又说给小桂听,小桂说:“没人要正好,我就想着没人要呢!”小桂妈骂:“你要作死!没人要还不把我愁死?就算我替你烙,我现在六十了,能替你几年?”把小桂赶到厨房里去。小桂在鏊旁叫苦连天,小桂妈一边喂麦子一边遥控她,怎么凑火,怎么赶糊子,娘儿俩唧唧歪歪,左邻右舍都听得见。
春叶、春柳、采菱、采芝都去了,小桂妈大喜,“春叶,你快教小桂,这丫头笨死了!”春叶道:“我也不会。”小桂在鏊旁,坐着一个极矮的凳子,身后麦草成堆,面前青烟弥漫,她薰得眼睛都红了,左一把鼻涕右一把泪的,只顾拿毛巾抹着。她也叫:“春叶!采菱!来帮帮我!”春叶迟疑了一下,过去帮她。小桂没命逃出来。她妈没好气道:“把驴牵出去!”——推好了。
春叶也不会弄这个,现在赶鸭子上架,舀一勺面糊放在鏊子上,吱!腾起一阵蒸汽。她拿个竹片子赶着,赶得东一片西一片,像哪个国家的版图,完全不成形状。小桂妈进来一看,知道也是个拙手,就说:“这么大姑娘了,怎么也不学,以后吃什么呀?”春叶道:“我吃馒头。”小桂妈问:“你会蒸馒头?”春叶又改口:“那我吃米饭,以后找个种水稻的地方,就不用吃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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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小桂俯来门口,“那正好把你介绍给我表哥!”春叶撕下“版图”,凑一把草,烙第二张,满脸紧张地盯着,百忙之中回道:“小强?太矮了,两个人走一起不配。”小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