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这一辈子,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不管当初太真入宫到底是不是自愿,得明皇如此相待,天长日久,便是不愿,也该愿了……世间女子,能得这‘一人心’者,又能有几人?”
“……天下又能有几个女子,这一辈子,能前后遇到两个都如明皇这般将她视若珍宝,捧在心尖尖儿的人?”
“怕是连太真自己,也不能罢?”
司微靠坐在美人榻前,在这一刻,他虽生而两世为男,却似乎也读懂了锦缡这般女儿家的心思,细腻而又柔软。
可是这个故事既然讲了,就不能断在这里。
司微叹了一声,低声道:“……这一人心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明皇与贵妃,注定了不能一路同行,白头到老。”
明皇,也就是唐玄宗末年,以安禄山和史思明为首发起了一场战争,一场持续了八年的安史之乱。
这一场战争爆发的原因太多,涉及也太多,司微不欲和锦缡述说其中经济繁华背后的土地兼并,也不欲说朝堂上素有“口有蜜、腹有剑”之称的奸相李林甫与杨贵妃之兄杨国忠,更不欲说当时各地节度使已经成了尾大不掉的割据军阀与中央朝廷之间的间隙。
这些东西,太过繁杂,也太过超出认知。
司微只是轻描淡写提了一句杨国忠与安禄山之间的争权夺利成了安史之乱的导火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于是战争爆发,安禄山以清君侧、反杨国忠为名起兵叛乱,剑指长安。
次年,明皇携贵妃、杨国忠逃往蜀中,途径马嵬驿,随驾禁军哗变,乱刀砍杀杨国忠,旋即请杀杨贵妃。
“明皇言国忠乱朝当诛,然贵妃身处后宫,当为无罪,本欲赦免……然禁军不发,认为贵妃乃祸国红颜,安史之乱由贵妃而起,不诛杀贵妃难慰军心,难振士气。”
“明皇为求自保,赐贵妃白绫一条,缢死在佛堂的梨树下。”
“是以后人诗云: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
锦缡靠坐在美人榻上,久久无言。
第11章
杨贵妃的这一生,她羡慕么?
羡慕。
终其一生富贵荣华,被天下至尊捧于掌心,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于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于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可再羡慕又如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锦缡吃吃一笑,眼底氤氲着的水汽终究不堪重负落了下来,“世间男子,最爱的哪里是这美人,分明是这大好的江山,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利……是他自己。”
“若他当真爱贵妃,哪里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马嵬坡?”
“再如何,也当是,生同衾,死同穴,如此,才算得是美满……至于那些逼死贵妃,又逼死皇帝的乱党逆臣,自该是名留史书,遭千秋万古的唾骂!”
锦缡长叹一声,咽下喉咙中几许哽咽:“人但有一死,又何必管他死后洪水滔天!?”
“可惜……”
“……一个贵妃,终究抵不过明皇的一条命。”
司微沉默着没有说话,半晌,从怀里掏了张帕子递给她擦脸。
锦缡接过,掩在自己面上,而后声音渐渐如常:“倒是个好故事……罢了,原该是要看我于除夕宴上的舞,倒是你,好端端地说了这么个故事,想来也该是有自个儿的用意。”
“小孩子家家的,心眼儿长多了可就不长个儿了,说吧,想做什么?”
司微抿唇,轻声道:“贵妃此人,善音律,好歌舞,尤善于琵琶,与姑娘多有相通之处,她与明皇所谱就编成的霓裳羽衣曲与霓裳羽衣舞也只流传了个名头下来。”
司微抬头,对上锦缡尚还残存几分湿润的眼眸:“我并非是想让姑娘试着重现贵妃与明皇之景,而是想问问姑娘,愿不愿意把自个儿当成贵妃来舞上一曲贵妃醉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锦缡蹙眉:“贵妃醉酒?”
司微颔首:“贵妃虽得明皇盛宠,后宫却不止贵妃一人,也有这么一回,是贵妃约了明皇宴饮,可惜明皇却因着梅妃一首名为《一斛珠》的诗去了翠华西阁,并赏了梅妃一斛珍珠。”
“贵妃知晓后,便于百花亭内醉饮,又引了一折戏出来了,说的便是贵妃于百花亭久候帝不至,羞恼成怒,最后酩酊一场大醉,怅然回宫。”
“这出戏的名字,便叫贵妃醉酒——据说,这也是后来贵妃恃宠骄纵,平生醋意,被明皇训斥,遣送回娘家的原因。”
锦缡怔住了,半晌,嗤然一笑:“我还道……我还道是明皇……原来这里头,竟还有这么一出。”
“可见这世间男儿,多是风流薄幸之人。这古往今来,最最专情的男子,恐怕唯有在男人情浓之时,就此了断余生,才能将这一时的真心留住一辈子。”
“……都说女人心思难猜,却不及男人翻脸无情。”
先知贵妃缢死马嵬坡,后有明皇失约别见,再有锦缡这么多年寄居于春江楼,见过不知多少男儿薄幸——司微不知杨贵妃赴死之时是否从容,但他此时却知同为女子的锦缡,此时便是心有不甘,怨愤难平。
自锦缡那一句“若他当真爱贵妃,哪里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马嵬坡”的诘问,再到她那一句“人但有一死,又何必管他死后洪水滔天”的断然。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司微叹然:就以锦缡这般脾性,若非身处在这种烟花薄情地,焉知是否又会是这世间的又一卓文君呢?
敢爱,敢恨,更敢狠,却又偏偏看得太过通透洞明。
司微起身在锦缡肩上拍了拍:“世间女子偏多情,可怜男儿多薄幸……贵妃此人生平姑娘如今已是尽知了,可愿意以贵妃醉酒为题,再编出一支舞来。”
“姑娘在这楼里,多年舞乐多半是为了取悦他人,但如今离别在即……姑娘又何妨借一场酩酊大醉,舞一场酣畅淋漓,为自个儿最后跳上这么一回?”
既然不愿再取悦客人,只想为自个儿的落幕跳上那么一回,却也不必拿最初的那支舞,在除夕宴上舞上那么一出孤傲凄冷。
锦缡沉默许久,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你说得也对,人活一世,总有那许多不自由,我这一辈子得不到的,难不成还不容我再多奢望奢望么?”
锦缡的笑容忽然轻快起来:“这一曲舞终,约莫着也该是人散之时,总不能教我这……连走了都要带着遗憾走……”
锦缡柔软指尖搭在司微头上往下一压,竟是拿司微做了借力的柱子,起身趿拉着绣花鞋在木质的地面上轻巧旋转着挪了几步,再回来时怀里已然多了一把琵琶,不是先前清露摆在那里的那把又是什么?
锦缡随手一拨,一串琶音流淌而过,再抬眼时锦缡眼底眸中竟似是换了一种光彩:“你说得对,何妨借来一场大醉,舞这一场人世悲欢?”
锦缡轻笑着,却是渐渐沉淀了心思下去,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在雾霭阁中飘荡开来,萦绕在司微耳畔,一时顺畅,一时戛然,一时悦耳,一时却又嫌聒噪。
只是这会儿抱着琵琶挺直了腰背端坐于美人榻上的锦缡,身上却再看不出先前初见时的疏懒随意,万事不上心头。
眼见着锦缡怀中抱了琵琶试音谱曲,司微心下暗松口气的同时,却是将昨夜清露抱来的小包袱取了来,放在靠窗的条几上打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包袱里的东西不多,却显得有几分零碎:
两块盖头大小的细麻布,两个巴掌大小的匣子,一个杵臼,一个用细竹枝编织的密实勺子,再剩下的便是些从春江楼采买娘子刘娘子那处得来的一堆鸽子蛋大小的脂粉罐子,平口压盖,和后世的茶叶罐有几分相类。
把陶瓷罐子打开,里头承装着的,便是颜色相近却各有差异的妆粉。
司微原以为,古代女子常用的化妆品也就是胭脂水粉,最多再添一个画眉的眉黛,哪里知晓昨晚上和清露说起来时,才知这胭脂水粉之间竟也有着许多的讲究。
似是这种妆粉,此时便被称为粉胭脂,而粉胭脂里头又分为不同等级,譬如说最最便宜易得的,就是司微这会儿打开的这罐最最普通的米粉。
将粟米浸泡磨成米浆,过滤沉淀吸附水汽之后便能得到成块的粉饼,将粉饼去粗白瑕疵之后碾磨过筛装盒即成,这种妆粉粉色最白,也最为廉价。
只唯有一点,挂粉效果不佳。
比米粉再上等一品的,是添加了少量胡粉的米粉,胡粉既是铅粉,也是后来以铅华代指妆容的由来。
而这些米粉中之所以添加胡粉,为的便是方便妆粉挂粉上妆。
再往上一品的,里面则添加了蛤粉、豆粉、滑石粉之类的分类不一,以其成本而价位不同,至于作用……大多是为了抵消胡粉带来的毒性,养颜护肤。
司微:……
司微将一个个瓷罐打开,便见这一排妆粉颜色由浅及深,颜色一点点加重,却始终被框在粉色系妆粉里,自最白的米粉,至透着桃花瓣般单薄粉色的桃夭,再至颇为娇艳的莲瓣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十几个瓷瓶罐子在条几上陈列开来,颜色虽有渐变,却也能看得出受到原材料红蓝花的限制,始终跳脱不出红蓝花所赋予的根本色。
司微有一时的沉默:他毕竟不是化妆师,他了解的更多的,是什么环境下适合什么色彩的妆效,如何使客户的妆容更贴合环境,更贴合某种感觉,更有镜头感,更能拍出来效果好的成片。
他可以控制镜头,控制镜头里人物的感觉,甚至是把控场景与光线的变换……从而在镜头里呈现出某种视觉效果——实在不行后期来凑。
但现在不行,他没有后期,他需要把控的不仅是最后现场的一遍过,更需要把控的是人物给人的感觉:
锦缡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妆容给人的感觉,衣着给人的感觉,她的舞台给人的感觉,现场灯光、气氛营造给人的感觉,以及上下台节目前后的控场……
问题来了,一个摄影师必要时候客串一把导演不是不行,甚至是能充当半个专业导演,专业场控,但他恐怕客串不了化妆师。
尤其是,在各种物质条件储备不足的情况下。
高光呢?遮瑕呢?粉底液呢?
还有春江楼这个营业性质,到时候的除夕宴势必是要开在晚上,那到时候的灯光虽然暗不到哪里去,但也不是那么可控……于是眉眼阴影轮廓、妆彩滑倒什么程度就是个问题。
离得远了,光线昏暗,那就只能看个身影,离得近了,光线昏暗,再加上底光光线角度,如若映出脸上一层浮粉……那就未必是舞台妆效,该是恐怖片氛围了。
再说光线亮的问题,环境亮的情况下,又没有切景镜头,于是容易造成舞台空旷,以及角色面部辨识度降低……但问题是,大晚上的,用油灯照明的室内舞台,亮度能高到哪里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如若是现代,他在被搭档抓壮丁的情况下,赶鸭子上架好歹还能有个差生文具多的待遇,但是现在……
嗯。
司微把那一排妆粉往后推了推:抱歉,他空有一肚子妆造与镜头环境的指导理论,但他真没有他搭档那么专业的妆造技术。
而且是凭借着这些根本不熟悉、不服帖、颜色也不齐全的妆粉来搞妆面。
他不行,他不可。
第12章
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中,清露自楼下踩着轻巧的步子爬了上来,见着怀抱琵琶坐于美人榻前拨弄琴弦的锦缡,眼底透出几分欣喜。
她倒是没有上前打扰锦缡,而是捏了斜挎垂坠在腰间的佩囊,从里面翻出来个拿黄麻纸包起来的纸包放在了司微面前的条桌上:“喏,你要的蜂蜡。”
这一包蜂蜡拆开,内里是不规则的块状,比司微巴掌还要略大上些许,通体呈黄色,颜色发暗,远观更像是90年代时使用的棉油皂,但却没有怪味,反倒透着些许蜂蜜的香甜气息。
“清露,昨日我见姑娘这有烹茶的炉子,可能拿来一用?”
司微顿了下,又补了一句:“若是有用空了的脂粉罐子,也翻找几个出来,我有用处。”
清露也不管司微要这些东西到底做什么,左右见着锦缡这会儿打起精神,不再是先前那般怠倦、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她便高兴的紧,脆生应下:“这用空了的脂粉罐子别的地方不好找,楼里还能缺了各处姑娘脂粉花用?你且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寻摸几个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有,刘娘子那问我,说你可有定下想要用的妆粉颜色,若是定了,她便教外头的妆粉铺子一并将要用的妆粉送了来……年底将近,楼里各处姑娘们的脂粉用的多,若是定的早,便跟楼里一道采买了,免得还得让外头的人单独跑来再送上一趟。”
俗话说的好,贼不走空,这往楼里进的人嘛……年关将近,也是想讨一个好的意头。
司微摇了摇头:“这些妆粉颜色还是太少,多是粉白、粉红,颜色最重的也不过是这个娇红,怕是不太行。”
娇红色和桃红相近却偏暗,颜色更近于粉而非偏红,这个色号更像是色调偏亮的火龙果色。
清露有些无言,看着司微放在条几上一字排开的诸多妆粉罐此时也不由咂舌:“……我说,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司微有些不明所以:“嗯?”
清露指了指条几上摆成排的一溜十好几个鸽子蛋大小的妆粉罐子:“虽说胭脂价高,刘娘子不愿给楼里的姑娘们采买,但也不禁着姑娘们拿自个儿的银子去外头铺子里买胭脂膏子用,舍不得画那一两银子的姑娘也大有人在……作为咱们鸠县头一份儿的春江楼,自然也不至于在这些个妆粉上头克扣,论起来,这几家妆粉铺子供到咱们楼里的妆粉颜色,怕是比他们自个儿铺子里的颜色都多。”
“就这,你跟我说,这些妆粉颜色太少?”
清露拿指尖在司微脸颊一侧略略一挑:“我的个乖乖,到底是我这自幼便在脂粉堆儿里打滚儿的见识少,还是你这么个黑瘦黑瘦的野丫头见识太多?”
“还有你昨晚上,这一开口的便是各种颜色的胭脂都来上一盒,”清露神情略有几分古怪,“胭脂膏子的颜色是要比这些个粉胭脂多的多,更有采时花入色的……你以前,这到底是在什么人家见识过的这许多颜色,啊?”
刚掀开一匣子木炭渣滓倒进杵臼里的司微:……倒是他忘了,在这个工业不发达的时代,不仅香料极为昂贵,就连相当一部分的颜料价格也颇为不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因为这种颜料作为色粉掺入妆粉之中,于是颜料的固色以及涂抹于皮肤上的安全性能等问题,则又筛选了相当一部分的矿物质颜料。
至于剩下的植物颜料……一年的花期能有几时,一盒胭脂所需颜色的提取又需要分拣出多少花瓣,背后又要消耗多少人工?
因工作需要,习惯了后世各种盖起来能当做扇子扇风用的眼影、腮红色盘且这辈子家贫从未见过胭脂这种高级货色的司微:……
司微勉强咳了一声,避过一旁美人榻上停了拨弦,饶有兴趣看过来的锦缡,以及盯着他若有所思的清露,有些艰难地绕过这个话题:“帮我拿一下姑娘煮茶用的茶炉,顺带找几个不用的碗碟?”
