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山转回头来,见那店伙计已经从后院牵了匹枣红马出来。铁狠道:“兄弟连夜赶路,想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这便骑了马去吧!”
萧燕山听了这话,心里一热,便想答应他留下来不走了,但又强行忍住,道:“素昧平生,如何值得铁兄你如此抬爱?”铁狠道:“俺铁狠敬萧兄弟你是一条好汉,岂有它意?”萧燕山又是一抱拳,道:“如此就谢过了!”也不废话,从伙计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便向前冲了出去。
他策马冲出了街口,回头瞥了那酒肆一眼,见铁狠兀自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叹息一声,打马拐过了街角,朝西北疾驰而去。跑了一会儿,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好汉子!”
虽然才下过暴雨不久,夜里有些寒意,但他因喝了两坛烈酒,又为铁狠的侠气所激,只觉得全身热血上涌,伸手哧地一下将衣衫扯开,露出胸膛上绣着的一颗青黝黝的狼头,萧燕山仰头冲着满天的星斗嗬嗬吼了两嗓子,喊道:
“青龙三年一现身,好汉子!”
那叫声甚是威猛,只震得路旁树林里的宿鸟哗啦啦飞窜出来,草丛里的蛙鸣也一齐哑了。只听得马蹄声如雨点般荡开来,一会儿便去远了。
兰考距离着嵩山却也不远,萧燕山这一道上驱马紧跑下去,天还未亮便赶到了山脚下。他在那小镇上时,原本没有连夜赶路的意思,只是因为不想跟铁狠走得太近的缘故,才谎称要夜行。这一道上赶下来还真有些乏累,便将马拉进了树林里让它自行吃草,自己则躺在一棵松干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天色已近中午,觉得有些肚饿,便又骑马赶去山脚下的市镇,买了些干粮肉食。又想到这便要常在嵩山住下,一时半刻也用不着坐骑了,只因这是铁狠相赠的,又不能弃之不顾,只得先寄养在客栈里。他在客栈草草吃了一饱,便拿了剩余的干粮赶去五乳峰。
此时是仲夏天气,满山葱绿一片,蝉声盈耳,萧燕山站在五乳峰的一块向外凸起的岩石上,隔远儿看着山谷里的那几间茅草屋。
那篱笆墙的外面开了半亩菜园,穿身土黄布衫的农夫乔山槐正手持锄头在那里劳作,旁边的那颗枣树上还挂着一条白汗巾,他半躬着腰,向前一点点地蠕动着,锄得很是仔细。萧燕山瞧了会儿,从腰间解下一个牛角状的皮囊,向嘴里灌了一口酒,想起昨晚跟铁狠的那一番畅饮,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但他的眼睛马上就瞪圆了。他看到乔锋从茅草屋里出来。
别看乔锋如今只有七岁大,却比寻常孩童长得粗壮,头顶剃了个“茶壶盖儿”,左右的发则结成了两条羊角小辫儿,垂搭在肩上。大热的天儿,他上身只穿了件青黑色的肚兜,赤着脚丫儿,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乔山槐的跟前。萧燕山看到那农夫放下了锄头,笑着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水,又使另一只手拿下头上的斗笠掀着风。
乔锋却颠颠地跑到枣树下边,伸手去勾那条汗巾,到底是身子矮了些,掂起脚尖来勾了几次也没拿到,终是取了根树条才把它挑下来。
萧燕山看到他把汗巾送到乔山槐的手里,觉得眼睛一阵刺痛,那农夫用毛巾擦了两把脸,脸上笑开了花,也在乔锋的脸蛋上擦了两下,孩子也歪着嘴儿笑了。萧燕山只觉鼻子一酸,眼眶里便润湿了,眼前的这一切本应该都是发生在他跟孩子之间的,可阴交阳错的却成全了这个姓乔的农夫。
再定睛看去,只见乔山槐已把斗笠戴在了乔锋的头上,并顺手将他抱了起来,乔锋也美滋滋地拢着他的脖子,嘴
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农夫扛着孩子走出了菜地,走进了篱笆墙,走进了茅草屋。
萧燕山看着这“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只觉心里隐隐作痛,他猛地拔开牛角皮囊的塞子,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尽数灌下肚去,顿时便觉得五脏六腑像着了火似的。他把空酒囊往岩石上狠狠地一摔,跳下崖壁,发疯似的朝另一条山路跑去。
