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陶献玉抱著小木偶对著天色观望。他人小畏寒,饶是南风拂面也不敢托大,仍旧让小梅子替他裹上厚厚的玄色暗花棉袍,脚蹬翻绒方平履,脑袋上扣一顶搭耳皮帽,跟只新出壳的鹌鹑般摇摇摆摆出得院来。
甘荃等得心急,冻得更慌。他爱惜自家窈窕身段,不到数九寒冬不肯著棉袄,今日为领陶献玉去瞧瞧“真男子”林世卿,特地又脱了一件夹衫,直把个进九的天气当作小阳春,这会儿是脸蛋儿鼻尖冰凉通红,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好不容易看见陶献玉那肉丸般的身影出现了,忙不迭躲进轿子,“快点!快点!真是冻死我也!”
陶献玉抬头便见著甘荃一颗青葱秧苗般立在不远处,低头看看自家身形,嘴就撅了起来,老大不高兴。这个骚蹄子,怎麽不干脆脱光了哩?!乜著眼睛去瞅甘荃的细条身段,脚步故意慢了下来。冻死你个臭麻子!
甘荃把轿帘一掀,见陶献玉人还没过来,心中不耐,支使一个轿夫道:“去把那姓陶的肉圆子直接抱进轿子里。”
那头陶献玉兀自拖著步子期期艾艾,走三步退两步,把旁边跟著的小梅子看得蹊跷不已。正停下步子低头揉脸,冷不丁肩上一紧,双脚离了地,“哎哎,这是干嘛?我自己会走!”
小梅子也吓了一跳:“莫把我家少爷吓著了!”
那轿夫却是不理,拎颗大白菜也似几步就将陶献玉拎出陶府,双臂一送,将人塞进轿子,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
陶献玉身子歪歪倒倒,人没在轿子里坐好就叫骂起来:“小麻子你干嘛戏弄我!”
甘荃当即回他道:“谁叫你走路像乌龟,半天也爬不过来!”
“你才是乌龟,绿壳子带麻点的甘家大乌龟!”
甘荃已经置了气:“陶献玉你有完没完!你叫我两次麻子,我都没说你一次胖肉丸,你蹬鼻子上脸怎麽的?”轿帘刷得一放。
陶献玉没话好回,面上拉不下,当即就吵著要下轿,嚷嚷“才不要去看小麻子的脸色!不要坐甘家的破轿子!”小梅子赶忙将人拦下相劝,那边陶福也赶过来好言好语,息事宁人。
甘荃满心想著去见林世卿,也不愿多跟陶献玉缠杂不清,“起轿起轿!土鹌鹑爱来不来!”蹬一蹬轿子让轿夫走路。
陶献玉经不得激,屁股一撅就要往下跳,被陶福眼疾手快地挡住往回扯。两个轿夫见甘少爷的轿子已经走了,身随心动,赶紧撵上,没等陶献玉再次跳轿就起杠离地,如飞而去。
轿子里,陶献玉身子没坐稳,一连被颠摇了十来下才惊魂甫定。他恨恨心道,所有人都向著甘大麻子,反拿他当外人。阿姊是,陶福是,就连小梅子也是……上回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那小麻子除了个子高点儿,眼梢狐媚点儿,哪里又比他讨喜了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一个人闷坐轿中,撇嘴吐舌,拧手拧脚,惟有抱著木偶“小阿秦”聊以自慰。
两顶轿子一前一後,在三街六市间穿行。前一轿子中,甘小少爷眼睛发亮,心怀春情,捂著擂鼓般的心口,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後一顶轿中,陶小少爷缩头缩脑,意兴阑珊,抠完鼻孔抠指甲,摸完耳朵摸屁股,末了趁轿子将要停稳,将一陀鼻屎全全抹在轿布帘子上。
轿子在广延楼外停下。陶献玉帘子一掀就“咦”得一声,“姓甘的,你干嘛挑这地儿?没看见对面就是我家的铺子!回头叫阿姊瞧见,又要耳根子叨叨……”