锦缡轻笑一声,也没打算刨根问底,只是遥遥打发了清露:“去把我的那套茶炉拿上来,再寻几个空置的脂粉盒子。”
清露斜睨了司微一眼,应声答是,啪嗒啪嗒自三楼跑了下去。
雾霭阁中哪有什么不用的碗碟,除却待客装点门面的茶碗、酒盏之外,剩下的杯碗盆碟筷都由厨房备好,每每送餐时一道送过来,再剩下的一些摆放在百宝阁架子上的,多是些名贵瓷器,哪里是能拿来承装东西的。
好在脂粉盒子这些东西在雾霭阁中却是不缺,清露略略一会儿,便从楼下寻了三五个巴掌大小的空罐子上来,都是妆粉用空了的妆粉盒子。
小茶炉并着几个妆粉盒子在司微面前的条几上一一排开,牡丹富贵,兰草空灵,梅枝遒劲,栀子清雅。
清露快言快语:“这些够么,不够我再去刘娘子处要几个。这些脂粉盒子不值钱,但放在脂粉铺子那也多少也能抵上些许。年前几个脂粉铺子还要再供一次货,这些盒子刘娘子那囤了一堆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司微想了想:“既是不怎么值钱,你再帮我多寻几个。”
清露点头应下,看了一旁抱着琵琶侧坐的锦缡一眼,见她没搭理他们,便再次跑了下去。
司微顺着清露方才看的那一眼望去,便见锦缡怀抱琵琶,侧坐榻上,正面对着长窗捻弄琴弦。
光从绷着绸子的长窗上打进来,晕成一片朦胧,连带着锦缡柔和的侧脸,半垂着的眼帘,以及颊旁松散滑落的发丝,恍惚间,司微竟是觉着此时连带着时间也慢了下来。
可惜……司微眼睛微微一眨,便抿去了许多发散开来的思绪。
时间不等人,无论是时间越来越迫近的除夕宴,还是如今正值病中却一个人留在林湾村的尤氏,司微哪里还能有功夫去分心浪费。
将碳粉在杵臼中细细研磨开,倒入竹笊篱——以细竹枝编织的细密紧实的勺子,充做漏勺筛子之用—,碳粉随着倒进竹笊篱中篷然于空中散开,雾起一阵黑烟,而更多的,却是研磨够细的粉末穿越竹笊篱上的缝隙下漏,坠入下层放着的脂粉盒中。
没有盖着压盖的胭脂盒此时像是一个被压扁了的小钵,肚子圆圆却又太浅,装不得太多东西,倒是被塞了满肚子的黑色炭粉。
茶炉中的火已被点上,一点火苗悠悠然腾起,慢条斯理的舔着司微放在炉上的盘底。
蜂蜡被司微切了一块,搁置在一个空罐中慢慢融化,待到化为一抔晶亮液体,又被倒入先前塞了半肚子炭粉的脂粉盒里。
一时间脂粉盒里液体是液体,粉是粉,就那么顽固的分离着,最后又被司微拿了一根嚼牙木缓缓搅开,不甘不愿的融为一体。
黑色的液体随着嚼牙木的搅拌在妆粉盒中缓缓盘旋,最后随着温度的上升而在瓷罐中翻腾着,司微快速上手,把瓷罐从盘子上取下,搁置在一旁,而后捏着自个儿的耳朵降温。
——冬天突然这么一下,皮肤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觉着烫和疼的时候,那脂粉罐早已被司微搁在桌子上放好了,总共也没多高的温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把包袱里尚未打开的另一个小匣子取出,里头拿出来的便是一沓口纸。
口纸颜色重且暗,是一种近似于干涸血色的浓重,偶有偏紫,偏暖等差异,然则每一张口纸右上角镂空所刻的颜色名称,却和口纸呈现出的颜色不同。
司微简单翻了翻,每张口纸上镌刻的小字各不相同:小红、珊瑚、翘红、娇红、朱砂、朱樱、朱湛……
司微:……
这就是古代胭脂水粉中的另一种存在,口纸,或者说,绵胭脂。
取时花之色,擂为花酱,反复搓揉提取花汁之后,加以固色,取桑棉沾取花汁,反复晾干浸染后所得,便是司微面前放着的这种口纸。
用的时候,蘸水或少许唾液浸润,而后抿于唇上,则为点唇。
因其用丝帛以花汁反复浸染干涸而成,造价相对低廉,还可反复使用,是以此物比之胭脂口脂更为常见。
不太常见的其实是胭脂口脂。
这年头的口脂和胭脂没有什么区别,既可以拿来涂于颊上,又可以拿来涂于唇上,多含有油脂,以牛髓等炼油后,浸润香料而成,制成膏体,存于盒中,用时以指腹轻蘸,晕于面上……是以胭脂一词,其实多指这类膏状的胭脂,每每一盒,造价不菲。
毕竟和妆粉之类的“粉胭脂”相比,膏胭脂成妆轻薄,不易卡粉,但又因为含有动物油脂,气味难闻,需辅以香料,压下异味……这一来二去的,造价自然也就上去了。
司微置口纸于胭脂盒内,以壶中清水浸润,放于炉上,小火加热,于是便见口纸上的颜色丝丝缕缕融入水中。
反复数次,司微便得到了两罐装在脂粉盒中颜色微有差异的……颜料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法子,一共四个脂粉瓶子,一个装了黑色碳粉,一个用来融化蜂蜡,再剩下的也就只剩两个瓶子能让司微拿来祸祸了。
把口纸从脂粉盒里捞出,削剪蜂蜡溶于水中,任由炉下小火烧灼,将颜色翻滚的均匀之后,再将脂粉盒从炉子上取下,搁置在一旁等待晾凉。
而就这么一会儿,早先从火上取下的那盒加了炭粉的蜂蜡便已然在盒中凝固,司微拿手微微一压,一抹黑色便在指尖晕染开来,质地细腻而又润泽。
司微:……
得,想要用这个,恐怕还得再搞一个睫毛刷。
司微把脂粉盒子配套的盖子往盒子上一压,将其放置一旁,回过神来便听锦缡拨弄着的琵琶声渐渐连贯。
第13章
司微贫乏的乐理知识不足以支持他听得懂这种纯音乐背后掩藏的心事,也听不出音乐背后可能存在的故事,但琵琶声声里最基本的情绪到底是轻快舒缓还是疾风骤雨对于人类而言,这是一种直观的感受。
——华丽,雍容,繁复,盛大。
这是一场奢华靡丽的宫廷宴饮,一曲来自太平盛世的霓裳之舞,有一种举世皆醉不复醒的迷离,更有明明万象太平,却始终牵引着人心,使人提心吊胆的惊艳与一丝渺然不知归途何处的隐忧。
弦音渐高又渐急,而后却在所有的一切都抵达最高点时戛然而止。
司微看向怀抱琵琶端坐在美人榻上,只留给他一个侧脸的锦缡,便见锦缡胸脯微微起伏着,呼吸带了几分急促,然而到底,手却停在琵琶弦上三分处,再不复落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半晌,锦缡轻笑一声,抬起的眼底带着几分怅然:“……剩下的曲子又要如何谱,我还没想好。”
司微徐徐自胸腔中舒出一口气去,双手一合,为锦缡这半首曲子鼓掌:“哪怕只有这半首曲子,已是足够使人惊艳。”
楼下,有轻巧的脚步声快速接近,却是去寻刘娘子拿脂粉盒子的清露从楼梯处奔了上来,看向锦缡的眼睛晶亮:
“姑娘是又谱了新曲么?”
锦缡起身将琵琶抱起,放置旁处:“算是吧,暂且只有这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如何续下去,我还没想好。”
锦缡起身立于窗前,隔着窗扇上绷着的挡风的绸子也看不到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只得又转过身来,看向这室内唯二的活人,尤其是一直坐在条几前的司微:
“我虽不是杨妃,可若是设身处地,我总是不甘的。”
司微神色如常,他自是知晓锦缡对于明皇与贵妃之间的结局不满,更为贵妃不甘、不值,但实际上:“曲子终究是姑娘所谱,这舞,也自是姑娘所跳,姑娘若是愿意,大可改了贵妃缢死马嵬坡的结局。”
锦缡身旁,清露一时睁大了眼睛。
“不,贵妃已死,这是改不掉的结局,”锦缡摇头,“之前你所说,明皇与贵妃之事,衍化了一折戏出来,最近这鸠县,可有能唱这处贵妃醉酒的戏班子,再不济,有个戏本子也好。”
司微:……
司微微囧,不由摸了摸自个儿的鼻子:这大历若是在历史上有,他约莫着还能大致推算一下梅兰芳先生距离现在差着个多少年,可他也曾试着探寻历史,结果历朝历代,莫说大唐明皇与贵妃,就连秦汉他都不曾在这个世界的人嘴里听过,还什么清末民初四大班进京唱响了这出戏……可别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更别提司微又不是个学戏剧的,他打哪儿能弄来贵妃醉酒这出戏的戏本子去。
“不是,姑娘,京里头贵人们的事儿,咱们这儿可不兴说啊,要真是因着口舌沾染上京里头那些个……”清露脸都吓白了,“这不是死了也都白死么。”
司微一顿,紧接着便见锦缡在清露脑门上一戳,没好气道:“你可省省吧,正说着戏折子的事儿,偏你个没心眼儿的货在这乱攀扯。”
清露揉了揉自个的脑门,嘟嘟囔囔的:“最近外头哪有什么明皇贵妃的新戏,都是些讨巧的神仙戏,毕竟年关了,谁不想讨个好彩头?”
锦缡一叹,既然没有,那就也没必要勉强:“罢了,且容我再想想。”
锦缡倚靠在美人榻上,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偶尔一拨弦,却也只是三两下,再没有先前那般的流畅融洽。
司微没有去打扰锦缡,只是拉了清露过来,给她看先前装在匣子里凝固好的蜂蜡。
在没有遮瑕液,没有粉底液的现在,这些加了颜料做出来的东西,怎么更贴合女子的妆容,怎么更好用,调到什么程度颜色上脸才刚刚好……这些都得清露给建议,毕竟跟司微一个两辈子的男人比起来,清露这么个年龄已经开始梳妆打扮起来的小女孩儿要比他懂的多,给的建议也更适合。
一时间,雾霭阁中三人都跟着忙了起来。
前期最主要的任务便落在锦缡身上,她既要谱曲,又要编舞,还要把舞曲交给清露来进行演奏。
所幸锦缡自幼是在教坊司长大,曲也好,舞也好,早已伴随着过往的教习融入骨髓,这些放在她身上不算是什么难题。
至于清露,四五岁时候被卖进春江楼,除却跑腿打杂便跟着楼里的管弦师傅们混,舞蹈上的天赋差了些,但却是个管弦琵琶什么乐器都能拿起来用一用的主,后来跟在锦缡身边,琴和琵琶也算是被锦缡慢慢给磨出来了,学这么一首新曲子的速度也慢不到哪里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音乐和舞蹈一旦定下来,剩下的压力便给到了司微身上。
贵妃醉酒这出戏在司微上辈子算是名家名曲,但因着学习生计的压力,再加上司微对曲艺并不感兴趣的原因,无论是长生殿这折戏,还是自长生殿中夜探这一出里延伸出来的这一折贵妃醉酒,司微都没有现场听过。
而司微之所以在锦缡面前提起唐明皇与杨贵妃这么一出……也不过是恰逢其会。
春江楼这种地方,于男人而言,不过是花银子买个你情我愿,做个一时的消遣,但对于这楼里的女子而言,却又不一样。
逢场见多了人,做多了戏,于是愈发明了男人劣根性的同时,男人却偏又是能救她们出这风尘地的救命稻草。
理智知晓男人不可信,可感情上……女孩子哪个没做过嫁得如意郎君,琴瑟和鸣,恩爱到老的美梦呢?
愈是割裂,愈是撕扯,愈是痛苦。
这些心思情绪在心底积累的时间长了,便也就酿成了毒,而司微所能做的,便也只能是借着明皇与杨妃的这场“旷世之恋”,让锦缡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延缓毒发时间之余,给彼此一个机会。
锦缡坐在镜台前,垂眸下视,清露手中则持了叶筋小笔沿着她的眼睫轻轻扫过,而后于眼尾处微微挑起,藏锋回收。
清露微微退了一步,躬腰下看,而后目光转向身旁的司微:“如何,是这般么?”
锦缡徐徐抬眼,眸子一眨,视线便自身前的清露转到了司微身上,目光流转之间,眼瞳映着窗外明光,便格外有种明眸善睐,含笑多情之态。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司微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一二,这才点头应下:“没错,就是这样。”
司微目光扫过桌上一排打开的妆粉盒子,取出内容量只有半个黄豆大小的勺子,次第选了木炭粉与颜色偏暖色的胭脂粉、白色的米粉,于宣纸上慢慢调和,最先被分出来的是浅淡的乌色,而后是颜色偏于橙红色的大地色。
司微指了指最后被调出来的颜色:“把这个敷于眉眼之间,淡淡一层,越是远离眼睛的地方便越是浅淡,最后把调出来的乌色敷于眼皮之上,也按着方才的说的那样慢慢晕染开来。”
清露应了一声,按着司微的指点,把调出来的胭脂粉当做眼影慢慢刷在了锦缡的面上。
这是一个烟熏妆,与后世常见的带着闪粉、夹着厚重苍蝇腿,挂着大耳环的夜店妆截然不同的烟熏妆,如果要说的话,更像是八九十年代时,古装电视剧里的那种妆容。
等眼妆上好,贴了花钿,再涂了口脂,这个妆面便算是完成了。
——粉底液、眼线液、睫毛膏、眼影这些东西,全靠司微拿米粉、妆粉、木炭粉和蜂蜡进行调配,甚至就连口红……口纸被司微拿来化成颜料,又加了米粉蜂蜡等融成了能用来遮瑕的简易粉底液,于是清露便又被司微支使着去药店买了两钱朱砂,回来做了朱砂口脂。
锦缡坐于镜前,看镜中倒映出来的人影,不由微微抬手往脸上摸去:“……这都有些,不像是我了。”
锦缡原来的多穿着清冷色调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也偏向于疏懒中带着几分冷淡的模样,然而此时,镜中人却显得明艳而又端庄,透着娇腴与妩媚。
司微自胸中缓缓舒出一口长气:“这还只是一个开始,你得学着适应镜子里新的模样,杨贵妃啊,那可是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存在。”
锦缡轻轻笑了起来:“是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锦缡起身,垂眼看了眼身上的裙子,而后再抬眼时眼睛亮的惊人:“清露,去取我的石榴裙来,要那条十六幅的裙子。”
宽幅长裙,大袖短衫,配着锦缡此时的妆容,与堆栈而起的云鬓高髻,再加上她那一身独特的气质,仅是她自二楼的阶梯上上来,便足以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哪怕此时雾霭阁的三楼里,只有一个司微。
司微轻声喃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首诗乃是大唐诗仙李太白所做,写的便是杨贵妃,虽司微不曾当真见过杨贵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此时此刻,以司微两辈子见过的诸多美人而言,锦缡当下的形象,于这首诗而言是最为符合的存在。
朱红裙摆,杨妃色大袖衫衣,美人抬眸,明光聚于眼底,顾盼之间,仅是骄矜风情。
锦缡斜眸,掩唇而笑,带着几分欢悦:“我之容颜,可美?”
终究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司微跟着笑了起来:“自然是美的。”
于是锦缡便愈发高兴了:“来,清露,奏乐……我要起舞!”
第14章
近两年清露少有见锦缡这般欢悦模样,见锦缡展颜,清露也跟着笑起:“这就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琴筝,没有鼓点,但唯一的琵琶声响起时,便已足够悦耳抓人。
于是琵琶声中,锦缡摇身回首,指尖微抬,于面前微微一遮,露出笑容的同时,回身旋手,已是在原地做了个翻转。
探腰、舒展、回摇、旋身、仰卧下腰……
琵琶声渐渐转急,锦缡的动作便也随之加快,好似美人醉酒,身形摇晃之间,是翻飞的衣袖,是翩跹的裙摆。
看盛唐之世,一场宫廷内宴的奢华画卷于眼前渐渐展开,靡丽风流之中,那一丝悬了许久的心惊终于落下,于是杨妃醉酒,在百花亭中醉舞,在宫廷夜宴上胡璇,在梦里的佛堂梨树下饮下一杯毒酒,而后醉死梦生。
明明起舞时尚还算欢悦的锦缡面上的笑容愈发绚烂,只是那舞影零乱之中,却好似融入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此时的锦缡似是当真醉了一般,于琵琶声中忘却了先前早已编排好的舞步,随着音乐即兴而舞。
司微似是看出了些什么,忽而出声:“不够,还不够!”
随着他这突兀的一声呼喊,坐于绣墩之上的清露手下不停,一双鹿眼却抬起朝司微这厢看来。
然而三楼的正中央,锦缡的动作却愈发快了起来,衣袖翩跹,裙影胡璇,一点一顿,似是醉了酒的人万般情绪上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司微摇头:“不够——不够羞怒!”
“不够——不够怨恨!”
“不够——不够醉!”
“再来!”
于是一曲将终,却根本没有结束,清露拨弦的速度愈来愈急,终末将落之时却是按着司微的意思重头开始。
舞得兴起的锦缡似是根本没注意到清露手里曲调的重头,只是一个人沉淀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于是越舞,越是放得开来,于是越舞,那股子长久憋闷在心里的气便挥洒开来,于是越舞,不似醉,却似酩酊一场大醉。
醉的酣畅淋漓,醉的怨愤尽去,醉的怅然不醒。
最后,于一声琵琶弦断的残音之中,锦缡旋身委地,唯有长袖舒展,臂弯轻抬,拈起的兰花指间似是捻了一盅酒,就着琵琶断弦的残音,缓缓下仰,凑近了面前,将那最后一杯酒饮尽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于是万般静寂,只余余生一场怅然。
许久,司微鼓掌,轻缓的掌声唤回了二人的思绪。
锦缡抬头,看向一旁站起的司微,以及抱着琵琶不知所措的清露,半晌,舒出一口气来:“要改,曲要改,舞也要改。”
司微轻声道:“无妨,还有时间。”
但时间,终究是不多了。
从一开始的谱曲,再到后来的编舞,再到妆容、衣着发型的确定,再到一次次的编排与修改,三个人却也不是每天都能这般凑在一处。
锦缡姑娘人气再怎么下滑也毕竟是昔日头牌,一路经营至今不至于说一个旧客都没有,于是当锦缡来客人的时候,司微便住回了一开始给他安排在下房的那间小屋,面对着几个明明不过是初中年纪的小丫头明里暗里的打探,以及话语间时不时的机锋。
但他一直也没有闲着,比起这些跟在各个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们,司微要清闲的多,不必守夜,不必伺候人,锦缡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便跟着一道看舞乐的呈现效果;锦缡有客人的时候,他便要了炭笔和草纸勾勾转转的春江楼前头的宴客大厅楼上楼下的跑,看晚上点起灯火后大厅里的灯光效果。
而在春江楼前头大厅里跑堂伺候着的大茶壶眼里,就是个黑瘦黑瘦的小丫头在鸨母春娘的默许下,身上背着个褡裢,里头揣着几个雾霭阁里大丫头从刘娘子处借来的几面铜镜,古里古怪、楼上楼下的跑,时不时还掏出铜镜在栏杆上、廊柱上甚至是二楼廊柱顶头镂刻着蔓草纹路的雀替上比划。
比划完了还要拿炭笔在草纸上比比划划,写一堆蜷曲着看不懂的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行吧,司微在计算光线的强弱和反射角度。
古代没有聚光灯、柔光灯甚至是反光板这些东西,他就只能靠着铜镜来聚光,甚至雾霭阁外头结了一层冰的水缸里,他还特意冻了一堆通透的冰棱,打算拿来磨成透镜进行聚光以及进行光的折射……冰这种东西,在炭火烧灼得馨暖旺盛的室内保存不了多久,但只要冻得够厚,能有人在边儿上帮着看上一把,坚持到一场舞蹈结束应该没问题。
就是这铜镜跟冰透镜的摆放位置、折射效果,他得拿着纸笔一点点的计算,还得跟锦缡、清露甚至是神隐在背后的冯春娘沟通,而锦缡的妆造还有舞蹈的配乐也不能只有清露一个人,于是除却在雾霭阁的时间之外,锦缡和清露还要去舞乐师傅们住的乐坊楼子里进行磨合,那乐坊楼子里甚至还有专门用来彩排的舞台……于是时间,也就在忙碌中渐渐消磨殆尽了。
腊月二十七一大清早,锦缡一早起身换了跳舞的裙子,裹了一身厚厚的兔毛裘,后头跟着怀抱琵琶、也上了妆的清露,最后缀着一个打着哈欠的司微去了春江楼里的乐坊楼子。
乐坊楼子一楼便是和春江楼进门时宴客大厅里几乎一模一样的舞台,台下甚至搁了桌案茶椅,供人歇息观赏,角落里拉了帘幕的,则是一个个分割开来的单独空间,能当小舞台用,功能却又和后世的舞蹈教室仿佛。
二楼则是一间间用帘幕分割开来的教室,案上或搁着琴筝琵琶,或是摆着锣鼓笙箫,再往上的三楼,却是这楼里的教习舞娘、鼓乐师傅们住的地方。
腊月二十七,是春娘一早定下的日子,除夕宴自腊月二十九的夜里便要开始,舞乐笙歌一直要到除夕夜过完次日天明方才算是结束,是以除夕宴正式开始之前,除夕宴上的所有安排都得在春娘的眼皮子底下再过一遍。
一来评定效果,二来,也是分论先后顺序。
司微他们到的时候,楼里的人不多,除却换了一身披红洒金袄子坐在大舞台正下方的春娘之外,便数她身后跟着的五六个身材粗壮的婆子最显眼。
乐坊楼子里的炭火烧得正足,大舞台下头一侧则拉了帘幕,有抱着衣裳脚步匆匆忙忙来回进出的丫头,显然里面有人正在换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见了司微他们一行人进来,春娘便把手里的茶杯往边上的透雕如意花几上一搁,靠着椅背便微微抬了下巴:“呦,来得正好。”
春娘斜了眼一旁帘幕后头匆忙进出的丫头们一眼,哼笑一声:“你是最知晓这过台规矩的,也省得教我坐在这儿等那些个新雏儿乱折腾,来得倒是早,半天憋不出一台戏来——既然恰巧赶上了,那也就不必再等她们。锦缡,今儿个你便给她们打个头儿,看个样儿,没得说下回楼里再办春日宴的时候,又是这般手忙脚乱。”
春娘点了点台上:“去吧。”
锦缡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便自身上解了外头罩着的那层兔皮裘,露出内里的一身装扮来。
直到锦缡带着清露走近了准备登台,春娘直到此时,春娘眼底才显露出几分不动声色的讶异:
锦缡平常多是疏懒的打扮,发髻松松挽就,淡妆敷面,轻描眉眼,一身清冷装扮,而方才锦缡刚进来时,却少见的盘起了高髻。
长发分股拧旋盘迭于头上,而后以山倾云颓之势偏于一侧,整个发型看似松散得下一刻便要翻卷着铺散开来,然而随着锦缡动作,却不见有晃动之势。
发间并头的缠花簪上呈卷草状的长叶尾羽搭在髻上,与另一侧的缠珠翘花掩鬓交映相错,行止间随垂珠步摇摇曳晃动。
一副并头缠花簪,一枚掩鬓,一支步摇,寥寥三样东西插在头上,配着她今日所画的妆容却硬生生给人一种疏落有致,人间富贵之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就连锦缡脱下兔皮裘后露出的那一身大袖红裙,也使人于冬日里眼前一亮,细细看去竟是一反先前的疏离清冷,平添几分雍容华贵的气度来。
——气度嘛,锦缡一向是有的,只是显得有些清高,这些时日在司微的提醒与这一身妆容造型的衬托下,愈发骄奢地端了起来,这股子“贵气”便也就撑起来了。
台上,清露尚未落座,手下便是一拨,随着这一声琵琶弦音响起的,是台下角落里坐着的曲乐班子的迎合。
于是待清露在台前一角的玲珑凳上落座,幽婉前奏将尽,台上锦缡已是起身摆袖相迎,旋手翻转之间便拉开了这一出贵妃醉酒的帘幕。
雾霭阁就来了三个人,两个在台上,就司微自个儿在台下看着。
余光见着春娘招手,司微便不再管台上配合默契的两人,凑到了春娘身边儿去:“您找我?”
