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小桂妈说要回去晒东西,走了。杏花妈客客气气地一直送出大门。
过了一会儿,杏花回来了,晾满院子被单和毛衣、罩衣,她妈却绝口没提。到了晚上,延礼和田磊都回来了,一家子坐在堂屋的电风扇底下吃饭,杏花妈才说了出来:“今天延斌家的来做媒,想把杏花介绍给她侄子,就是没有妈的那个小强。”
田磊停止了咀嚼,从饭碗上抬起头来。延礼捧着小瓷酒盅儿,抿一口酒,沉思不语。杏花妈问着当家的:“你看怎么样?我跟延斌家的说明天回话。”延礼丢了两粒花生米到嘴里,“你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呗。”杏花妈道:“我看不行!”田磊道:“我看也不行!”
杏花妈说出她的道理来:“那孩子个儿矮,比杏花高不了多少。关键他还没有妈,光棍爷儿俩,听说还住三间‘滑头屋’,连个院子都没有。往后过了门,万事靠自己,办吃办喝,洗浆缝补,谁家姑娘去吃那个苦?孙庄那地方也不富裕,又偏僻……”田磊连连点头,“就是,还想来攀杏花,我看他光棍打定了!”
小强比田磊小两岁,打小儿小桂妈怜他没妈照看,常带来一过半个月。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弹玻璃珠,老是田磊输,前后输了差不多半升玻璃珠。下河摸鱼去,也是孙小强摸到的多,田磊只能摸些河蚌田螺。那么一个小矮子,却给人高马大的田磊一种无形的威压。田磊后来就不喜欢跟他一起玩了,现在才知道,有多么不喜欢他!
延礼吱儿吱儿地喝着酒,点点头,认可了内当家的话。田磊媳妇筷子在粥里搅着,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没人问她的意见。杏花低头喝着粥,也没人问她的意见。小田磊不喝粥,嚷着要喝茶,杏花就起身给他倒茶。
这事儿似乎就结束了,一家子闷头喝粥,稀里呼噜一片响。吃完了饭,杏花洗涮了碗筷,又端盆清水把桌子抹干净,掇去墙边放着。她妈又叫她洗桃来给大家吃,杏花就端一盆水来洗桃。
大家吃桃。田磊和他爸讲些工地上的事,杏花不作声,这里擦擦,那里理理。小田磊不好好吃,啃着桃子跑到布幔子后面,爬到杏花的床上玩,田磊媳妇不放心,把布幔子吊了起来,看着。小孩在床上拱来拱去,杏花过去一看,枕巾掉了,雪白的枕头套上染上了桃汁,黄金桃,是黄色的汁。那枕套上绣着红山茶,叶下藏着画眉鸟,又有一轮朝阳,几缕彤云,是春叶画的花样。雪白的底子上,那黄桃汁东一块西一块的,仿佛乌云的阴影,分外触目。杏花冷着脸,把孩子抱了下来,孩子唧唧歪歪的还想上去,被小姑抱着一径塞到他奶奶怀里。杏花默不作声站了一会儿,把枕套扒了下来,又收拾了两件干净衣服,找个塑料袋,把毛巾香皂一并装进去。她妈问:“又下河?”杏花嗯了一声,就出去了。她妈道:“多找几个人啊!天怪黑的。”
杏花没答腔。
8
屋子里的人有一阵子没言语。不懂事的孩子倒在奶奶怀里胡厮歪缠,她妈轻轻喝斥了一声:“别烦人!”过去抱了来。田磊扔给爸爸一根烟,两个男人抽着烟,烟圈儿在空中一个套一个,又寂寂地散去。
以前人家给杏花做媒,才一开口杏花就有许多理由打回去。高个子,她嫌:“电线杆子似的,我这么矮,不配!”矮个子:“就那四指高,别恶心我了!”介绍个镇上的,她说:“我不会做生意,去了等饿死啊?”找个农村的,她说:“就那庄?太偏僻了,怎么赶集买菜?”……而这一回,她却一个字没说,大家都从她这沉默中看出某种象征。
烟雾中,一家人许久都没说话。杏花妈起身找笤帚扫桃核,皱着眉头开了腔:“这事儿不行,我明天就去回话!”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跟小桂妈说了,笑着连连抱歉:“二嫂,两个孩子不太合适,你看,你看……”
小桂妈愣了一会儿,笑道:“这没什么……”她的笑有些勉强,可是也照旧客客气气把杏花妈送出大门,和昨天杏花妈客客气气把她送出大门一样。
杏花和嫂子自吵了架之后就没搭过腔,和哥哥爸爸也没什么话说,现在更加沉默了——和她妈话也很少了。她的沉默是一种异样的沉默。