甘荃出得轿来,整衣理袖,一张脸被楼檐上的大灯笼照得白中透光,连中间的斑点都活泼浓重起来。他自顾自以手作栉梳理脑後散发,道:“这地儿哪是我定的?还不是世卿喜爱在这里消遣。”
陶献玉悄悄向对面的“陶一彩”望过去,只见临街的排门已上,一线黄光从後堂影绰透来,看不出甚名堂。
此刻正值掌灯开膳之际,整条街上夜市绵延,灯烛高烧,人声渐喧,送暖驱寒。
“鹌鹑蛋,走啦!”甘荃扭著腰臀要陶献玉跟上。
陶献玉咂咂嘴巴往酒楼里走,他把“小阿秦”抱在胸前,眼睛盯著前面甘荃左右摇摆的屁股,一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两个人穿过一楼大堂,循西首上二楼。一路上甘荃屁股摇个不住,从左边一点一点扭到右边,接著又从右边一歪一歪荡到左边,来往的堂倌和食客,皆诧异注目,偶尔有一二掩嘴偷笑甚而目露淫猥的人擦身而过,甘荃毫不在意。小少爷拖著一身厚袄跟在他後面,恨不得飞起一脚踢在甘荃扭来扭去的屁股上。
甘小少爷拣了副空座头坐下,犹自东张西望。茶博士过来沏茶时,陶献玉嘴里嘟囔:“茶有什麽好喝的?给我上菜,先弄一只黄油蒸鸡来。”然後指指心不在焉的甘荃,道:“记在他的账上!他是卖米的甘家的麻脸儿子!”
茶博士看看甘荃,见他没甚反应,就不声不响下去禀菜。
陶献玉照旧将小皮帽扣在头上,用腿夹著“小阿秦”,两手笼著茶盅暖手。
“嗳,你那真男子林老板人哩?怎得还不来?”小少爷问道。
甘荃脖子伸得长长觑看对面下著珠帘的雅座,压低声音道,“他,他就在里面。”
陶献玉歪脖一看,雅座里确是有人,却不只一人,样貌看不甚清。
“原来人家压根不是跟你邀约,是你自己跑来的!”
甘荃脸上的雀斑跳了几跳:“我当他今日一个人,不想那只妖精也跟来了……”
陶献玉听得有趣,眼睛睁得圆圆:“哪只妖精?就是那什麽郑师爷?”
“噤声──”甘荃身子一矮,“别叫人听到了。”
“哼哼……”陶献玉咕嘟吞下一口茶,老大不以为然。听见又怎麽样?
甘荃菜花蛇般的身子难过地在座头上扭动,直勾勾地望著那边雅座的方向,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情。陶献玉看了撅嘴吐舌,也跟著好奇里头坐著的是哪般神仙人物,叫这个甘大麻子如此魂不守舍。
半晌,堂倌端来一盘黄油蒸鸡。老大的一只母鸡,蒸的皮肉金黄,油水直滴,鸡嘴里衔著一朵胡萝卜雕镂出的花,鸡脚上串著若干菌类,身子上撒著小撮碧绿芫荽。看得陶献玉唾水倒流,鼻翼翻掀。
甘荃的胃口在那间雅座里,他无意吃喝,只叫堂倌去上一碗掺了山药的暖汤热一热肚肠。陶献玉乐得独吞整只母鸡,嘴巴一咧,伸手去扯那鸡腿。连皮带骨掰下来,顺著那滴油的脆皮咬下去。
“嗯嗯,好吃,好吃!”鸡肉蒸得极透极嫩,丝丝纹理,契合齿舌,入口即烂,再嚼即化,裹汤渗汁,无孔不香。陶小少爷捧著根鸡腿埋头撕咽,手上脸上,尽是滑腻的浸了鸡骨味的油脂。
甘荃挑著小勺笑他:“鹌鹑蛋,你的吃相实在难看!怪不得长成这副模样,小心秦相公嫌弃!”
陶献玉嘴里满嚼了鸡肉道:“相公就爱我这幅模样哩!气死你!”
甘荃斜眼看他一张肉丸般的脸上又是唾水又是油脂,左边嘴角还沾了一角软塌塌的金黄鸡皮,心里盘算待会儿可不能让他跟去雅座里──著实丢人!
陶献玉吃出兴味来,又拦下个堂倌要他上干锅三指鱼、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