春娘看着台上锦缡起舞,微微点了点,侧眼朝着司微看来:“就锦缡这么个脾性,你倒是能说动她,眼见着……这是想开了?”
司微嘿嘿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锦缡姑娘能有想不开的?”
春娘也不跟司微打这口舌上的官司,只是道:“东家那头递过来消息,说是有贵人将要路过此地,意欲南下,已经着人备好了帖子,只等除夕宴的时候,把人给请过来。”
春娘神色寻常,说话间却似有深意:“若锦缡能把握住这么个机会,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第15章
除夕宴的性质,如锦缡先前所说那般,算得上是作别宴,楼里要除旧迎新,但其实也算不上是多落寞的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恰恰相反,每年的除夕宴,算是春江楼、甚至是整个鸠县的一大盛事——除夕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给了某些姑娘们最后一条出路。
过了花期的姑娘们想要赎身,便是不拿她们最最顶尖儿时候的身价来算,却也少不到哪里去,但唯有除夕宴,是每年的例外。
除夕宴上,不以身价相算,唯有价高者得。
——过了花期的姑娘们,又哪里能和正当红又或是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似的新人们相比?
这价钱一来二去便要再往下跌上那么些许,能叫到什么价,便算是什么价,不再守着昔日最最顶尖儿时候的身价不放,也不乏真有那么一两个情真意切却拿不出多少银子来的有情人和同窗等打了招呼,备了银子就等除夕宴那日抱得美人归。
但终归是极为少见的。
更多的,是春江楼为着除夕宴造势,提前递了帖子,遍邀县里豪绅、过往落脚的商贾登门,于除夕宴时共聚一堂,嬉戏狂欢。
一是打开了局面,打出了名气,搭出了人脉舞台,自然而然,这楼里的客人便也该似是云来。
二是借着人气,托着这些花期将尽的姑娘们最后一把,让她们把脚从春江楼的门坎儿里给迈出去。
三自然该是借着这旧人未去,新人将出之时,为来年要捧的姑娘们造势,也跟着这热闹露个脸。
这不正是一石三鸟,活该这春江楼的东家挣银子不是?
司微立在春娘身边,跟着她一道往台上看去,只是锦缡那道红色身影也只是虚虚在他眼睛里映了一道虚影,根本落不到他眼底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于锦缡这支舞,锦缡自个儿没多说过什么,私下里清露却是盼望着的,也对锦缡这支舞抱了极大的期望。
那是个月黑风怒号的夜里,饮罢了三盏浊酒,借着那些微的醉意,锦缡伴着清露的琵琶声舞出了醉意阑珊之感。
情浓舞急,微醺的酒意里,锦缡伴着司微轻声念诵的长恨歌,整个人都似是沉进了另一个虚无的世界里去,而后又把所有都融进了舞里。
于是所有的情绪到了极深处,所有的体力也都随之挥霍一空,借着残存的那点醺醉之感,被清露轻手轻脚摘取了头上身上所有配饰的锦缡,再一次裹着被子躺在了雾霭阁的三楼地板上,任由炭火熏暖,馨香渐染,陷入无尽黑甜。
“姑娘这人,一向是看得清,却看不透,”清露理了理锦缡的长发,帮她掖好被子,最后在搬上来的镜台前坐下,“女儿家嘛,谁不想要个如意郎君,可就咱们这种出身,又能找个什么样的,才算是如意郎君?”
清露寻常说话总是带着几分妥利与跳脱,唯有这会儿夜深人静,灯火悄燃的时候,才能看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娴静,眼底澄澈之余却又透着些和煦:“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煎熬,越是看得清的,便越是难以信任,见多了男儿薄幸,却偏又放不下自个儿的执念……看清一次,便又要伤上一回,时间长了,念头便难免有些不通达。”
“我虽不知姑娘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但隐隐约约,也能猜出那么几分——你说,于人世吃这般多的苦,能换来什么呢?”
清露支起了镜台,拿出司微这些时日捣鼓出来的东西,借着昏黄的灯为自己上妆,适应着各种妆粉脂膏的用法,也练着手法。
她的眼神不往司微身上放,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就连声音也是淡淡的:“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活又活不好,死又狠不下这个心,于是夹在人世里苦苦煎熬,熬出了一锅苦汤药,却又连个倒的地方都没有。”
清露叹了口气,把画到眼尾却折出一道波状折痕的眼线拿湿帕子抹了,再重新拿起叶筋小笔沿着眼睫慢慢往后描:“她这是看不着往后的路在哪儿,便索性什么都不想了,过得一日算一日……可这回除夕宴,怕是姑娘参加的最后一次除夕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春江楼里的规矩向来不是摆着看的,有对姑娘们苛刻的一面,自然也有为姑娘们好的一面。”
“我这辈子还长,就算是妈妈那送了牌匾过来,以后也还有的是机会,只要愿意,总有从这地方跳出去的时候……我这辈子,爹不疼,娘不爱,搁家里头还要受兄弟的使唤,就连被发卖时候换来的那点子银钱,也不过是当初兄长不敢应兵役,又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才把我推了出来。”
说到这,清露少有的冷笑了一声:“没了一个我,下一个没的又该是谁,躲得过一次,还能躲得过三次五次么?”
“后来进这楼里的时候,我只觉着天都豁了个口子,这辈子没得什么指望了……这楼里的规矩也大,收拾人的时候,向来不会把伤露在明面上,甚至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我呢,四五岁被送进来的时候,搁家里也就是捋捋麻线,洗洗衣裳,打打猪草,然后被兄弟们支使着做这做那……会的都是些粗使的活计,那些个描花写字的,吹拉弹唱的,我是一窍不通。”
“就连那乐坊楼子里教舞乐的师傅,有时候气急了也会收拾我……不开窍就是不开窍嘛,有什么法子?”
“那时候我人小,也不知道拜师傅,认门路,给孝敬,于是就跟着舞乐师傅们混,什么都学,却什么都学不精,跟和他们认了门儿的人能落下许多去。等我知晓要给孝敬的时候已经晚了,人师傅们看不上我这个没眼色的,手上的功夫也跟她们那些个一早给了孝敬的人拉开太多,补也补不上,精也精不了,布置下来的功课就总是离师傅的要求差老远,后来就是罚,罚得人疼得立都立不住,外皮看上去却还没丁点儿伤。”
“后来罚的次数多了,乐坊楼子里让姑娘撞见过几回,见师傅们下手越来越重,就把我给要过去跟在身边儿伺候了,就连琵琶跟琴,都是她空闲的时候,把我拉过去一点点儿手把手教的。”
“姑娘少有发火的时候,我再不开窍,她也就是拿话本子卷了在我头上敲两记……从我到楼里这么些年,倒是什么乐器拿起来都能来那么两下,可也就是姑娘,对着我不藏私,把我教的比楼里的那些个讨饭吃的舞乐师傅们弹得还好。”
清露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昏黄的人影,半晌,拉过司微的手在掌心里握紧了:“我于这人世,虽只活了十几年,却一大半儿的好日子都是在姑娘身边儿过的,旁人怎么着我却是管不着,但我总是想着姑娘日后的日子能安稳着些。”
“除夕宴,是姑娘这辈子最后一个脱离贱籍的机会了,哪怕是嫁到个寻常商贾人家做个两头大……哪怕是个妾,是个外室,不都比她这么消沉着,最后被其他的花楼子给买去当做招牌又或是怎么着来得强?”
世人总是说,商贾身份地位低下,却也是要看跟谁比。
于士人而言,商贾算是自降身份,算是贱籍,任是谁都能上去踩上两脚——可士农工商为四民,商贾地位再低下,在官衙里头却也是个正经的商户民籍,与户籍挂靠在春江楼这种地方的姑娘们相比,则又高上了不止一等。
再加上春江楼办事确实讲究,楼里的规矩一向摆得齐整——既是赎身,便为从良,自有春江楼里主事儿的人出面,拿了银子前往官府消了原有户籍,改籍重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再重新立下来的户籍,可就是编入到良籍里去了。
而也就是清露说了,司微方才知晓,原来这古代时候,后宅里的妾与妾之间竟也是不同的。
最高一等的妾名为媵,贵族联姻置庶出女陪嫁为媵妾,媵多为妻族宗祠之女,常见于王族之间的联姻,作为政治需要而言,媵妾在某些特殊时候,地位可与正妻所比拟——譬如说,继承正妻死后留下的男人与儿女,甚至是背后来自宗族的支持。
其次为贵妾,多出身于官宦人家,或是作为资源交换,或作为宗族向上攀附的渠道,又或是来自于皇室的赐予……算是过了明路,半个明媒正娶的存在,按照司微上辈子搭档嘴里的那句话来说,算是敲锣打鼓,拿着轿子从侧门抬进府里的。
再次一等的,便算是良妾,良妾与贵妾相仿佛,只是出身上差了些,多为耕读人家又或是寻常的良籍女子,不得已嫁人为妾,也算作是从侧门迎进来的。
再再次一等的是婢妾,家里的奴婢丫鬟收用为妾,本身便是奴籍又或是家生子,虽被提携为妾室,但本质上来说还是奴籍,多随主家意愿发落,
最次一等的,便是如锦缡她们这般出身的,便又被称之为贱妾,与婢妾一道,便是常人所说的“妾通买卖”这一类的存在。
但正是因着春江楼的规矩与讲究,自春江楼里出去的姑娘们而言,哪怕是嫁为商贾为妾,便也是要先在官府消了原有的户籍,改为良籍——于春江楼里的这些个姑娘们而言,赎身,便算作是新生,更为出嫁。
赎身出嫁的那一日,楼里的鸨妈妈更是要给女儿添妆送嫁的。
清露捏紧了司微的手,于昏暗的灯火之中唯有眼底映着些许光亮:“今年的除夕宴,姑娘必须得抓住这最后一次的机会,无论如何,都得先脱去了身上妓籍的这层皮再说!”
“这飘渺阁的牌匾既是已经送来,这楼里年后定然是再没有姑娘存身之地的,出了春江楼,若是被旁的花楼子里给买去……届时便是再有人想为姑娘赎身,娼门妓籍的出身想要再改,那就难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清露轻嘲了一声,带着几分苦涩笑意:“妾通买卖……户籍不改,身契不消,终归是走到哪儿,都要被主家捏在手里捏一辈子的。”
“遇上个良善人家的主母还好,可会从这等地方把人赎买回去的,又有哪家能是个良善的去处?”
正出神间,司微头上蓦然吃了一记巴掌,回过神来便见春娘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司微只得咽下到嘴边儿的脏话,扯出个虚假的笑来:“春娘可是有什么不满?”
第16章
春娘招了招手,示意司微往她跟前站了站,这才一抬下颌,朝着台上示意:“若非她待人侍物上,总有那么点子心不甘情不愿,她也不至于从高处滑落到如今这份儿上。”
“但只要她想开了,那就是好事儿——就凭她今儿个这舞台子,当初答应你的那五十两银子便算是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得看除夕宴上,她上台之后又该是个什么样子,”春娘这番话说来也是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只消她能有今儿个在台上这么用心,这事儿便算是成了——当然,她要是能搭上那京里头来的贵人,那就不止是五十两银子。”
她微微倾身,坐在椅子里朝着司微的方向倚了倚,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深意:“我做主,再给你添上五十两银子,可好?”
这话一出,司微心下当即便是百转。
俗话说得好,有钱不赚王八蛋……但有些钱,有命赚,没命花。
把锦缡送到贵人身边,这要么是为着春江楼背后的主子搭上一条人脉,要么,就该是为着春江楼的东家在旁人那里寄放一条眼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似是春娘这般人物,定然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她能开出这么个价钱,于她而言定然是稳赚不赔的。
可司微也不过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黄毛小丫头”,便是杀了她这一条命,也都不值这一百两的银子。
而这一切,不过是把锦缡送到那所谓的“贵人”身边的代价……这里头的水,未免太深。
深到能把司微这么个无权无势还没有靠山的小虾米给摁进水里呛死都怕是摸不着半点底。
司微侧眼打量了下春娘的神情,便果断摇头:“十两银子咱不敢嫌多,五十两银子却也不敢嫌少,这一百两银子,拿来买棺材怕是能把人给埋上个几十回。”
司微对上春娘看过来的眼睛,学着她说话慢条斯理的模样道:“这银子,却是烫手烫得人不敢伸手去接。”
司微推拒了,春娘面上却没什么被拂了面子的不愉,只是微微点了头:“成,这世上,半桶子水晃荡的不知有多少,似你这般有自知之明的,却着实难找。”
“也罢,既然不愿,那就算了。”
春娘没有再多说,只是靠坐在椅子里,微微抬了下颌去看锦缡的这出舞。
台上,琵琶被拨弄的速度越来越快,舞台中央锦缡的身影也旋成一片虚影,唯有摇曳着四散开来的裙摆,于半空之中卷出一道道波浪似的旋儿来,恰似一朵绽开来的花。
台下,配乐相合的鼓乐师傅们却也没闲着,一个个在这炭火烧得足足的乐坊楼子里渐渐从骨子里沁出汗来,只听这整个楼子里回荡的皆是锦缡反复修改勘定的那支舞曲。铜磬空灵悠扬,编磬清脆灵巧,筝如弹珠迸溅,扬琴重音回响,而琵琶带着一股堂皇之气贯穿其中,引出一幅不需眼观却也足够有辨识度的煌煌之景。
而于一片煌煌之中,是乘兴而起,尽兴而舞,却终究归于怅然,饮尽了世间最后一杯酒的女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曲终末,锦缡委地,余音渐息,响起的是春娘赞许的掌声。
就这么一支舞的时间,乐坊楼子里来得人便渐渐多了,先前掩在帘幕后头换装的十三四岁模样的姑娘也跟着带了人出来,候在台子一侧,看完了锦缡后半支舞。
春娘冷眼扫过如今聚集在一楼的一众姑娘们,不期然便提了声音,就连说的话都隐约带着几分似是冬日里融在茶碗里尚未化尽的冰碴:
“锦缡今儿个这支舞,便先压着,除夕宴上,什么时候贵人来了,什么时候再上台——我今儿个,就把话摊开了摆在明面上!”
“不管过往将来,如今身处这春江楼里的,无一不是苦命人。”
“你们要是有能力有本事,能从这火坑里跳出去,我冯春娘一概不拦着,怎么着都是一条出路,也是一条活路,总比这一身肉皮囊烂在这风尘地里来的强。”
说到这时,春娘面上唇角的线条愈发冷厉:“但能不能让人把你从这腌臜地方给拉出去,就得凭你们自个儿的本事。凡事做之前,先问问自个儿,能不能做到最好,再问问自个儿,那多情薄幸的男人,凭什么就非得要你一个人不可?凭什么?”
“今年年底除夕宴上的候场,我便定了锦缡。一来,她年纪摆在这,二来,我也想看看,你们这里头准备的,可能有比锦缡更好的——若是有,我便让她压了今年除夕宴的轴又如何?”
