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位律师说什么也不肯再接案子了,我们去了几次,都是吃了律师的闭门羹。
几次之后,夏立立的神色越来越憔悴,而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把这件事说给权昕听,哼哼唧唧地发着愁,说这律师架子未免太大了些。权昕知道我报恩心切,搂着我保证,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位律师请出来。于是那几天他也是忙着到处找人,想跟这位律师搭上关系。
事情直到二周后的一个下午,在我们几乎都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才有了转机。那时我陪着夏立立逛商店,想让她散散心,权昕突然打来电话,说律师正在等我们,让我们快去。
啊呀!真的是太好了。我把消息重复给夏立立听,她激动得差点就掉下眼泪,我忍不住对着电话亲了一口,权昕,我真是爱死你。
和姐姐一路飞奔,急急赶到律师所在的大厦。
那位律师姓黄,四十多岁,一向只接华人诉讼的案子,在异乡替不少华人讨回了公道,是有名的铁嘴钢牙。甚至有那么几年,他几乎垄断了全美国最有名、最疑难的涉华官司。因为近两年身体不太好,所以案子就不怎么接了,而是回国休养顺便做点中美贸易生意。真不知道权昕动用了什么力量,才说动他出山接下这桩争子案件的。
黄律师办公室的地址就在末江边上。我们报上姓名后,一位接待人员将我们引至他的办公室。夏姐姐很快与律师交谈起来,而我没什么事,就在屋里转来转去地看他那些证书、奖牌还有照片。
看来姐姐所言非虚,这位律师的确是本领了得,从满满一墙的辉煌记录就能看得出来。但同时我也觉得,黄律师对隐退未必是甘心的,他已经从商了,可是墙上没有一张关于商业活动的照片,而且,他居然保有美国律师的持业牌照。可见他对当律师是多么的留恋。
我沿着墙壁边走边看,当走到北墙,观看一排摆在书架之上的橡木镜框里的照片时,一双眼睛抓住了我,那是一双细长的凤眼,羞涩地微眯着。我凑上前去对着拥有那双眼睛的相片细看,心里是黑漆漆的惊愕,又带着一些狰狞的惊喜,照片上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虽然只是少年,但我认为那应该是他。
因为怀疑自己眼花,我伸出手指去擦镜框上的玻璃,擦了几下,面孔没被抹去,反而越发清晰了。
真的是他!
我指着相片,回身去看夏立立,他,是他。
夏立立与黄律师正谈到关键处,两人都没注意到我。陡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把下面的话全咽了下去,我收回自己的错愕,转回去看相片,上面的方苏和黄律师并立在一起,笑得很拘谨。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把黄律师屋里摆着的,挂着的相片逐个的细细研看了个遍,得出一个结论,与他合影的,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人,一,是他的同学师长,二是政客名人,三就应该工作关系才接触到的人,而方苏应该归为第三类。
方苏打过官司?
夏姐姐与黄律师的会谈在半个小时后结束,黄律师说马上要个重要的会议,所以我并没有机会向律师先生询问他与方苏的渊源。但一张照片却足以让我在剩下的时间里浮想联翩,方苏为什么会打官司?他是受害人?他被谁迫害?权昕说过他有可怜的过往,莫非并不止是指他在孤儿院里长大,而是有更大的隐情?
隐情是不是跟方苏的报复有关?我父亲没有在方苏小的时候收留他,他就如此变本加厉的报复是不是有点说不通呢?
这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推倒最前面的一个设想,就连翻带动了以前接受的所有貌似事实的事实全部垮塌。
我在黑暗里久了,本已习惯,可遥遥的,是命运点燃一团火焰,光明向着远方飘移,我只要朝着光亮的地方去,终会找到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
我向夏立立告辞,打了个车直奔司马侦探处,他开门时打着哈欠,说昨晚在一个红杏出墙的阔佬门外埋伏来着。这会儿正在补觉。
我根本听不进去他絮絮叨叨的陈述。我向他说了在黄律师那里发现方苏照片的事,让他查查到底方苏曾惹过什么官司。司马侦探揉着眼皮对我说,这太好办了,明天我就给你回话。
第二天,我在一家咖啡厅和司马斯侦探见了面,他塞给我一个塑料文件夹:“要查的全在这里面了。这笔业务,和找人是不一样的,我们钱货两清吧。”
我把钱刷给了他,在得到银行确认后,他留下文件夹准备走,但突然又犹犹豫豫地对我说,你看这些的时候最好有些心理准备,这个人的遭遇还真是坎坷。
是这样吗?我向司马侦探的好意提醒致谢。
车在公路上静静地流着,没有声音,秩序井然,我坐在咖啡馆靠窗口的位置,先向车流看了一会儿,定了定心神,然后打开了文件夹。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照片,方苏,不,应该是少年的方苏被两个胖大警察扭着,正从屋里向外走,他单薄的身子套一件撕碎的T恤衫,裸露的肌肤被伤痕堆满,有些地方似乎还在流血,皮肉外翻。头发七扭八竖的,十分混乱,眼光却比头发更凌乱,茫然的凌乱,我在他眼里看到恐惧的泪水,却在嘴角找到一丝欣喜的笑颜。
我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动瘫不得。我被他的样子骇住了,方苏又是惊恐又是骄傲的样子似乎有魔力,仅是一张照片,就开始让我可怜他。那时的他太瘦,只配撅吧撅吧丢到灶下烧火,而那一身的伤,淋漓而狰狞,痛楚的感觉从画面里散发出来,我心上的伤口也开始疼。我想每个女人看到这张照片都会生出一种冲动,想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揽入怀中,疼惜他,怜悯他。给他温暖与爱。
在这张照片被定格之前,这个少年有着怎样的遭遇呢?我再次把目光转向他的脸,我被他的笑容折服了,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却能感受到他的欣慰和坦然,恐惧和坦然可以在同一张脸上同时的出现吗?他为什么要笑?在那种情况下,他究竟做了什么得意的事要对着镜头发笑?