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晒得树木花草都蔫耷耷的。萧燕山一口气跑到一条山涧下,那清泉从山顶直落数百丈,又在下面汇成了一个积水潭,细浪翻滚。他像一头发情了的野兽般,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吼道:“锋儿是我萧燕山的孩子,锋儿是我萧燕山的孩子!”叫声在山谷里四下回响,像是要这天这地这水都为他作证似的。吼完之后,他便一头钻进了水瀑下,任凭那涧水冲打洗刷,却是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他终于清醒了,湿淋淋地走出了积水潭,无力地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心想:“锋儿跟着这姓乔农夫已经快六年了,就算我现在把他给抱回来,他小不经事的,也未必肯认我是他的亲爹。再说,我立誓要报复中原武林,把个孩子带在身边也多有不便,看那对姓乔的夫妇对锋儿还算疼爱,遮莫便先让他们养了,待得孩子长大了却再和他们理论。”这么一想,气也就平了,不管怎么说,血脉相通骨肉之源不是谁想斩就能斩得断的,他萧锋终归还是我萧燕山的孩子。
把这一关节想通,心下便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萧燕山耳边听到少林寺里传来的钟声,又思揣道:“师父他老人家知道我如今想报复中原武林,所以便跟我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在二十五年来不得动那个慧真,二是让我在此期间去少林寺里参读经书,习研佛法,想以此来化消我内心里的杀气,可杀妻之仇,夺子之恨,岂是一本两本经书就能化解的?再说,我萧燕山堂堂好男儿,正当意气风发之时,如何能婆婆妈妈地在这青灯殿堂下学和尚念经?还一念就得二十多年,就算是捱过了,那时我也年迈花甲,只怕便当真没了气力去拼杀了!”想到此,便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道:“师父啊师父,你老人家可真是难煞弟子了!”
转念又一想,“我既然在师父面前发下了重誓,就自当遵从,可若是不读经书,我守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又无处摆弄,真真的憋煞个人也!”正自着恼,眼睛一亮,“藏经阁?那些少林秃驴不是诬陷我大辽国的武士要来盗取他们的武功秘籍么?我就真的潜去拿上一两本来,演练一番岂不是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师父啊师父,多谢您老人家指点弟子一条明路,我自今晚开始,便遵从您的吩咐,去他少林寺里研习武经,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些天里,他心头一直如同坠铅,现在方始有所解脱,想到其中的妙处竟有些癫狂之态,伸手向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才想起酒囊已经丢弃,不禁吞下了一大口涎水,恨不得搬来几坛子烈酒先大醉上三天才好。
萧燕山走出了山谷,朝着少室山而去,他五年多来常在这嵩山上转悠,对此地的山势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塔林。塔林坐落在少林寺院西的三百米处,是少林历代主持和高僧的墓群所在地,因墓塔散布如林,故称塔林。这些塔多是用砖石砌成,有正方形、长方形、六角形、八角形和圆形的,塔体上刻有精美的图案和浮雕。
萧燕山在塔林里走了会儿,来到一座七级的喇叭式墓塔前,瞧着四下没人,双脚一顿,像只大鸟似的纵到了第四层上,紧跟着手掌在塔沿上一按,身子又向上拔起,一股烟儿地从第七层的孔眼里钻了进去。
塔里边倒也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只不过萧燕山的身材魁伟,行走起来常要压着头才行,他从前便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墙角处铺了很厚实的一层谷草,旁边还丢着几个酒坛子,都是以前喝光的。萧燕山将身上的干粮袋解下来,放在一旁,便在干草上躺下闭目养神,只一会儿,他便鼾声如雷。
随着光线的斜移,黄昏莅临,百鸟投林;随着夜色深重,月明星稀,猿啼山涧。
眼看着便到了子时,一直躺在干草上的萧燕山突然坐了起来,他把头从塔门的孔眼里探出去,听听四下里没有什么动静,才双臂一分窜了出去,身子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落地后见没什么异常,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巾蒙在了脸上。之后,便一溜烟儿朝少林寺奔去,他全力施展轻功,虽其势快如奔马,脚下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他五年多来一直在少林寺潜伏,是以对庙里的建筑布置早就熟稔在心,当下先窜入三门内恿路东侧的慈云堂,那里陈列了偌多的碑石,院内又植竹千竿,殿阁掩映,最为幽静偏僻。他没有在这院子里多耽搁,双脚凌空,踏着碑石又向上纵起,攀上了“慈云堂”正殿的房顶,然后踩着瓦页向前一跃,抛星掷丸般地跳到另一座殿堂上。
寺院里的房阁何止千数,虽已经是深夜,还能散见灯光闪晃。萧燕山抡开膀子,腾云驾雾似的从这间房顶蹦到另一间房顶,片刻间便潜到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