“也毫不避讳的跟你们说,这除夕宴总是少不了那些个天南地北的豪商巨贾,说不得也有那些个游戏人间的官宦子、浪荡儿。机会,我就放在这,可这机会你们能不能抓住了,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时间,整个乐坊楼子里鸦雀无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可见春娘于这春江楼中的威势。
当啷一声响,是春娘把花几上摆着的茶盅盖子翻了去丢在几面上,带着里头白晃晃的瓷在几面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润了嗓子,春娘悠悠舒了口气,看着锦缡提着裙摆,后头跟着个怀里抱着琵琶的清露从台上下来,再一撇眼看见边上换完衣裳站在那看了不知多久的小姑娘:“行了,下一个,明雨,你来。”
于是那小姑娘便手忙脚乱的提着裙摆往台上跑。
“成了,回去你跟锦缡说,这两日让她好生休息,准备着除夕宴的候场……还有,先前你让清露跟刘娘子那头说的铜镜还有人手的事,明儿个一早就拨过去。”
说完,春娘也没打算多让司微在她身边多呆,抬手摆了摆,便是示意让她退下了。
司微:“……嗻。”
这一声怪模怪样的回应,惹得春娘皱眉多看了眼他的背影,而后便又将注意力放回舞台上去了。
楼里的姑娘们人数不少,除却锦缡这般的独舞之外,更有从乐坊楼子里挑了人手伴舞的、甚至是被乐坊楼子里的师傅们一手教出来的、即将推上除夕宴的小丫头们。
零零总总,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有派系的地方就有争斗,于是师傅们的脸面,丫头们以后的发展,能在台上的露脸,以后在楼子里的地位跟到手的孝敬……使不完的小心机跟后世那些个地方台晚会上彩排的三线八线十八线有的一拼。
反倒是锦缡这么个过期了的前头牌,一向跟这乐坊楼子里的师傅们没什么交情。
算起来她算是带艺而来,又是从京城教坊司那种地方出来的,到了鸠县春江楼便直接挂了牌子,先后也不是没起过几回摩擦,只是到底一个在园子里,一个在楼子里,彼此寻常时候也着实见不着几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按清露的话来说,他们这些楼子里的师傅们虽说教授舞乐,姑娘们学的东西却也不止在这一处,算是半个师傅,却也要靠姑娘们挣得银子吃饭过活。
既不想抛头露面,又想端着架子为人师,又想把这银子给干干净净的拿了,哪有这般好事?
楼里挂了牌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楼里挣钱的摇钱树,这些个躲在乐坊楼子里的又算是个什么,能跟鸨妈妈的心头肉比?
锦缡在楼子里略略呆了会儿,多看了两眼上台的姑娘们几眼,便也就唤了清露和司微回返,往自个儿住着的雾霭阁去了。
腊月二十七这一日在春娘面前过台,待整个园子里的姑娘们都过上一遭,眼瞅着也就是腊月三十。
不仅县里各处的堂会多了起来,就连春江楼里较之寻常也愈发繁忙,除却出门赴约陪宴的姑娘们之外,剩下没有客人的,便也抓紧着时间在自个儿的住处再练上几回。
剩下没有舞台的大茶壶和七八岁只能做个使唤丫头的小姑娘们则是张灯结彩紧着楼里各处的布置,于是氛围便在紧张中渐渐热闹了起来。
司微借着锦缡的光,也跟着换了一身新衣裳,虽略显素净,却也恰好称了他的心意,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姑娘,真要打扮得跟个姻缘树一般四处走动,他还未必能扛得住。
此时司微提了一盏灯,引着锦缡沿着四处裹了帷帐的游廊徐徐前行,朝着前头灯火通明的宴客大厅而去。
在他身后,借着廊上挂着的纱灯映出的光亮,换了一身春娘教人从外头成衣铺子里买来的华贵衣裳的锦缡,配着耳畔明月珰与头上交相辉映的金枝簪等一套头面,竟于灯火昏暗之中多了几分神妃仙子般的华光……
毕竟这一身再怎么都是锦缡先前那一套的升级版,都是拿银子堆出来的,就连身后上了妆的清露怀里抱着的琵琶,都是春娘教人寻了楼里音色最最好的一把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待转过庑门,司微手里的灯便被候在门口的小丫头给接了过去。
扫了眼司微身后锦缡今夜的这身打扮,眼里不由透出几分羡慕来,只是手里还有春娘交代下来的差事,便又很快将那抹艳羡压了下去:“妈妈教锦缡姑娘先上二楼备场,那处摆了屏风茶案,茶酒小食也都备的有,若是饥了渴了,便先用上一些,也莫要用多,免得更衣麻烦、影响台子上的成效。待贵人进门,她会使人上去告知姑娘一声。”
锦缡似是对这一套流程极为清楚,浅浅应了一声,转过花屏,也不等司微上前带路,自个儿便踩了掩在纱幔后头的楼梯往楼上走。
二楼有直通舞台的楼梯,更有专门留给锦缡备场的用纱屏隔开的小间,于是三人便在这小间里寻了蒲团绣墩坐了。
刚没说上两句话,还想着这除夕宴要连开两晚,今晚这才只是个开头,便见锦缡几人先前上来的暗梯那头奔上来个小丫头:“快快,妈妈教我来递话儿,说是贵人到了,待台上的初秧姑娘下来,下一场就得是锦缡姑娘上!”
第17章
这一场舞台,无论之前准备了多久,私下里又练过了多少遍,正式的演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司微火烧眉毛一样跳了起来:“不是说候场,怎么这才开始多久,人就来了?”
那来报信的小丫头一愣,旋即摇头:“客人的事,咱们哪里管得着?左右妈妈吩咐了,只要客人的那张帖子递进来就教我来通知你们。”
司微定了定神,看向锦缡与清露:“姑娘,我得再跑上一趟,看看他们底下准备的怎么样。”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锦缡自然也不会拦着,闻言便颔首应下,目送司微一路小跑消失在屏风后头。
锦缡起身,一身红裙绯衣被灯光照耀着,将光打在纱屏上,竟连屏风也隐约透出几分浅红光晕来。
她没有从纱屏后走出去,任由纱屏半掩了她的身影,只是微微低了头,垂眼去看楼梯尽头的舞台上作异域舞娘打扮的初秧赤足而舞。
台上的初秧,便是过了年后,楼里要推的新人——也不算是纯粹的新人。
毕竟楼里的姑娘也就那么多,除却锦缡这般能在园子里有个自个儿单独住处的这一类姑娘算作是楼里的头一等之外,剩下的自然还要再分个三六九等。
似是能得了姑娘们青眼,让人跟在身边伺候,拿来当自个儿半个徒弟的是一等,譬如清露。
年岁又小,又没能入姑娘们的眼,却偏偏容貌出挑,又有能拿的出手的舞乐技艺上的天赋的,则又是一等,譬如初秧。
除夕宴后,待翻过年,无论是原本跟在锦缡身边伺候的清露,还是在宴会大厅里充做清倌人陪客的初秧,便都要在楼里正式挂牌了。
锦缡神色淡淡,教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身后,抱着琵琶的清露隐约有几分担忧,不由伸手拉了拉锦缡的裙摆:“姑娘……”
锦缡稍稍一顿,转而却道:“紧张么?”
清露摇了摇头:“我不紧张,我只担忧姑娘。”
锦缡似是笑了下,面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只是低声一叹:“傻孩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锦缡和清露还有空闲闲聊,得了消息便从暗梯处一路小跑去寻人的司微却没有她们这般闲适。
作为一个摄影而言,司微合作过很多客户,有些是和公司对接的,有些是司微私下接的私活,拍摄种类也不一而足。
最简单的是现代写真,场景易得,衣着更易得。
其次是cos出片,现场再灾难的妆容,光线一打,后期再加工一下,贴合人物即可。
再次是古装类、神话类视频,涉及场景营造、妆造设计,以及人物神情动作仪态等等,有些时候甚至需要摄影师亲身上阵来表现模拟,但除却出片之外,多半是几条十几秒的小视频,后期剪辑处理一下就ok,这一类短视频最麻烦的部分不是拍摄,而是前期会搞崩搭档心态的妆造。
而司微最不愿接的,就是短剧。
不可控的人设,不可控的妆造,不可控的对白,不可控的剧本,有时候不仅辣眼睛,还侮辱智商。
更难受的是,当某个镜头不符合脚本内容时,要一遍遍的终止拍摄,反复磨镜头,直到符合剧情之后,才能继续往下进行。
——但这恰恰也是短剧唯一比现场还要可控的地方,短剧镜头可以重来,彩排可以重来,甚至录播的舞台也可以重来。
现场呢?
司微如今就指望着这个现场实现他和锦缡的一场双赢,而一旦出现舞台事故,他能指望着什么来给他一场重来?
拿棍子对着台下的观众一个个念“记忆消除”吗?
台上,初秧暗红色的舞裙旋出一抹暧昧的弧度,白皙的腿上挂着镀金的链饰,于昏黄的灯火中映出一室暧昧生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金铃挂在大腿链饰上,挂在腰链上,挂在胸衣上,挂在臂钏上,挂在颈项间,挂在额前,坠在头纱四角,伴随着台下的铃鼓声、钟磬声响成一片,晃得人心也都跟着荡漾。
踩着步子绕臂勾挪的纤臂与不时抬起的长腿于灯火中过于晃眼,晃眼的似是一朵开在暗夜里的曼陀罗华,美的勾魂夺魄,却又彰显着潜藏在暗夜里的丝丝缕缕……惹人沾上瘾毒的诱惑。
随着一声鼓响,咚地一声,台上人定住身形,错手掩面,而后徐徐摘下脸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流苏脸饰,缓缓抬眼看向台下。
厅中一片静寂,旋即而起的,是不知何处高声应和的一声喝彩:“好!”
初秧朝着台下略略一福,掩了头上头纱拢住身子,自台上一侧的台阶下去了。
而借着初秧在台上这会儿已经排查过一遍周遭布置的司微,也暗骂一声,一路小跑着从暗梯冲向二楼,去了正对着舞台的包厢外的廊柱处。
大厅的横宽纵深、大厅里灯火的亮度,以及灯火排布的位置,司微一早心里有数,这样的光线环境下,对于初秧这种风格的舞有着极强的环境加成,但对于锦缡来说,仅是氛围上,便已然形成了一层削弱。
而以当下的条件,别说柔光灯、聚光灯,就连个颤颤巍巍能亮起来的2瓦的小夜灯都没有,现有条件也不支持司微动手去搓……
已知光在传播过程中会受到消耗,于是哪怕通过反射、折射来进行聚光,也很难超过光源本身的光源亮度——那就只能锦缡上场之前,提前点燃更多灯火,进而营造一种实质意义上的“灯火通明”的即视感。
一盏盏灯逐渐亮起,桑蕾色的雾绡纱幔缓缓落下,那是一种类似于香槟色却又比香槟色更淡、亮度更暗的一种颜色,伴着纱幔上以稀释了不知多少倍的浅淡颜料绘就的模糊宴饮图,渐渐便融进了此时的烛光里去,使人望之恰似雾里看花,隐隐约约,朦胧一片。
琵琶的幽咽声悄然而起,伴着这一声琵琶声响,隐匿在暗处的曲乐班子们瞬间便应和了上来。
一瞬间,仿佛一幅繁复瑰丽的盛唐画卷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其场面之宏浩,其仪仗之华美,其美人之高贵雍容,倏然便在众人眼前拉开了序幕。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司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先前排布好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他所预演的那般一一呈现,然而二楼楼上,正对着舞台处的持镜人却不见了。
“这楼里的大茶壶真真靠不住,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只等鬼推门……”
司微吐槽着,一路压低了脊背,一溜烟儿从包厢的槛窗底下窜了过去,把早已备好的铜镜对着舞台举了起来——恰好便是锦缡于台上亮相的那一瞬间,一道不知从哪里折射出来的光悄无声息地打在了她身上。
在灯火通明的室内,这道光并不起眼,甚至显得很是柔和,然而却恰恰是这一道光,映在锦缡身上,衬得她的气色愈发明润,眸中瞳光愈发清亮,衬得她那一身衣裳与她周身所显现出的那抹气度分外迫人。
那是一种近似于久居高位的雍容,一种万物映不进眼底的淡漠,与高傲到近乎居高临下的睥睨。
琵琶为骨,编磬为肌,筝声琅琅,扬琴托底,所有的乐音在这一刻硬生生把整个宴客大厅的氛围推至了最顶端。
妖娆美人喜欢吗?喜欢。
喜欢什么呢?喜欢她的皮相。
高贵到眼底映不进凡人的神仙妃子喜欢吗?喜欢。
喜欢什么呢?喜欢征服她的感觉。
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常劝风尘女从良,偏拉良家女下水,愈是得不到的,愈是朝思暮想的惦记。
司微恍惚间想起锦缡当初问他:“你凭什么觉得,这一出贵妃醉酒的舞,偏能让我在这春江楼里翻红呢?”
司微当时的回答是:“男人爱的,未必是女人本身,更多时候爱的……是他自己的幻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锦缡无言,半晌在他额上戳了下:“你又知道了?你个小女子,说起这些,是真不害臊!”
就在司微举着铜镜往台上看的时候,他却没注意到,就在他方才溜过来的槛窗里,有人正靠坐在圈椅里偏了头来看他。
有人从惟帐后头掀了帐子出来,带了几分世家子的风度,长眉凤眼,下颌棱角却带着几分温润:“公子,查过了,没有什么异样。”
秦峥轻笑一声,抬手挥了挥:“行了,别忙了,都歇着吧……我就说你小题大做,你偏还不信。”
原本在屋里检查床铺的、掀开香炉查验的人把东西复归原位,朝着秦峥一抱拳,自去了门边守着。
萧逸叹了口气,抬手提了温在茶炉上的茶壶,将倒扣在茶盘里的杯子点了两个出来:“出门在外,到底得小心着些,这鸠县虽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能提前备了帖子,摸透了公子行踪,还知晓了公子此行化名身份的……却未必是个小人物。”
茶水淅沥沥地注入杯中,被萧逸捏着递到秦峥面前:“你此行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八条命的不够赔的。”
秦峥轻笑,接过杯子靠着椅子往后一倚,氅衣随之搭在椅背上顺着扶手滑下,手里茶水微晃却没有撒出分毫,只是他神情里到底还带着几分百无聊赖:
“无非就是京里有人走漏了风声,这背后递来帖子的人借此向我卖个好,提醒我一句而已。”
秦峥微微抬眼:“但凡这人对我有半点儿敌意,送来的就不是这么一张春江楼除夕宴的帖子,合该是夜半上门的杀手刺客。”
萧逸立在秦峥身后,视线往窗外一扫,便见着了走廊拐角处搬着个铜镜正往舞台上看的的司微,声音不由更压低了几分:“那公子为何还要涉险往这春江楼跑上一趟?”
第18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廊上的架子灯透过大开的槛窗映进来打在秦峥脸上,于是便以鼻梁成了一道分界线,一张脸半是明亮,半是阴影。
秦峥长眉眉尾掩在鬓角处散碎的鬓发里,半垂坠着的眼帘拉长了眼型,使得含笑的瑞凤眼被消减成狭长的凤眼,将掩在黑暗里的那半张脸无端衬出一股子锋锐,就连他唇角嗪着的那抹要笑不笑的弧度都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你说,什么人,才会在这大过年的不好好跟家里人团聚,紧盯着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行踪?”
萧逸哑然失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温然:“公子也算无关紧要的人?”
秦峥一撩眼皮子,斜过去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一笑:“我爷爷可还活着呢,我算是什么紧要的人?”
这话,秦峥能说,萧逸却是不能接,于是屋里便陷入了沉默——却也并不寂静。
窗外,乐声煌煌。
台上,锦缡摇身回首,下颌微抬,指尖微收,躬身下探,做出一个羞怒的姿态来,连连后退,却是一场舞拉开序幕。
随着琵琶声渐急,锦缡的动作急中有缓,韧中有脆——那是一种看上去很是舒缓,并不觉着眼花缭乱的姿态,然而动静之间若是想要跟着她的步伐去模仿,却是一息之间,她身形已然变换了数次,教人丝毫抓不住她所留在人眼眸里的痕迹。
叮铃一声被掩藏在乐声里的一声脆响,没有惊动台上沉溺于舞中的美人,也没有惊动台下的看客,就那么随意的、随着锦缡的胡旋而被甩出去的那支鎏金步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舞台上,而后沿着惯性划出去老远。
台上,槛窗里,秦峥捧着温度逐渐妥帖的茶水杯靠坐在椅子上,目光自那枚脱离主人的金步摇上掠过,而后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收回目光,询问站在他身后的萧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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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眉头一跳,带着几分迟疑:“……什么赌?”
秦峥低笑一声:“我赌,楼下台上的那个美人,出身京城。”
萧逸的目光顺着槛窗看了出去,最先入眼的是外头走廊一侧端着个银镜对准了楼下舞台的司微,而后才是舞台上的锦缡。
萧逸盯着锦缡的身影看了许久:“……我赌她不是。”
秦峥饶有兴致地把头朝他那边歪了歪:“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萧逸道:“自公子决定南下,我们一路虽不说日夜兼程,却也用的都是上等的好马……她若是一路自京城而来,将近一旬的日程,若是骑马,她哪里来的体力上台跳舞?”
“若是坐马车……行程颠簸之下,就算是个习武的女子,也该晕头转向了。”
秦峥不知可否:“那赌注呢?”
萧逸想了想:“一坛好酒?”
秦峥:“……如此风月无边之地,旖旎之乡,你脑子里就只有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萧逸眼底透出几分愕然:“公子,你转性儿了?”
秦峥没理他,手中捏着杯子不住的转,眼底透着些许思量,半晌,指节突然一停,杯中茶水泛起一圈圈涟漪,却始终不曾洒出半分:
“就拿楼下那个女人做筹码——若我赢了,给美人赎身的银子你来出,美人归你。”
“若我输了……我掏钱,你找人把她送到郡王府便是,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秦峥靠在椅子上,偏了头去看站在他侧后方的萧逸:“怎么样?”
萧逸沉吟着半晌,颇有些不信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女人,仔细琢磨一二,便显得有些犹疑:“公子……是有什么打算?关于南边儿的?”
秦峥哼笑一声,把手里暖手的杯子往旁边花几上一搁,只有手腕不经意间搭在桌子上,漫不经心盯着台下旋舞的美人看:
“我堂兄弟那么多,我爹也都还活的好好的,就算是押宝,我这也算不上辈分,一个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都算是轻的,就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峥似笑非笑地:“这种事儿,向来是庄家通吃,哪有稳赚不赔的?一个弄不好,这可就是一家三代的经营都给搭进去了。”
“除却是被逼到没了退路,谁会这个时候往我这灶塘里添柴?今天这份帖子,与其说是京里有人盯着我,趁着这个时候给我送好,不如说……”
“这人盯着的,是南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一出,厢房里的氛围霎时一静。
只有秦峥略带几分闲情逸致地开口:“敌人的敌人,虽未必是友,但也没必要把这送到手边的东西往外推不是?”
都是打小自京城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世家子,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然也都听得懂秦峥的打算。
但萧逸还是皱了眉:“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京里已经走漏了风声,那想来南边也该接到消息了,公子要是再接着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只怕……”
萧逸剩下的话没说完,秦峥却轻笑一声,指尖在桌上叩了叩:“只怕什么?……有来无回么?”