这几日天气也是沉闷的,粘渍不净的。黄昏的时候,整个的天空都是一种污浊的灰黄色,蜻蜓低低地飞着,飞累了就栖在篱笆上,丝瓜蔓上。杏花用一把大竹扫帚扫门口,半空中满是混混沌沌的浮尘,远处,就是不扫地的人家,门口也是混混沌沌的浮尘——到处都是混混沌沌的。
邻家几个孩子用大扫帚扑蜻蜓,小田磊吵着要姑姑扑,杏花不耐烦道:“去!去!跟他们要去,我哪来功夫扑那个!”小田磊没法子,走到邻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大孩子,怯生生地要蜻蜓。没人睬他,可能是没听见,他们都快活得停不了脚。
田磊媳妇扶着猪圈墙喂猪,冷眼瞅着小姑和孩子。猪又扒墙了,田磊媳妇折一根枯树枝就打,边打边骂:“作出圈呢!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你作出圈?天天就知道往外跑,你生了花心疯了?你作,你使劲作!有你出圈的那一天,你着什么急?你着什么急?”打得三头猪在圈里乱撞乱叫的。
杏花动作忽然加快了,她急急地扫着,很多草屑浮土没扫干净她也不管了。好歹扫了个大概,她把扫帚一丢,往前头去,听到身后她嫂子打骂的声音更高了:“窝里一会儿也呆不住似的,是不是在外野出甜头了?成天作出圈!你作,你使劲作!……”
杏花在巷子里仿佛噎着了似的,一口气差一点没缓上来。
黄昏被暮色渐渐卷起,空中无声地打着闪,当地人叫“露水闪”。杏花在家洗了澡,早早上床睡了。延礼夫妇和田磊坐在堂屋说话,说到近九点,他们走了,杏花起身闩了门。
窗帘拉上了,还看得见外面一闪一闪的亮光。远处蛙声阁阁,吵得人心烦——似乎愈是人家烦心的时候它愈能吵,座钟打过十下了,它们那里却阁声鼎沸。这么晚了,不知道人要睡觉?这一帮没有公德心一家伙。
杏花翻过来,又翻过去,她用枕巾堵住耳朵,那阁阁声却如屈死的冤魂一般,缠着她不放。蚊子也营营地飞来,想趁空儿叮她、咬她。她用枕巾挥了几下,蚊子暂时退去了,杏花知道,它们还会来的,就像烦恼一样,牢牢地叮定了你,甩也甩不掉——是的,烦恼也是甩不掉的。
窗外又是一亮,打了个“露水闪”,杏花朝里翻了过身,她这儿看不见一点亮光。这世界怎么会这样的呢?快过年的时候她收到过杜小梨寄来的明信片,祝她万事如意。她万事如意了吗?不,相反,她万事不如意!
9
想当初念书,她是一心一意要念下去的。初中在乡中心中学念,开始是住校,天天吃干粮咸菜,她也不觉得清苦,后来家里人不知听谁说,学校宿舍“乱死了,骡马大乱套,好好丫头都带坏了”,就不让她住了,改为每天骑车往返。每天来回四十里的路,她也不觉得累,这么念完了初一,家里人听说有女生在放学路上遇到流氓,被“糟踏了”,又犯起嘀咕来,叫她下来,别念了。说:“春叶成绩那么好,念完初三还不是照样不念了?你那成绩反正是考不上大学,上街也能认得男女厕所,够了。”——杏花学习成绩是不太好,在村上人眼里,考不上大学就等于白念,瞎废功夫。而且“姑娘长大是人家的人”,花那么多钱培养她,倒不如省下来给儿子说媳妇。一字不识怕什么?女的反正不会打光棍。
杏花就硬生生被拽了下来,天知道,她是一万个不愿意!
现在,想出去,她出不去;小强托他姑来提亲,她家人问都没问她一声就回掉了……家里已经是这样的了,她现在只剩下孙小强,不,连孙小强也没有了……她的一点温暖,一点最初的依赖和爱,全没有了……
这世界怎么会这样的呢?
“哗!”一阵雨骤然打在屋顶上;“哗!”杏花的泪骤然打在枕头上。她无声地抽泣着,抽泣着,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万一被她嫂子听见,天知道她明天又会骂出什么怪话来!她咬紧了枕巾——从那一天开始她学会了咬毛巾,在心里煎熬的受不了的时候。那一天的毛巾是一种温暖干净的阳光味,她现在咬的枕巾却是一种寂寂的头油香,她自己的头油香,真的,她现在只剩下了自己……
她又翻了个身。想起了电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