我开始翻阅文字资料,里面记录的东西让我越看越心惊。方苏现在是什么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过什么人。
难以置信的,他居然曾经是个男妓。
男妓?
男妓!
离我的人生多么遥远的字眼,离我的生活多么遥远的人群。那是我所鄙视的人群。
看到这条记录时,我伸手去捂嘴,害怕自己会惊恐地叫起来,却几乎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怀子。杯子咣咣地响着,我的心也被震动了,咣咣地来回晃着。
可为什么,在这张照片上,说这个孩子是一个男妓时,我居然没有鄙视他?只是因为他那时年纪小,所以,我就觉得过错和肮脏不是他的,而是社会的?是政府的?是他们的无能造成了未成年人犯罪和贩黄?
有侍者带领着客人从我坐着的桌旁经过,本能地,我忽地伸出双臂盖在了那些照片和记录上,并且同时涨红了脸。
茶杯再次被我的突然动作推了出去,再次险些打翻。
我的心像是做了什么见不人的事而呯呯狂跳着。
等到那一行人过去了,我才顿觉,我为什么要惊慌失措?我居然想替方苏把他的过往全盖起来。这是我吗?
我无法揣度自己的心。暗自叹息,再次埋头研究资料。
方苏不但是个男妓,而且因为长相秀美,所以,是个很有名气的少年男妓。也曾红极一时,也曾日进斗金。也曾被打架斗殴,也曾涉嫌与黑社会命案有关,被在押审讯。他有毒瘾,贩过白粉,被包养过,但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是一启著名杀人案的被告,在拉斯维加斯他杀了一个男人,那年他才十四岁。事情是这样的,被杀者是他的客人,一个同性恋。他包了少年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同性恋用非人的手段折磨少年,在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少年奋起反击时,错手杀死了那个同性恋。
在这之后,他被拘捕。审讯期间,他曾三度企图自杀。他有多绝望,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死?
我想他的人格与自尊也许早就在成长的岁月里被肮脏的现实打击得垮塌了。
文件里有好多翻印的图片,照相机的好处就是能够忠实记录遭遇突变时人的表情状态。方苏低着头上警车的时候,车门关上要开走的时候,车已经启动他在车内深深地勾着头,那些模样,分别被记者抓拍下了照片,一张,两张,三张,很多张,向我描绘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方苏,陌生而凄凉的。
在照片上,他清秀的五官就越发显得山寒水冷,我的手在他的五官上划过,那冰冷的双眉,没有温度。
当时就是黄律师接下了方苏的辩护,并用自己的知识和口才,为方苏打赢了这场官司。就在当庭释放,送去感化院的时候,方苏逃跑了,从此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曾经的方苏以超出我想像力的方式在我面前立体起来。我有点无法承受这个事实。我想,他少年的时代的经历也许不能被称之为活着。
做过手术的刀口有点疼。一个乞求的声音在心底向我献着殷勤,放过方苏吧,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看到他曾被如此残忍地摧毁过,我竟有些理解他为什么这样不顾一切地要把其他人的生活摧毁。
……
我终于失手打了咖啡店的杯子。
我是故意的。
杯子暴裂的声音刺耳更刺心。
借着一瞬间的割裂声,我赶走了自己的怜悯。
如果要我怜悯他,先给我一个他恨我父亲的合理理由吧!就算当年没有收养他,造成他后来艰难而卑贱的活着,但我父亲也是迫不得已,一个邻居的孩子,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我父亲怎么好跟他的母亲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方苏的报复还是毫无由来。我的父亲和我是他变态行为的牺牲品,他有资格变态,却没资格让我们用生命来为他的过去做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