秦峥淡淡道:“……倒也不至于。”
萧逸轻咳一声,提醒他:“公子……我萧家家法,可不是在宗族祠堂里供着的。”
“挨一回,是长记性,挨两回,是意外,挨三回……”
秦峥开口:“这第三回,不是还没挨上呢么?”
不过话说到这里,秦峥也没了再往下说的兴致,把水杯端起来往萧逸怀里一扔,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知晓了知晓了,不让你背锅便是。”
措不及防把茶杯接在手里,洒了一手水的萧逸:“……公子知道就好。那接下来怎么着,是打道回府,还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秦峥嗤笑一声:“打什么道,回什么府——玄霄,去问问台上那姑娘的身价,再问问她原是打哪儿来的,可是京城人。”
门边守着的侍从打扮的人抱拳应下,转而开了门朝楼下走去。
屋里,秦峥靠坐在椅子里,往后滑了滑,任由身上大氅顺着椅子边角处滑下拖在地上:
“若那女人不是京城出来的,便当我是收了这春江楼东家的好意,顺着给他一个能搭上来的梯子,左右郡王府也不差多养她一个女人……若她当真是京城出来的,你便替她赎了身,往南边去的时候,她能用得上,毕竟能从教坊司脱身的,朝里地方,多半是有自个儿的门路。”
“就算没有,为了南边的事,只要有她在,这春江楼背后的主家,总也要想了办法把对手的老鼠尾巴给揪出来递到咱们手上。”
萧逸沉默了一会儿,理了理背后的思绪,显得有些愕然:“公子的意思是说,她有可能是景升二十一年的罪臣臣属之后?”
秦峥嗤笑一声:“不然呢,你觉着,鸠县这地儿,能养出这么个能跟教坊司的郑十三娘相媲美的舞姬来?”
“学过的东西,只要她学过,那就势必要留下痕迹……她身上,有着郑十三娘的影子。当年在教坊司,应当也是得了郑十三娘的真传——不是谁都能把郑十三娘那一套以情融景,借舞融情的法子学得来,用得出的。”
萧逸皱眉回想了一会儿,迟疑开口:“郑十三娘……那是谁?”
秦峥:“去年年初,我被人押着押去教坊司关了三个月的时候,认识的教坊师傅,往前推三十多年,京城教坊司二十四楼的魁首娘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萧逸:“往前推三十多年……我还没出生呢,公子,你口味当真是……”
秦峥没理会萧逸玩笑似的打趣,他只是沉默着。
秦峥的耳畔,是楼下传来的悠扬曲乐,是窗外廊道上交相辉映的灯火,是楼下台上翩然而舞的美人身影,然而他坐在这里,却始终有些神思不属:“翻过年,就该是景升四十四年了吧?”
萧逸应了一声:“是,翻过年,就该是四十四年了。”
秦峥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却都是些泛黄的文牍卷宗:“景升二十一年的那场抄家案,哪怕只是透过昔年留下的案卷,我都只觉着那卷宗上沾满了血腥气……这才多少年,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让当年之事重演?”
萧逸也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公子,从景升二十一年至今,已有二十二年,待翻过年,便该是二十三年……二十三年,从地方再到京城,也该换了至少三批官员了。”
“……是啊,比我的年岁都要大将近一轮,”秦峥眼底沉沉,“当年之事倘若再次重演,你说……我爷爷的身体,还能撑住么?”
萧逸也沉默了。
不多时,去问身价的仆从敲门进来了:“公子,已经问清楚了,春江楼除夕宴上,若要为楼里的姑娘赎身,得跟楼里的大茶壶拿了姑娘的腰牌并着出价的银两价钱送去鸨母那处暗拍,价最高者得。”
“那鸨母递过来的价钱,约莫是八百两方才能拿下此次暗拍,若是银子不凑手,她那里倒还能再帮着公子再掂量掂量……”
八百两,对于秦峥而言倒也算不得太多,但对于这么鸠县这么一个地方而言,八百两的身价也颇为不便宜了,能掏得起这个钱的,多半是些官宦子弟,又或是豪富之家。
略一沉吟,秦峥抬眼看向玄霄:“那可有问清楚,那姑娘是否来自京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玄霄抱拳:“公子妙算!”
立在秦峥身后的萧逸脸登时便是一变:“公子坑我——公子分明一早就看出来她跟着那劳什子的郑十三娘学舞!”
秦峥轻笑一声,偏了偏头,悠悠然开口:“是啊,去年年初,那三个月的教坊司总不能教我白住,往前推三十多年,你没出生,难不成我便出生了么?”
“……你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萧世子,掏银子吧。”
第19章
春江楼整个宴客大厅灯火掩映,布置在暗处分配了位置的大茶壶们,从冰桶里取出削磨成凹面的冰棱镜,朝着一早定下来的高度角度映照了过去。
光从冰棱上穿透、被冰棱折射着转换了光路,又被四周一早准备好的小丫头们捧起的银镜阻拦、反射,朝着楼下的舞台上聚集而去。
纱幔朦胧,却又有柔和的光线打落在纱幔上,随着纱幔于空中漫不经心的飘摇,于是那光便也随之荡漾起来,一时放眼望去,整个大厅尽是浮光掠影——像是一整块琥珀色的水晶破碎成锋锐的棱角,折射着光芒的同时,却又似是被融化酿成了蜜一般的静谧。
然而这种静谧注定了只是眼睛的错觉,不知从哪里打来的光落在了台上,落在了台上舞着的美人的身上,落在了美人的眼睛里——衣衫华美,钗环琳琅,朱红的花钿下,是一对映不进台下人身影的明眸。
佳人遗世,伶仃醉舞,自成一景。
台上伴着琵琶筝琴所奏的煌煌之乐翩然而舞的美人悠然而起,碾足,拧身,下腰,探手,点提……明明身着红裙绯衣,却不见有丝毫轻佻妖艳之色,举止皓然间盈有贵气,仿佛享尽了人间富贵,又似是天边身着宝衣的神仙妃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随着她发间的金步摇倏然脱坠出去砸落在台上滑出老远,整个春江楼的宴客大厅都随之静了下来,唯有琵琶声伴着无数乐音于耳畔回响。
台下人眼里映着的,唯有台上似是醉得舞影零乱,却教人无端牵挂着的、如置身云端富贵的美人。
谁能说杨妃不美呢?这种美,是举手投足间的风情,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富贵,更是她缢死在马嵬坡时,该是甘愿为君从容赴死,又或是怨愤难消,不甘而亡的心境……更是锦缡这一舞里耽于享乐,溺于情爱,今朝有酒今朝醉,只待醉死梦生的沉沦。
台下角落里,掩在屏风后的席间,有一身儒衫的才子喟然一叹,偏了身子与身边陪酒的姑娘低语,却是在打听台上人的消息。
于是那姑娘嗔了一声,把原该捧到才子面前的酒就那么往桌面上一放:
“你们这些个男人们,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管人家该是叫个什么名字,又是个什么来历?既是看上了旁的姑娘,又何必这大冷的天儿把我从后头的园子里叫出来,跟你在这大堂里陪酒?原是我那儿烧着炭火、暖着汤婆子的被窝不够暖和么?”
被姑娘这么怼了一通,才子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自个儿捻了那桌上的酒杯微微摇头:“……我是叹,这姑娘也是个苦命人。”
那姑娘依旧不依,朝他使着小性儿:“这楼里的姑娘们,哪个不是苦命人?”
才子轻笑着,把那杯酒饮尽了,抬手把她揽进怀里,只一双眼睛却还看着台上:“这苦命人,和苦命人,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愈是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会活得越来越苦。”
姑娘在他胸膛锤了一拳,使性儿的不理他了。
唯有才子摇头叹息:“曲是好曲,舞也是好舞,只是镜中月,水中花……注定了她所求的东西,此生难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台上,琵琶声渐低,随着铜磬悠扬漫长的一声回响,美人红裙委地,仰卧探月,而后缓缓收手,饮罢了手中那最后一杯虚无的毒酒。
宴客大厅中原不该被点亮的灯火随着场中余音次第灭下,原该折射在纱幔上的掠影浮光随着银镜的收起与冰棱的撤下而渐渐消失,就连台上逶迤而下的绘着朦胧宴饮图的纱幔也被缓缓收起,唯有台上委地而坐的美人,缓缓抬眼,第一次正视了台下所有的观众。
而后起身,容光明艳,姿态端方的朝着台下缓缓一福,转身离去。
而也就是此时,整个宴客大厅里登时便沸腾了起来。
此前初秧下台之后,大厅里也曾骚动过一阵,只是因着锦缡即将上台,没有那般多的人手,穿梭于大厅里的小丫头们快速转上几圈,手里捧了一堆牌子便步履匆匆退下,于是很快平复。
然而此时整个大厅却是无时不有人在招手,于是先前布场的那些个小丫头和大茶壶们,也有半路上便拐道去做旁的——
这些司微便不管了,左右拿到手里的银子也不是他的,舞台结束,看看这台下的反应,也约莫着是这场舞台算是大成功了。
……虽然他自觉自个儿在里头没起多大作用,凭着锦缡那舞乐双绝的模样,哪怕没他司微,只要她想,约摸着人自个儿就能打个翻身仗,无非就是以前念头不通达就是了。
司微揣着怀里的银镜往锦缡原先候场的、用屏风隔开的小间儿里走,刚转过一处包厢门口,紧接着便在槛窗边儿上见着了里头坐着的人。
约莫着是十四五、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眉高鼻薄唇,鬓角散着些许碎发,若非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刺绣玄氅,这人更像是个背负着世仇过往的少年侠客,不羁里透着股子不符合年纪的沉——
但江湖人嘛,大多都是千里走单骑的孤客,撑不起他这一身看似低调,实则奢侈的衣裳。
此时这人一张脸被灯映着,一半阴一半阳……老实说,没看清他掩藏在暗面的那半张脸的时候,司微脚步有瞬间的迟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毕竟大晚上的,他又只有这么半张脸露在外面……
司微默了默,怀里抱着镜子朝那人一笑,正待略过这个一看就知道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时,便见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二楼廊上的人不多,先前抱着铜镜捧着冰镜的人大多被司微安排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只这正对着舞台的一处地方怎么也避不开,安排在这的大茶壶又跳票了,司微只能自己顶上,一时也忘记了这楼里有数条暗梯,于是便跟人对了个脸贴脸。
司微只得上前,学着楼里小丫头们的那副模样开口:“公子可是有事?”
秦峥微微偏了脸来,点了点司微怀里的镜子:“你们楼里,怎么想着拿冰镜和铜镜来往舞台上聚光?”
司微脑子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入射角、折射角和法线的大量计算工作,都是先前他为了把光聚在舞台上时一点点试摸着算出来的,但这些跟一个古代人根本说不通……
而且,以他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唯一一次,与超出自己阶层的人的相遇来看,他不认为这些有钱又或是有权人会对普通百姓有多少的友善。
于是司微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垂了眼作出个恭谨的姿态来:“公子可见过夏日水榭里映在墙上的粼粼波光?水既然能把天上落在水面上的光映到墙上,仿照水镜而做的铜镜又为何不能把烛光映到旁的地方?”
秦峥一时哑然: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过……
秦峥隔着槛窗探出手去:“你且把你怀里的那枚铜镜拿来予我一观。”
这话秦峥说来自然,却充斥着上位者的理所当然,司微皱了皱眉,打量他一眼,还是把怀里的铜镜递了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这个时代,一枚铜镜价值不菲,毕竟是一个以铜钱为货币的时代,铜镜又是以铜打造,使磨镜人反复打磨开光过后才能映出人影,最亮的镜子据说能映照出主人的头发丝儿来——当然,镜中的颜色也还透着铜特有的本色。
然而司微如今递过去的那枚铜镜却与寻常镜子不同,从镜子背面还能看出青铜质地的镂刻花纹,然而映人的那一面,却是一片银亮,待人影照应其中,显出来的竟是本色。
秦峥将镜子拿在手里来回把玩片刻,复又再问:“这枚镜子因何又与寻常镜子不同?”
司微:……
司微急着去寻锦缡,懒得再应付这种无关人等,于是垂了眼,学着楼里小丫头那样福了福身:“不知。”
秦峥身后,萧逸看了眼秦峥拿在手里把玩的镜子:“若公子想要,不妨让玄霄再跑一趟,问一问这楼里的鸨母。”
秦峥轻笑一声,把这枚镜子隔着窗户往外头站着的司微怀里一扔:“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没必要。”
说罢,他侧脸看了眼正皱眉接过铜镜的司微,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行了小丫头,脸上不乐意的表情收收,下回别离包厢窗户门口太近,若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惹恼了哪位姑娘、客人,那可就有你受的了……去吧。”
除去工作场合实在避不开以外,司微向来不喜欢和这些说话间透着股子傲慢的人打交道,尤其是一看就跟自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打交道。
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透着股子敷衍地应了声是……倒不是他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而是锦缡这一场舞台结束,他应该也不会再在这春江楼里多待,这一句叮嘱虽是好意,但于司微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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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
司微沉默着把铜镜揣回怀里,锦缡下台时是在一楼,也不知她这会儿到底是在哪里。
司微心底记挂着锦缡,心思也不在面前的人身上,接了话便潦草的朝着屋里的人行了个礼,匆匆朝锦缡先前后场的小间儿奔去。
将将走远之时,耳畔却还听见身后屋里那人和身后人轻嗤:“年纪小小,气性倒是挺大,听不进话不说,待人也敷衍潦草的紧……”
有人低声附和了一句:“在这楼里时间长了,身上棱角再锋锐,也都得磨平了,只是早晚的事。”
司微:……表现的不够卑微讨好真是对不起哦。
锦缡原先候场的那处屏风早已被挪走,司微拉着身边匆匆端着茶点路过的小丫头一问,方才知晓锦缡已经去了一楼宴客大厅与后头园子相连接的庑门处,于是也顾不上问这用完的镜子要还给谁,揣着便一道顺着楼梯下去追锦缡去了——
左右这楼里守门的大茶壶都知道司微这号人,寻常时候也不会轻易让楼里的小丫头们往外头乱逛,这镜子教司微揣了也就揣了,反正又不能带出去。
司微到的时候,锦缡身上已然重新披了兔裘,正和抱了琵琶的清露站在庑门口处说话,见司微奔来,便朝他一招手:
“快来,妈妈那说是有了花拍的结果,让我们过去一趟。”
第20章
春江楼除夕宴的花拍一向是暗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姑娘下台后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拿十两银子找楼里大茶壶要了刻着姑娘名字的腰牌,并着把估算好价钱的纸条子一道送往前院一侧春娘住的院子里,剩下的,便看是谁出的银子价钱更高了——这是赎身的价。
自然,也有不那么高的,譬如早在锦缡前头下台的初秧。
初秧刚自台上下去,堂中便有人招手唤了小丫头过来递了一两银子,要了刻着初秧名字的木牌,又并着自个儿的出价一道写了条子递了出去。
这种的,便是春江楼里新人花拍的价,只为买一夜贪欢,却也是价高者得。
于是楼里各处都有小丫头们四处走动的身影,尤其是春娘住的那处院子,往来的人更多。
司微和清露跟在锦缡身后,一路随着前头引路的小丫头朝着春娘住的小院里走。
这会儿子正是春娘忙着的时候,堂屋里的帘子大开着,任由小丫头们端着木盘子,盘子里搁着刻着各个姑娘名字的木牌,并着买家为着姑娘们出的价钱——十两银子的,是姑娘们赎身的准入门坎,算是暗拍的保证金;一两银子的,是新人初夜归属权的准入门坎,过了这道门坎,跟那些个赎身的姑娘们一样,凭银子说话。
若是楼里正经挂牌的姑娘,这除夕宴便该是她们涨身价的日子,倒是没了这额外银子的花费——自然,去陪谁不去陪谁,还得是看银子。
春江楼嘛,一向做的便是这种买卖。
于是从前头宴客大厅送来的牌子、银子并着各种纸条,再有那些个姑娘们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的客人……来来去去的,便都是些繁琐却又一个弄不好便要翻车、翻脸的事儿。
于是刚踏进春娘住的这处小院儿的门,沿着游廊往前走了几步,还未靠近正堂,便听着春娘指着手底下一个大茶壶的鼻子大骂:
“怎么着,他是县学教谕之子又如何?一个正八品的教谕就能把你唬得劲儿巴扎的?莫说他是县学教谕之子,便是他爹宋教谕亲至,该掏银子的也还是得掏银子!既已报了家门,去,往宋宅走一趟,也不必再多声张,便知会了宋教谕说他儿子在春江楼借着他的名声抖威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暂且不过过了童生试的童生,十几岁该成家的年岁竟连个秀才都还没考下来,竟还有这等大的脸面在我春江楼耍威风不成?”
春娘的声音之响亮,使得隔了数丈尚在游廊上的司微几人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倒是不比先前哪怕是在乐坊楼子里过台时那般有坐筹帷幄的气度,更像是被这一摊子鸡毛蒜皮的事给惹毛了的母老虎,就连声音里都透着股子泼辣凶戾:
“三岁小儿上了茅房都还知道擦个面儿上光,你们呢?低声下气先把人安抚住,等离了人多的地方再寻法子,这是多难的事儿?这么点子事儿你们都办不好,什么事儿都指望着老娘出头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是吧?这要是离了老娘,这楼里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吵归吵,骂归骂,正堂里一直进进出出的小丫头们却没停下脚步,一个个跟流水似的把东西搁下就恨不得掩着耳朵跑路。
显然,正堂里春娘叱骂归叱骂,手底下却一直没停了活计。
把一切都听在耳中的司微:……
果然,哪个世界的服务业都不好做,只要是跟接待有关的,再多的备套方案都抵不住偶尔来自顾客或是来自同事的幺蛾子。
司微本以为那小丫头要引着他们去正堂,然后沐浴一番来自春娘的口水,哪知过了游廊,就在靠近正堂一侧的厢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小丫头上前把门打开,迎面扑出来的便是一股暖意,里头显然早已点上了炭火。
而屋里被暖意熏的昏昏欲睡却打扮的一身喜庆的婆子却是被这一声惊动,登时从玲珑凳上站了起来。
连带着一双带着些许新鲜米白色软眼屎的昏花老眼也跟着看了过来,神情里透着几分受惊后的紧张:“……姑娘。”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锦缡淡淡应了一声,裹着兔裘踩着刚换回来的靴子便踩进了厢房里铺着的地衣上。
司微和抱着琵琶的清露跟在锦缡身后,一道进了这处厢房。
厢房里的东西不多,摆设也隐约透着几分古怪——说是女子闺房,却不见有床,说是书房,却又在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套梳妆柜,柜上立着的,是半人高的铜镜。
这铜镜和司微先前借来的铜镜一样,按着司微的意思外头都添了一层锡汞齐,映在人身上,白是白,黄是黄,比先前摆在锦缡屋里的那面只有人头大小,且颜色昏黄的铜镜相比,显得格外清晰。
对人影映照的清晰程度,几乎可与后世的水银镜相比……和水银镜差的,约莫就是锡汞齐一个涂在铜镜上,一个涂在玻璃上。
也正是凭此数十面人脸大小的镜子,并着拿铜盆冻出来削磨过的凹透镜,司微才能在方才的宴客大厅里布置下来那么一道起着聚光效果的舞台。
“妈妈说了,今晚上有京城里来的贵人看上了姑娘,还附带了八百两的银子要为姑娘赎身。”
先前引着司微三人进来这处厢房的小丫头口舌伶俐,看向锦缡的眼底也还透着几分艳羡:“这会子已经着了人往县衙里走这一趟,待县衙那头的人回来,姑娘这可就算是脱离苦海了!”
屋里先前坐在玲珑凳上打瞌睡的婆子抹了把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一脸褶子,不住跟锦缡道喜:“恭喜姑娘、恭喜姑娘啊!”
正说着,先前引路的那小丫头便悄无声息地阖上门出去了。
屋里,司微和抱着琵琶的清露立在一边,看着那婆子嘴里一连串的喜庆话,又是端了脸盆又是倒了热水过来伺候着锦缡卸了脸上妆,又抹了一层清透的甘露胭脂——没颜色的那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这婆子说,这东西放在外头都是高门大户采买来给家里女眷冬日涂抹防冻护肤的。
锦缡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看着镜子里自个儿的模样,却是自进了这屋里便一直没说话,任由婆子卸了她脸上的妆容,也卸了她身上的头面首饰。
司微皱眉,不由凑近了身边的清露,轻轻拿手肘撞了她胳膊一下:“这是要做什么?”
清露眼底透着股子欣喜之意,偏了头在司微耳畔悄声说道:“新嫁娘,总是要画新妆的。一会儿,不仅会有人送来给姑娘穿的嫁衣,还会给姑娘送来一套鎏金足银的头面首饰,两箱子的布匹,这些都是楼里妈妈算作给姑娘们的添妆——像那鎏金足银的首饰,可不是这楼里随意一个姑娘都能有,再怎么,都是在后头园子里有自个儿单独住处的姑娘们才能够得上的。”
这话一出,司微便懂了,也就是说,姑娘们的添妆,也是跟着姑娘们在楼里的地位来的。
锦缡头上的首饰被取下,高盘的发髻也被婆子一点点的拆散,婆子手里拿了沾了头油的梳子在锦缡头上从头顺到尾,嘴里更是念念有词:“一顺顺到尾,举案又齐眉,二顺顺到尾,顺风又顺水……”
司微大囧。
正听婆子念叨着,便见厢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春娘并着两溜的婆子。
春娘后头跟着的五六个婆子手里也没空着,一个盘子里托着嫁衣,一个盘子里摆着鎏金冠,后头的俩婆子手里捧着的,是摊开摆放的一套头面,从簪钗梳篦,再到耳铛臂钏……莫说是头面,便是挂在腰上的、环在腿上的、扣在脚腕上的,这么一套下来,从头到脚算是全顾到面了。
再后头的两个婆子则是各自搬着约莫有后世28寸行李箱那么大的箱子进来了,听清露先前所说,应当便是春娘要给锦缡的添妆了。
“行了,把东西摆下,该给姑娘用上的摆到梳妆台上去,该收起来的也就先放这两个箱笼上,东西搁下你们就去盯着厅堂那头的花牌,莫要出了差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春娘这么一吩咐,跟在她身后的两溜婆子自然应下,箱笼落地,东西摆好,人也就跟着退了出去,举止之间看上去竟颇有规矩的模样。
门扉轻轻阖上,春娘也不用人招呼,自顾自敛了袖子在椅子上坐下,抬眼朝着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看去,于是二人视线在镜中碰了个巧。
春娘叹了一声,微抬了下颌示意了下屋里摆着的箱笼以及摆在箱笼上的那一套首饰:“这两个箱笼里装着的,皆是绢罗,并不名贵,却恰是能用在四季衣裳上的料子,穿了也不逾矩。至于这套首饰,你且自个儿保管好……”
“一个女人家,生活在那些个大宅院里,若是连自个儿的嫁妆都保不住,那她这一辈子,都得是受人算计、受人欺负的命。你呢,就把这些东西连带着你在楼里这么多年存下来的体己银子收好了。”
说到这,春娘一顿,再抬眼时看向锦缡的眼底已是一片冷厉:“这些就是你往后大半辈子的命根子,谁敢动你的命根子,你就得先要了他的命!”
“能进我这楼里的,都是些苦命人,可人活在这世上,哪有命不苦的?”
春娘冷脸呵斥:“你也莫要再端着过往那么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模样,既是从这等腌臜地儿脱身出去了,那就好生活出来个人样——出了这个门,过了这个坎儿,那就给老娘把你的腰杆子挺直了!”
“你且记住,女人家的命,向来都是自个儿咬着牙挣出来的——听明白没有!”
原该是一直絮絮叨叨的婆子这会儿似是被春娘吓着了,低着头给锦缡盘发,大气儿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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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娘说的话,算是话糙理不糙,也是为着锦缡好,锦缡自然也能听出来,偏头看了眼坐在椅子里似是定海神针一般的春娘,眼底情绪错综复杂,但最后还是服了软,听了劝,低低地应了声是。
“罢了,话呢,我也不多说,有什么事儿需要给你交代的,也一并趁着这会儿给你说明白了。”
春娘神色淡淡,也不管锦缡愿不愿意听,她却是自顾自的往下说:“替你赎身的那位,是京里来的贵人,眼看着是打算往南边去查些案子……这人年岁虽小,却一早是在京城勋贵圈子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家里规矩也大,你过去了也就安分着些,莫要起什么心思搞那些个幺蛾子的事儿——左右他府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终归是短不了你后半辈子的吃用。”
“但他要是打算带着你南下……”春娘沉默了一会儿,也不避讳把所有东西都说开了,“若是遇着了什么难事儿,只管着人往春江楼里递封信过来,能办的不能办的,东家那头总会给你个交代。”
“南边那些个地界儿的人们虽是偏好些养得弱不禁风的瘦马,细的腰身一把掐,来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了的模样的女子,却也偏好京城教坊司调·教好了的姑娘,毕竟那些个官宦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总是比那些个寻常出身的更加娇贵。”
“诗书礼仪,身上的气度,过往的眼界,都不是他们从贫家采买来的小丫头教养上几年就能养出来的……南地多盐商,盐商巨富,但这世道,有富无贵,那也就是个笑话,早晚得成了他人手里的钱袋子。”
春娘嗤笑一声:“男人嘛,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抢——抢不来权势,靠着钱,总是能抢来些原本踮起脚尖儿都摸不着的女人。”
“能从教坊司出来,又被倒手卖掉的那些个姑娘们,若是没得亲友相助,多半便是沦落欢场的地步——除却各地有门路的花楼子会往京城采买之余,更多的,是被那些个南地来的人牙子们买走,一路乘船顺水南下。”
春娘道:“虽说你自十三岁便进了咱们春江楼,但到底还是从教坊司里出来的,当年离京之前,若是你在教坊司还有些尚未长成的熟识,约摸着这回南下还能碰上几个。”
“也不需你做多的,打探两句消息,多使些银子,帮着爷们儿在差事上使把力,但凡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功劳,就够你安稳在后宅里站稳脚跟……也够男人护着你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白么?”
司微屏住呼吸,和身旁立着的清露在这屋里cos木头人。
锦缡坐在妆镜前怔然许久。
半晌,她推开身后替她梳妆的婆子,朝着坐在茶几旁的春娘深深一蹲,许久方才起身。
再开口时,锦缡的嗓子隐约有些哑:“多谢妈妈惦念,肯为锦缡考虑。”
春娘看着锦缡半晌,忽而摆了摆手,带着些兴意阑珊:“罢了,你明白就好,这日子不管怎么过,总得是要过下去的。”
“日后,莫要再犯傻便是。”
说罢,春娘起身,也不用旁人搭手,自个儿开了门便要出去。
只是到底在踏出去前,春娘头也不回的又叮嘱了几句:“这夜里把官衙的老爷喊起来办事,总是难免墨迹。趁着这会子功夫,教你身边儿的丫头带了人,回去拾掇你的东西,除却楼里给你置办的首饰并着屋里各处的摆设不能带走,那些个四时衣裳跟你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也都赶紧收拾收拾。”
“除夕宴正是一年到尾最忙的时候,送来的花牌,各处安排的人手,后厨里跟外头酒楼里定的菜品都不能出了差错,我却是脱不开身的,待你妆成,消了身契重立了户籍的文书送过来,教……你身边儿这新来的小丫头送你出嫁吧。”
话说完,春娘阖上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春娘一走,原本cos木头人的清露瞬间复活,也不管春娘先前话里的意思,把抱着的琵琶往司微怀里一塞,上前提起迭的格外方正摞在托盘中的嫁衣。
嫁衣不是一件,而是一套。
清露把这一套以暗红色为主色调搭配的嫁衣抖擞开来,交迭着放在锦缡背后的美人榻上。
最先落在榻上的,是前短后长绣着鸳鸯百蝶图案的大袖衫,接着是祥云五蝠百迭裙,而后又在裙子上方摆了件绣着牡丹纹对襟领子的褙子,最后两件是可交领可对襟、领子处绣着蝙蝠纹的短褙子,跟类似于后世女生所穿的吊带一般的绣着缠枝纹的小衣。
清露看着榻上摆开的一套深浅红搭配出的嫁衣,眼底透露出欣喜:“姑娘,这身嫁衣你穿上定然好看!”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给锦缡梳头的婆子闻言笑了起来,露出嘴里缺了一角的烂牙,“这女人吶,出嫁是一辈子的大事——甭管衣裳还是人,哪能有不好看的?”
说着,婆子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没多大一会儿,便把春娘送来的鎏金冠并着簪钗步摇给把头发给收拾齐整了。
最后,婆子把放在托盘最底下的那柄绣着喜鹊梅枝的却扇递给锦缡,让她拿着遮在脸上试试看。
此时的锦缡则又是一种不一样的美,脸上敷了妆,眼尾颊上晕出些许薄红,头上鸾凤双翼冠缀着朱砂石,额前是金冠下逶迤垂坠至眉间的如意祥云流苏坠。
并着两侧簪在发髻中的对簪与步摇,和鹊桥垂珠造型的后压,锦缡坐在绣墩上哪怕不起身,只是头朝着司微他们的方向微微那么一偏,便已是闺阁待嫁女子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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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缡持了扇,打量了眼镜中人的模样扮相,眼底透过一丝恍惚,她抚了抚别在发髻一侧的翘枝步摇,指尖沿着鬓角脸颊缓缓下滑,不由低声喃喃:“我都没想过,我这辈子竟还能有穿上这一身衣裳的时候。”
虽不是正儿八经明媒正娶的凤冠霞帔,头上发冠用的一对凤鸟小的只能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点缀着,衣裳上也没有龙凤呈祥,百鸟朝凤之类的纹样……但这也是嫁衣,一件只有女孩子出嫁时候,一辈子只能穿一回的衣裳。
锦缡盯着镜中人的模样,喉咙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似的,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眼底水色渐渐氤氲,只是不等那些水汽聚合成泪珠儿,边上的婆子便哎哟一声劝慰:
“我的姑娘诶,出嫁这是人生的大喜事儿,嫁出去了,那就是从这地方迈出去了,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哭,得笑,笑着把自个儿给嫁出去了,这以后的日子啊,才有真正的盼头,才有你过得舒坦的时候呢!”
“别哭,啊,大喜的日子,咱得漂漂亮亮的,开开心心的,以后啊,就好好过咱们自个儿的日子……”
锦缡抿了抿唇,压下了涌上来的泪意:“欸……老妈妈你说的对。”
眼泪没有落下,却依旧沾湿了眼睫,锦缡微微睁大了眼忍着,生怕一个眨眼便把眼里的水汽给挤出去了。
于是锦缡瞪着眼睛朝司微和清露看过来:“清露,去寻刘娘子帮我收拾东西,该是楼里造册的首饰都留下,剩下的那些个旁人送的,咱们自个儿买的,你便帮我收拾起来。”
“还有,我那几箱没穿过的衣裳,你也盯着他们装好箱笼,莫要教那些个手脚不干净的大茶壶给摸索了东西去——还有我那放在妆匣最底下抽屉里的上了锁的匣子,你也盯着,亲自收了带过来。”
清露笑了起来,脆生应下,转身开了门便朝着雾霭阁的方向跑。
锦缡又看向司微:“你且帮我把着门,这楼里的大茶壶总是有些毛手毛脚的,一会子若是我换衣裳的时候送文书的人来了,你便帮我阻上一阻,可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点事司微自无不应,转身带了门,自去门外边守着了。
司微在外边等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被请来充当喜娘的婆子便开了门让司微进去,自个儿却是皱着一张菊花似的脸,喜笑颜开的去正堂寻春娘结银子去了。
司微推了门进去,便见换了一身暗红嫁衣的锦缡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头上的步摇流苏坠珠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
锦缡笑着问他:“好看吗?”
司微自然点头:“好看。”
然而锦缡面上的笑却渐渐淡了,只剩一抹浅浅的弧度,她凑近了司微,弯腰捏着司微的脸,小声开口:“好看也没用,若你再大个十年八年,我便是自赎了此身,不要名分的跟在你身边儿又如何?”
这一句话,似是炸雷一般在司微耳畔轰鸣,炸得他整个人都僵持住了。
然而扔了个炸雷的锦缡却没这个自觉,她甚至没再看司微一眼,抬手把却扇往桌面上一放,自顾自的坐回了绣墩上,眼底透着些许忧愁:
“我在这楼里,虽不说阅人无数,却也算是看多了男儿薄幸,竟没想到头来第一个能通晓我的心事,理解我所思所想,甚至能与我聊些痴儿怨女之事的男儿,竟是你这么个八九岁的孩童……”
“这世间,知己难寻,可惜,你我却是从年岁上便已是错了辈儿的。”
司微默默吐槽:那倒也不是,这辈子加上上辈子,他活的年岁肯定是比锦缡还要久的。
但重点不是这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司微皱眉,组织着措辞:“是我哪处地方没收拾好,露了马脚么?”
第22章
锦缡抬眼,隔着镜子看立在自个儿身后的人,重点落在他的那张脸上。
司微如今年岁还小,又特意被尤氏修了眉形轮廓,配上他那双比桃花眼微圆却偏又眼尾下垂,更似是垂眼的眼睛,看人时只眼珠子微微那么一动,便无端透着股子带着无辜的灵透劲儿。
若能再养白些,脸颊上再丰润一些,便该更像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不知世事的天真姑娘,只是这性子未免太过能闷得住——
司微向来有种能劝动人听他话的本事,但却不好耍嘴皮子,有些时候分明能看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在瞧,脑子里似是在思量着些什么东西,可他却硬生生能把这些装在肚子眼儿里,分毫不往外头多说半句。
就连和清露待着,更多时候也是清露在说,他只是静静的听着。
就凭着司微的这张脸,就凭着司微寻常的那身打扮,只要不是非得脱了衣裳验明正身,任谁来都看不出破绽。
……就连锦缡,也是在后来相处中才渐渐发现些许端倪。
锦缡看着自从被说破后,不时拽拽自个儿袖子衣裳司微,不由叹了口气:“行了,别看了,你这身上,除却你盖在衣裳底下的地方不对劲儿之外,没什么露不露马脚的地方。”
“这事儿我原是不想说破的,但你如今这个年纪倒是还好。待再过两年,嗓子变了声,喉骨再往外突那么一点儿,再想遮掩就没现在这么容易了……我也不问你出身来历,只是到底相识一场,临了临了,在离开这春江楼之前与你知会一声,提醒一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锦缡隔着镜子,看着立在她身后一身小丫头打扮的司微,眼底满是慎重:
“待我出嫁,你赚了银子解急便罢,莫要多在这种地方混迹,时间长了,平白沾染了麻烦。”
锦缡的好意司微自然领会,若非家中尤氏病中缺药,家里能换银钱的都拿去换了银两,眼见着即将断药断炊将要走到绝路,司微绝不会像那日寻上春江楼,赖上锦缡一般为自个儿强求来这么个差事。
黄赌毒作为后世违法犯罪的主要打击对象而言,其根本原因除却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之外,更重要的是打击来自暴利而引发的暴力胁迫、勒索、强迫等衍生犯罪行为——毕竟来钱快的法子都在刑法里写着。
然而在司微活着的当下,一个毒不知道有没有,但前两者绝对合法、不合法也自有背后放高利贷的主家庇护的时代,可以想象前两者背后所衍生出的利益链以及利益集团的维护团体是个多么可怖的存在。
司微不是不识好人心的白目,但提起的心却依旧不能放下,一双眼透过镜子,看向坐在镜子前的锦缡:
“姑娘还没说,我身上到底哪里有了破绽。”
对于有异装嗜好的人来说,司微自认有一定了解,作为一个和时尚资源勉强搭上边,多少有部分工作内容重迭的摄影师,司微自踏入社会开始工作便少少接触过几个。
而哪怕不了解,没关系,各种女扮男,男扮女的coser也会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于是从搭档处汲取了不少妆造皮毛,以及对自己的镜头审美有着自信的,自幼被尤氏叮嘱,对外把自个儿当做女孩儿,甚至当真认真观察了不少同年龄段的女童们的日常的司微,可以说从小到大从未翻过车。
若是隐约的怀疑便罢了,锦缡这一下,是直接把司微的老底都给抽了个干净。
不过也莫怪司微紧张,要知道他在官府名册上登记的性别为女,随着他年岁渐大,尤氏也和眼前的锦缡一般忧心着此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往小了说,司微一旦以男儿身出现,又无证据证明他便是司家子,那么他便算是野人,又或是隐户。
这个时代真正的野人少有,放在往前再推几个朝代的时候,那时候的野人默认是奴隶,是可以拿来当做祭祀用的祭品的。
而当下常见的些“野人”,多是些当年为了逃避兵役,举家逃往深山的军户猎户之流——毕竟深山之中,豺狼虎豹熊向来是随机出现。
而至于隐户,则是因选择不同而又衍生出来的一种,隐户便是抛却了户籍,寄托于高门大户中做个佃户又或是做个不曾上奴籍的奴仆。
这两者待遇大差不差——前者死了无人知,后者死了亦无人知。
虽说衙门一向有“民不举,官不究”的传统,但正正经经入了奴籍的人,好歹在官府还有个户籍备案,在这么个多子多福的时代,家庭作为最后抵御风险的最小单位,一个人出了事,剩下的只要不是父母兄弟都死完了,那大可以拼着鱼死网破把主家告上衙门。
奴告主的事儿虽少,却也不是无前迹可循。
至于隐户……户籍都没了,拿什么去告?怎么敢去告?
这就和司微出生时假报性别的性质相若了——为什么谎报性别放弃户籍做了野人/隐户?这些年少交了多少税?是不是对朝廷不满?到底是对朝廷政令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若是认打,认罚,追缴科税,左不过是提前备好银子,挨上一顿揭过便是,大不了就是尤氏的那顿他一起领受了。
可怕就怕后头的……什么人会对朝廷不满、对圣上不满呢?
司微苦笑:这一个弄不好,莫说抄家灭族,怕是连九族都要保不住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谁又敢说,上头处理这事儿的官员为了邀功,不会把这事儿给小事化大,大得像是一座山把他们司家母子二人给彻底压趴下?
所以一时的翻车不可怕,可怕的是司微翻车后可能引发的一系列的连锁事件。
见司微执着于这个问题,锦缡不由微微摇头,于是头上坠着的流苏便在她脸颊旁碰撞,发出轻微声响:
“你可知,楼里每年从外头买进来的丫头们,进了这楼里学的第一件事儿是什么?”
司微一愕,于是略显伶仃的脸上,微圆的眼睛便愈发显眼。
司微想了想,但他到底是半个土著,在这个世界活的时间太短,林湾村又太过偏僻闭塞,于是老实摇头:“不知。”
锦缡轻笑起来,抬起自己的指尖看了看:“这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净手——什么叫净?指甲莹润,缝隙无垢,再用醋酸化去手上茧,把这一双手养得白净细腻了,才算是过关,这却且是第一道。”
“第二道,便是跟在妈妈身边儿的那些个婆子们抽检,谁的手上有垢,藏了灰,看上去不美,那就得受罚。”
“久而久之,这楼里新来的小丫头们便也都习惯了这种近乎于‘苛刻’的干净,身上指甲容易挂到的皮垢,头上头发里容易积攒的头垢,也都趁着一早给收拾了个干净,免得不小心勾到指甲里去,平白挨一顿收拾。”
司微暗自点头:这倒确实是个保证小丫头们生活卫生习惯的好法子,毕竟人就这一双手,一天天的做什么都要用,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轻易就能在指甲缝儿里留了痕迹。
司微可是见过同村的那些个小丫头们的手,指甲缝多是染了颜色,譬如打了猪草没有洗干净而干涸了的,譬如烧火沾上草木灰、锅底灰的,又譬如单纯是家里父母邋遢,指头缝里教身上的油灰腻子似的塞满了的……尤其是冬天,为了防止风寒,更是整整一个冬天都未必洗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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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微一顿,抬手看了看自个儿的手指甲,再看向锦缡,一时竟有几分哑然。
“想到了?”锦缡叹息着笑,“若非我自幼长于掖庭,四五岁时被送入乐坊,十二三岁时方才借着教坊司的门道出来,又见过不少新来这楼里的小丫头,寻常怕也想不到这些——虽门庭衰败,自记事起不曾享过一日荣华富贵,却到底是从这天下最最顶尖儿出挑的地方出来的,倒是与你如今这般境地隐约有些同病相怜。”
“有道是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锦缡轻声道,“司微,有些时候,你难免有些太过懂礼了。”
礼,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意味着阶级。
权贵是阶级,富商豪贾较之寻常百姓也是阶级,就连读书人,都是与寻常百姓拉开了界限的阶级。
那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黎民,没有时间,没有金钱,也没有直观面对“礼”本身的见识。
似是司微所在的林湾村,话语权最大的一户人家,也不过是靠着三五个为逃避兵役而决然斩断手足的兄弟。
似是那些个以姓氏聚族而居,甚至修建了祠堂之流的存在,虽名为民,往前几个朝代放,他们便该是地位低微的“寒门”。
再低微的寒门,也不是寻常百姓,似是这种同姓聚族而居,手里是握着地方一定话语权的,更有甚者,祖法家规更甚于律法……是已然隐隐脱离了百姓的阶层,他们虽名为民,实则终归不是最底层真正的民。
所以司微见过村中的小丫头们拿着梳齿细密的篦子沾了水打在头上,一点点顺着去逮跳蚤,也见过村里妇人把自家孩子穿破了又或是脏的起腻洗不出来的衣裳略略浆洗之后裁成鞋面、鞋底,夏日坐在门前树下,冬日坐在炭火边儿上穿针纳着的。
“牙粉苦涩,你用来却是寻常,甚至会皱眉;分明出身贫苦,却下意识注重身上的整洁与否,甚至自你来春江楼至今,你的指甲缝里始终保持着干净的状态,如有脏污,便定会尽快洗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会在饭前额外提前净手,会在吃饭时注意不翻拣盘中菜肴,会在说话时下意识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开口;甚至,是我宽衣换裳时,你会下意识回避——就算回避不了,也会不自觉避开视线去。”
“便同是女子,也没有似你这般的……”锦缡思索了下,终究是选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再加上,我听清露说,你在下房住着的时候,床上的帘子向来遮的严实。”
锦缡回过身,看着面露苦笑的司微,下了自己的结论:“还有你脱口而出的那句,‘把所有的胭脂颜色都拿来给我看看’……如今虽是门庭沦落,不得不来这种地方赚取些银子,但你家中尚未衰败之时想来也该是豪富之家。”
“有这般见识的人,若为女子,身边定然是习惯了丫鬟婆子的伺候,便有回避,却也并不刻意,若为男儿,能让你这般自觉回避的……除却豪富,怕还要再加上一个显贵。”
正如锦缡先前所说,礼不下庶人,越是出身高的人,自幼受到这方面的教养便越多。
锦缡叹息一声:“我这么猜,你说我猜的可对?”
第23章
司微看着面前一身暗红嫁衣、头戴鎏金冠的锦缡,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你观察的都对,推导的也都没问题,正常来说是这么个结果。
可问题是,锦缡就算观察力再厉害,脑洞再清奇,也没想过他司微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新投胎,于是后世义务教育普及了的常识与习惯,就被锦缡观察出这么个离谱的结果。
司微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是,我祖上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庭中摆着珊瑚树,廊上挂着夜明珠,一场席筵花费至少要数千银,每每聚族而食,便该分席而列,绵延数里……”
司微先时开口时,锦缡还认真听着,等他说到廊上挂着夜明珠便不由哑然,再到后头的绵延数里,便瞪了司微一眼,转过头却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二人正说笑间,便听外头门上叩叩两声响:“锦缡姑娘可在?小的替您送户籍文书来了。”
这在外头的大茶壶不知是谁,但这般有礼,着实是少见。
锦缡偏了偏头,在先前随春娘一起被婆子们送来的那套一直摆在箱笼上头的头面首饰里挑了挑,寻了只指环递给司微,然后把几个托盘整理到一起,竟是个小巧的提盒:
“像这种,替人跑了腿儿,办了事的,就都得给赏钱,眼下这会儿身上也没备着荷包,就拿这个抵了吧。”
司微接过那枚鎏金银环,约摸着估量了下,和早些时候得罪了刘员外家的二公子时,被锦缡私下里递过来的那钱银子的重量差不多……换算下来,可就是百枚铜板了。
在这个一枚铜板能买两个馒头的时代,省着点花甚至足够一家三口半个月的口粮钱。
司微开了门,自外头大茶壶手里拿了文书,按着锦缡的意思将那枚指环充做赏钱递了过去。
待那枚银环被接过去的大茶壶不动声色地在手里掂了掂后,这人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和煦恭谨,隔着门朝屋里的锦缡道谢:
“小的晓得嘞,这就叫两个兄弟过来廊下候着,等会儿帮姑娘搬嫁妆!”
司微一愕,这才想起屋里摆着的两个大实木箱子,里头装满了的都是四时做衣裳能用的布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外头的风顺着司微打开的房门往里灌,司微打了个激灵,正准备阖上门退回去的时候,便见清露一路小跑着过来。
于是司微索性在门口等了等,待清露近前,见着司微手里捏着的文书,眼底透出一丝惊喜:“可是衙门户曹那头给迁了户籍的文书?”
司微避过身,让清露从外头进来,顺手便把文书递到她手里:“喏,瞧瞧。”
清露捧着文书几乎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上前几步凑近了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姑娘,姑娘——”
清露的脸慢慢涨得通红,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只是鼻下的那张嘴,却似是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一般咧了开来,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我的姑娘啊……”
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也跟着笑了起来,探手从清露手上拿过两本迭在一起的文书,掀开看了看之后,又将其中一本递了过去:
“你且瞧着这又是什么?”
楼里的姑娘未必各个才情都好,但定然是跟着后头楼子里的师傅们识过字的,清露将折经装的文本打开,打眼一看,便见着了上头写着的“陈三丫”的名字。
陈三丫……
清露的指尖想碰上去摸一摸,却又怕晕开了这刚写出来不久的文书——
留县大河村陈氏陈三丫,今赎贱为良。
因被父母发卖,亲缘尽断,故不再复立旧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使其落为鸠县女户,承徭役,缴田赋,纳杂税……一应事宜皆按女户处理。
文书上蓦然落了一滴水迹,又被清露手忙脚乱的擦去了,而后把这文书合上,吸着鼻子在脸上一抹,噔噔噔跪地朝着锦缡磕了三个头,一时泣不成声:“姑娘,多谢姑娘……”
锦缡措手不及,连拉带拽的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大喜事儿,你哭什么?”
清露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会儿情绪一上来,竟是连收都收不住了,胡乱拿袖子抹着脸,于是越抹越狼狈,最后索性往地上一坐,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的,死命把自个儿的袖子摁在脸上不教人撕下去。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还带着止不住的抽泣:“我就是……我就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陈三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她坐在地上呜呜呜的:“——太难听了!”
锦缡原本一腔的情绪都教她这给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最后锦缡也不管她,拂了袖子往那绣墩上一坐,拿指尖儿使劲儿的往她裸露在外的额头上狠狠一戳:“……德行!”
就连司微,也只是靠在门边儿,抱着手看着清露的狼狈,唇边不自觉嗪着一抹笑。
也是这会儿,司微才反应过来,先前春娘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说让锦缡身边儿新来的给她送嫁。
“别哭了别哭了……”锦缡在厢房里翻了翻,她先前过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舞裙,外头罩了兔裘,这会儿换上嫁衣,竟是连一方帕子都没找出来,最后只得拽了先前那身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裙子过来给清露擦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这,反应过来的清露还要吸着鼻子推着裙摆往外推:“太贵了,这身裙子下来得三十多两银子呢……”
“行了,”锦缡没好气地道,“你比这裙子矜贵,替你赎身,我可是花了八十两银子呢——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搭了一小半儿进去。”
于是清露更委屈了,一对鹿眼露出来硬生生红成了兔子眼:“……我可还记着,当年妈妈买我的时候,就花了二两的银子才!”
锦缡:……
司微:……噗。
司微拿拳头挡着脸,避开了方向,转过了身子,然后好一阵儿颤抖:
上辈子作为摄影师,他什么场面都见过,端着摄像机对着把自个儿画的跟个鬼似的的客户都见过,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笑。
但这会儿,抱歉,他实在是忍不住。
就连锦缡,都忍不住又戳了清露一把:“这楼里一进一出,你还当自个儿有多便宜不成?”
锦缡笑得有些无奈:“说贵也是真贵,说便宜也还算便宜——人初秧今晚上一晚上的过夜钱,都能买个你了。”
清露打了个哭嗝,抽抽着鼻子渐渐止住了:“……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倒是没有什么不服气的模样。
锦缡也跟着有些无奈,正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说话的正是先前领了赏的大茶壶:
“锦缡姑娘,赵娘子那厢已经把姑娘在雾霭阁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客人那头也都备好了马车,只待姑娘一到,便能启程。”
“哥几个便过来帮着姑娘抬箱子。”
锦缡尚还没说什么,坐在地上的清露便已经惊慌了起来:“姑娘,姑娘——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锦缡终是没忍住,没好气道:“你能收拾个什么行李,跟在我身边儿又不似是初秧那般在前头大堂里陪客,楼里又不是按着四季给你换新衣裳,能攒下多少的东西来?跟着我,我还能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不成?”
理儿倒也真是这么个理儿。
清露哦了一声,揉揉眼,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可能沾上的东西。
司微这厢把门给打开,先前送文书的大茶壶后头还跟着两个更年轻些的,这会儿见了锦缡,便伸手一叉,上前提了提盒,搬起了地上摆着的两个箱子。
锦缡微微颔首,转脸便开口唤人:“清露,把先前教你带过来的匣子给我,然后跟着他们一道去门口等着。我和司微还有些话要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清露又抹了把脸,先前只顾着递到眼前的文书,进了门顺手便把那带了锁的匣子往旁边柜子上一丢,再没多看一眼。
此时将匣子捡回来,递到锦缡手里,清露脸上的情绪便完全缓过来了,除却眼睫还有些湿润,再看脸上洋溢着的笑,哪里还有先前哭得在地上团成一团的模样。
清露吸了吸鼻子,眼底眉间满是雀跃:“那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等清露带着几个大茶壶搬着东西一走,这屋里便只剩了锦缡与司微。
锦缡从脖子上拽下来一枚穿着绳子的小钥匙,将匣子放平开了锁,里头放着的都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
有金锞子,银锭子,有小儿巴掌大小的玉佩,还有些司微辨认不出来的东西,但想也知晓都该是些值钱的。
而在匣子底下垫着的,有些泛黄的白底的纸样东西,司微只能猜测或许是这时代的银票,被上头放着的那些个东西挡了七七八八,教人看不清楚。
锦缡从里头捡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银锞子出来,拉过司微的手往他手里一放:“这约摸着是能有个十几两的银子……莫要道我小气,实在是出了这道门,我和清露都要指着这匣子里的银钱过活,总得多备着些。”
“银钱不算是个好东西,却是关键时候万万短不得的。”
司微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摸着也就是后世一斤的量,但锦缡此时塞在他手里的这些银锞子加起来的重量,只多不少。
司微本想推让,但一来他把控不好分量,二来他确实离家太久,自腊月十三至如今腊月三十,他已有半个月未曾回家,尤氏的病情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也不清楚,于是这到嘴边的话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推拒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
司微摇了摇头:“姑娘本就是多给了银子,若再不知足,那真该是恬不知耻了……当初,本就是我硬赖上姑娘的。”
锦缡轻笑一声,把两本文书一并放进匣子里,仔细上了锁,这才摇了摇头:“罢了,原该是我心灰意懒……现在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都得是自个儿手把手的过,是狼窝,是虎穴,好歹身边儿有个伴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倒是你,拿了这解急的银子,便尽早从这种地方脱身……在这种地方时间长了,再如何干净通透的小郎君,也要被这些个乌糟的地方给浸透了的。”
司微自然应下。
锦缡将她的私房匣子递给司微,拾了梳妆台上的却扇半遮了脸,于是便只有一对含笑的桃花眼露在外面,她轻声道:
“走吧,送我出门……待走出了这道门,便是新生。”
这楼里的姑娘来得悄无声息,走的却也是悄无声息。
司微捧着匣子跟在锦缡身后,看她手持却扇半遮了脸,一步一步,极为稳当的,朝着春江楼前头的大堂而去。
路上,锦缡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而就连迎面碰上的小丫头们见了,也都只是福上一福,避到边上去让路,眼底再是如何羡慕,便也只能笑着道上一声恭喜。
穿过游廊,出了跨院,过了庑门,宴客大厅里依旧还喧嚣着。
台上的美人抱琴而坐,映着台下廊柱间的淡色纱幔,琅琅而歌,声音绕梁。
一身暗红嫁衣的锦缡,便自这厅堂最不起眼的边缘廊道上,朝着春江楼的大门缓缓走去,眼底映着的,只有那春江楼大开的堂门,以及门外只有点点灯火明亮的冬夜。
抬脚,从春江楼正门的门坎上跨过去了,门外候着的,是三辆马车。
锦缡微微抬眼,脸颊旁是微微作响的步摇流苏,再往下,是遮了半张脸的却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玄霄从第二辆马车上蹦下来,开了后头马车上的厢门,摆了踏脚的凳子:“姑娘且上车,公子吩咐了,今夜要赶路,所以只能委屈姑娘暂且在车上委屈一二。”
不用玄霄来扶,带着大茶壶把所有行李都装在后头马车上的清露从车后面过来,亲自扶着锦缡踩了凳子上去。
待锦缡和清露二人进了车厢,玄霄便关了门,收了凳子坐上车辕,手里鞭子在空中炸了个空响,整个车队便开始启程。
开了窗户的锦缡与探了头的清露甚至没来得及和司微再说上几句话,司微也只是来得及抬手把锦缡的私房匣子从窗口递进去,便见马车碌碌前行,不多时便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扔在后头了。
最前头的那辆马车里,一灯如豆,桌子上摆了棋盘,秦峥与萧逸二人正于灯下对弈。
只是这二人的心思也都不在棋盘上,下来棋子总是透着股子随意。
萧逸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篓里一扔,微微皱眉:“公子的意思是,我先带着美人南下?”
秦峥靠着身后的迎枕,捏着手里的棋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带着人南下,顺带打听一番消息……掩藏身份,莫要露了痕迹。不指望你能打听出来什么,只要做个样子,等着过完年后,我再换个身份,做个外地投奔亲戚的模样寻你便是。”
萧逸眉心皱起:“那公子呢?”
秦峥抬眼,眼底映着灯火的影子,倏而一笑:“我么,自然是稳坐钓鱼台,在这鸠县过个年,然后……就看能不能钓出来点儿什么了。”
“南边的消息也好,春江楼背后主家的身份也好,再不济跟闻风寻来的那些个纨裤子弟们,在这南下必经之路的鸠县聚一聚,闹个年儿,玩儿上一玩儿,不也挺好?”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萧逸一噎,半晌:“人家闹年儿,是开心,你闹年儿,是教有些人,跟着你一道闹心……”
秦峥嗤笑:“反正闹心的不是我,我管他们呢?”
春江楼前,司微目送这一队车马渐渐转过巷角,连带着车上插着的火把在夜里的微光映影也跟着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
不等他这口气叹完,便有大茶壶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司微回头,便见一身短褐的大茶壶朝着春娘院子的方向指了指:“春娘那头寻你有事,说是该跟你结银子了,让你去她院子里一趟。”
第24章
对于锦缡来说,除夕宴或许已经成为过去,但春江楼里,这除夕宴也不过是刚刚开始没多久。
其实在听到大茶壶的话时,司微看着春江楼外的暗夜,有那么一瞬是想要就此离开。
但是不行。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春娘院子的正堂里,点着的灯火越来越多,原本撩起来遮风的帘子也放了层纱帘下来……这出来进去的,作用聊胜于无吧。
司微掀了纱帘进去,里头依旧点着炭盆,只是原先铺在地上的地衣被收拾了起来,换成了个能给小儿洗澡的大铜盆。
盆子里的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树根,底下垫着几块儿烧得发白了的炭,树根张牙舞爪的借着盆沿支着自个儿的身体,燃起满屋子的暖意。
春娘脚上脱了鞋,只着了双袜子,交迭着伸长了腿,把脚放在距离铜盆不远的地方烘着,身子却还侧着朝一旁挪过来的案桌上看,上头摆着的,都是这场除夕宴的安排。
不时有小丫头捧了木牌进来,递了银子和纸条放下便走,而后这些东西便被守在案桌旁的婆子接过,提笔在册子上钩摹几笔,递与春娘核对。
又间或是几个步履匆匆的大茶壶挤开人群,俯下身子在春娘耳边低语几句,而后在春娘这或是得到几句提点,或是得到几句破口大骂。
待打发了身边围着的婆子和大茶壶,春娘一抬头便见着从外头加进来,在门边站了不知多久的司微,于是便朝着司微招招手:“过来。”
司微按着春娘的意思上前几步,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站住了,抬起眼朝她那头看去:“春娘唤我?”
春娘嗯了一声,也不说让司微坐下,只是问他:“锦缡那头,都送走了?”
司微则道:“送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成,”春娘点了头,扶着椅子坐直身子,一双眼却停留在司微身上,“你在前头的布置,我虽非亲眼看,却也知晓的差不多,虽不知你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这种布景法子,教人耳目一新——但出彩就够了。”
“锦缡的舞,早先时候一直是楼里的一绝……但这种地方,姑娘们多了,什么新奇的法子手段都有,舞跳的再好,放在那些个外道人眼里,除了好看俩字儿以外,也吐不出个狗屁来。”
司微扯出一抹适当的笑容来,上辈子应付客户领导的态度拿到这辈子来也挑不出什么差错,谦逊里透着点捧,熟练的让司微自个儿有些心疼:
“若非春娘开口,教赵娘子帮着寻来那么多的雾绡纱跟铜镜,今晚上这台子上,除却厅堂里四处的帷幔,台子上恐怕也还得就是锦缡姑娘一个人。”
春娘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一笑,眼尾褶出细密纹路:她在这楼里这么多年,却也不是固步自封,两耳不闻窗外事,看过的台子,看过的姑娘,还有每年游船会时候各个楼里坊子里的鸨母们并着手底下的姑娘们在台上的表现,她也见得多了。
台子上嘛,四周一拦,只消底下坐着视野开阔,能看得清台上便罢,哪里能像是锦缡那场舞似的,又是冰棱又是铜镜,又是纱幔又是灯光……就这么一会儿子的功夫,已经明里暗里有好几个姑娘遣了身边儿的小丫头过来她这探听消息。
世人总是觉着,这楼里的姑娘们来时无人知晓,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但那终归是对外人来说。
按着春江楼的规矩,穿上那身暗红嫁衣之后,除却道喜便不能再开口多说半句。
叙旧也好,感叹也好,不舍也好,眼红也好,都得憋着。
锦缡走的时候,楼里无人相送,身边儿也只有一个跟这楼里毫不相干的外人陪着,待跨过了那道门坎儿,自此之后便和这楼里一刀两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谁能说得清锦缡的背后教多少人的眼睛眼巴巴的戳着,只想着下一个从这楼里的大门独个儿走出去的是自个儿?
春娘笑了下:“你的胆子也是大,十两银子一匹的雾绡纱上,都敢教人给你往上画……罢了,终归上头的颜色浅淡,好生过几遍水也该洗得差不多了。”
“我这回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两件事。”
春娘手在一旁厚纸册子堆里,拽过来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司微看着春娘把托盘放在靠近自己一侧的花几上,抬手拽掉了上头的红布,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银子,心下不由有几分讶然。
托盘里前后两排,一排摆着五个银锭,一锭银子的大小看上去比锦缡先前塞给他的那些碎银子似的银锭加起来要小上一些。
——说实话,两世为人,司微从不信老板画的饼有能吃的一天。
资本家的嘴,骗人的鬼。
于是骗人的鬼接着往下说:“这头一件事,就是先前说的,锦缡被京城里来得贵人给看上了,我便许你一百两银子——这盘子里放着的,一锭十两,一共十枚,你且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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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微抬眼,看向面前风韵犹存的春娘,脸上是一片认真:“而且,早先来楼里,家中母亲正值病中,反倒还要春娘反过来倒贴了银子替母亲治病……这些钱,实在是受之有愧。”
见司微这么说,春娘皱眉,似是刚想起这回事一般,略一沉吟:“你母亲那处,我记得,当初是刘婆子过去帮着照顾的……前些日子也曾传了音信儿过来,教这城里济世堂的郎中往你家里跑了一趟,改过了一道药方子。”
“罢,既然你不愿接这银子,我便将这些银子给折算成药钱,替你付了那济世堂的诊金药费……后续若是还不见好,你只管找人往楼里递个话儿,什么时候你母亲用不上济世堂的郎中,这银子便算我付清了的,可好?”
尤氏这一病,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也熬干了家里的银钱。
尤氏的病和家里的银钱开支,一直也都是司微在心头记挂着的事,此时见春娘这般说,权衡一二过后,到底还是张口应下了。
司微这厢一应下,心中便暗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又是拿银子做戏,又是拿尤氏的病做人情,这春娘在他面前唱了好一出的聊斋,也该揭开看看她这狐狸尾巴底下打着的是什么主意。
若说能教司微把这一盘银子给揣走,他是不信的。
就凭春娘这般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事事都处理妥当的人,若是真心想给,司微不信她想不到银票这回事。
而眼前摆在盘子里的银锭子模样格外规整,各个都呈两头尖翘却又带着圆润的元宝状,就这玩意儿让司微拿这红布头给包了背在身上,是个有点子眼力见儿的都能猜出来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上辈子的年岁暂且不论,司微这辈子可是实打实还没过十岁生日——幼童抱金于市,放在某些人眼里,那就是铜钱山抱着银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等闲人绝不会起了掠卖孩童的心思,但要是这孩童身上背着的包袱里鼓鼓囊囊装着银锭子呢?
更别提司微当下里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打扮。
跟家里人命根子似的男童相比,丢个把不值钱的女孩儿,着实不至于兴师动众,找上一阵找不着也就罢了,若是这背着银锭子的女孩儿长的模样还算清秀,卖到似是春江楼这种地界儿,那便又该是一二两的银子……
说白了,春娘把这银锭子往这托盘里一摆,压根就没想过能教他司微拿走——就算拿走了又怎样,春娘这头只需要往外透那么一丝风声,这县里的地痞无赖们,多的是愿意卖她一个人情。
甭管是演戏还是当真想掠了司微卖了,春江楼把他从坏人手里救出来,他司微总是得感恩不是?
与其绕上这么一大圈的折腾,司微索性便稳着性子做出个本分的模样,提起尤氏来,脸上还带着几分腼腆的笑:
既然春娘想施恩,那还不如落在尤氏身上来得实惠。
而见司微答应下来,眼瞧着也就是应下了为尤氏延医问药的情分,春娘脸上的笑便真心了几分:“这第二件事嘛,便是想请你操持翻了年的游船会。”
司微有几分不解:“游船会?”
游船会这个词司微听来只觉耳熟,但要说到底在哪儿听过却是想不起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春娘往后靠在椅背上,叹息着哎呦了一声:“鸠县这地方,说大算不上大,说小嘛……光是晋安街尽头,城南这一片儿的花柳巷子,可就容纳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楼阁馆院。”
春娘轻轻一嗤,勾了勾唇,指甲尖儿也跟着漫不经心地一弹:“就鸠县这种地界儿,能有多少富贵人家的败家子儿、浪荡儿,又能有多少的银子能往这片温柔乡里送?我还是那句话,就算这些个男人们人傻钱多,可凭什么非得把自个儿家里的银子,往你楼里的姑娘身上花?”
春娘微微抬了下颌,徐徐舒出一口气:“每年腊月三十的除夕宴,为着这一年的末尾,给自个儿提提身价,楼里也不吝啬给姑娘们一条出路——可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游船会,就该是城南这一片儿的同行们争名头的时候了。”
鸠县城南有大湖,湖面宽阔几如海,湖边有画舫,舫上若是如春江楼前这般挂了栀子灯的,内里做的营生便和春江楼是一个性质。
“早十几年前,朝中有大儒归野,于这城南的清平山上开了家书院,便吸引了不少学子不远千里赶到那清平书院就学……那湖上的画舫,也就是依着清平书院才慢慢开起来的。”
说起这些,春娘语带讥诮:“平日里素来打着些文雅的名头搞些噱头,什么山家清供,什么湖中时鲜,什么以时花入菜,什么以鼓乐佐酒……你可知他们佐酒的鼓乐是什么?”
“丰年,玄鸟,臣工……皆是古时祀典之音!鼓乐声起,这些个学子们便多有效仿上古先贤,或引论而辩,或聚众而歌……”
司微好悬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诸如丰年玄鸟之类的鼓乐他是没听过,但他还是能理解什么叫做祀典之音的。
这玩意儿和诗经里的“颂”差不多,多是些在进行祭祀或是举行典礼时进行演奏,或奏于天地,或奏于先祖,又或是奏于人主,内容主要是赞颂天地、先祖、收成、明君又或是君臣相得、盛世之像等等等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而清平书院的学子,在挂着栀子灯的画舫游船上,听这个就算了,还聚众而歌?
司微:……开了眼了,我常因自己太过封建而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第25章
春娘提起清平湖畔的画舫游船,瞧不上的神态是摆在明面上的,不仅是觉着荒唐,更是因着这里头还有些旁的说道。
清平山上归野的大儒开办书院,左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可这上元佳节,泛舟湖上,水映灯色,灯映美人的游船会,却是更早不知多少年的事。
然而这清平湖畔的画舫游船,却是占了地利,硬生生把清平湖变成了自个儿家的主场。
这一来二去的,两边儿难免便要对上。
对清平湖畔的画舫游船而言,这游船会就是砸她们场子的,且每年都还要砸上一回。
但对于城南这片花柳巷子里的人而言,游船会是历年的保留项目,也是各家打响名声,站稳脚跟的宣传手段……
春娘嗤笑一声:“要不说同行是冤家呢,就这么一碗饭,谁都想从碗里捞上一筷头最好的料头,不过是各凭手段罢了。”
“谁能跟过手的银子过不去不是?”
春娘说到这,沉吟了一会儿:“成与不成,便端看这一回台子上的表现如何……按着游船会的规矩,每个楼里的姑娘这辈子只能往那游船会的台子上走一遭,再没第二回。”
她往椅子上一靠,悠悠道:“想在鸠县这地方站稳脚跟,不是个容易事,春江楼是,春江楼里的姑娘也是……只有楼里的姑娘们能在这片地方扎下根来,这春江楼的地位,才算是稳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只有春江楼的地位稳固了,楼里的姑娘,在咱们这一片地方才有说话的底气……才能有从这里出去时,比旁人更好的去处。”
春娘从一旁的桌案上端了杯水过来润了润嗓子,这才抬头看向司微:“这争得,不仅是名头,更得是名气,是姑娘们以后自个儿的出路……今年游船会,我只准备了三个人,雪酥,初秧,和明葭。”
司微默默听着,把这几个人的名字也暂且记下。
初秧今晚的舞台就在锦缡前头一场,司微算是跟着把她的舞台看了一半,对她的长相风格甚至是舞蹈都有着极深的印象。
但剩下的两个人,雪酥和明葭,司微对她们却并不了解。
春娘把手里的杯子往几上一放:“趁着这游船会还没开始,你也跟着和她们再合计合计,看到时候到底是怎么个章程……不需要你做多的,只要按着你今儿晚上给锦缡聚光的法子,帮着她们在游船会的台子上出一把彩就成。”
春娘这么说,司微心底约摸着就有了点底——在这个没有电灯的时代,照明全靠油灯或是蜡烛撑着,一盏灯的亮度约摸着也就能和后世的小夜灯媲美一二,甚至还有不如。
按着实际情况来说,同样瓦数的一盏灯,放在卫生间里,和放在客厅里的照明亮度是不一样的。
越是狭小的空间,对于光线的阻挡与折射的能力便越强,照明效果相对较好,反之……似是春江楼大厅那般宽敞的存在,想要对光线进行把控,那么就需要设计无数光源,再通过计算确定光的折射角度,从而引导光路变向,促成后世只需要一盏聚光灯便能搞定的打光效果。
——甚至打光效果比司微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三无打光灯还要不如。
就这还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那么,游船会呢?
司微沉默了一会儿,已经预感到自己有些牙疼,他看着坐在椅子里姿态松散的春娘,只得开口问道:“游船会上,现场的舞台,是个什么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春娘见他这么问,却是不奇怪:“是一早儿就安排好了的平顶画舫,一楼装人,二楼,便是姑娘们的台子。咱们春江楼的画舫,仅是宽便足有十数丈,长更有二十多丈,哪怕是放眼整个鸠县,却也少有能与咱家的画舫台子相媲美。”
“但清平湖湖面之广,足可容纳数百艘游船画舫,一到夜里,灯火辉映,水面漾波,但哪怕是再多的灯火,也难以把整个清平湖都给照亮了,离的远了,莫说姑娘们好不好看——便是人是鬼,怕也要分不出来。”
司微暗道一声果然。
跟狭小的卫生间相比,春江楼的宴客大厅想要聚光已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而比春江楼宴客大厅还要四无遮拦的清平湖湖面……
司微嘶了一声:“这怕是有些难办啊……”
“就是因着难办,才交到你手里来操持不是?”
春娘叹了口气,抬手在托盘里捡了三锭银锭子,一枚枚抛到司微怀里,看他手忙脚乱的把银锭子接住,这才道:
“要人,我给人,要物,我给物,这三十两银子,便当是我按着你报给锦缡的价钱付给你的报酬……至于锦缡的那场,就当是给你娘垫付的诊金药费,便不再多给你划拨了。”
“今儿个年三十,明儿个大年初一。按着规矩,该祭祖的祭祖,该陪老祖宗过年的陪老祖宗过年,咱们这楼里,一年到头也就歇上这么一日。你呢,该回家就回家,安安生生的陪着你娘过个好年,待到初五,你再过来楼里,咱们合计合计这游船会到底该是个怎么做。”
春娘也不给司微再多说话的机会,摆了摆手,翻开先前递到她身边儿的账册子继续忙活:
“我跟楼里守门的大茶壶交代过了,明儿个一早,教他们给你开了角门,你自从那处地方出去,该回家回家。至于给你的这三十两银子工钱,你回去寻人借了剪刀,绞成碎银子贴身儿带了便是,莫要在外头露了财,教人抢了去回来倒是寻我哭鼻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司微:“……”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银子都已经递到手里了,为的又都是些舞台上的事儿,司微自然不会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
更何况,以春娘这般挟恩图报的态度,也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拒绝的空间。
从摄影师转行到舞美总监……这个跨度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比让他徒手捏相机来得靠谱。
毕竟专业相关,大差不差,放在后世可能还要熟悉些不大一样的设备操作,放在现在嘛,连个小灯泡都搓不出来的现在,啥也别想了。
司微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再看了眼注意力已经放在账册本子上,再没给他留半点余光的春娘,扯过花几上原本盖着托盘的红布头,把手里的银子给包了,再跟春娘打声招呼,道个别,这才从春娘的院子里出去。
穿过熟悉的廊道,沿着甬道朝着后头的园子里去,只是这一回却不是朝着雾霭阁而去。
随着锦缡的离去,想必下次再踏上那九曲桥,步上青石阶,靠近那栋朱栏凭靠,八面开窗的楼阁时,那栋楼阁也不再叫雾霭阁了。
也不知道锦缡她们现在怎么样,更不知道尤氏一个人远在林湾村的家里,又该是怎么样。
司微回身,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宴客大厅,而后转过墙角,眼前便蓦然一暗,进入了狭窄的甬道……这是通往下房宿舍的方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回到屋里,清露已经跟着锦缡离开了春江楼,这下房里的铺盖一时也没人收拾,于是依旧保持着清露一早走的时候的模样。
而剩下的两个大丫头估计还在自家姑娘身边儿忙,于是这一处狭窄的宿舍里,便只有司微一个人。
关了房门,摸索着点亮油灯,微暖的黄色灯光映得四周影影绰绰,皆是暗影。
从墙边的立柜上摸索着寻了针线笸箩,里头有把钝的跟什么似的的剪刀。
约莫是怕这屋里住着的丫头们拿了这玩意儿伤着自己,于是这东西也就只能勉强剪个缝补衣裳的针线。
司微咬着牙,用这把钝剪刀把银子给绞成碎银子,待三枚银锭子剪完,他已是出了一身的汗。
别说,这剪刀不止是钝,它中间居然还分叉,分叉的那点子缝隙,足够司微再在剪刀的两片剪子中间再塞上个纳好的鞋垫子——大概两毫米左右的厚度,塞进去是什么样,拿出来约莫着只有前后各一道的剪子印痕,旁的啥也没有。
把这些绞开的碎银子和锦缡给的那把碎银子放在一起,一一数过了数量,司微这才寻了自己来时候穿的那件袄子,将里头缝着的线拆开一条小口,把这些碎银子从袄子内里的破口处塞进了里头的棉胎里,抖擞平整,看不出里头藏了有东西才算完事。
把袄子垫在枕头处,司微爬上床,拉了床帘,卷了被子便闭着眼打算睡觉,明儿个一早起来,等着县里开了城门,他往家里走还需要两个时辰,得早早睡下,养好精神体力才行。
只是闭眼闭了许久,司微蓦然睁眼,手摸着袄子夹层里的碎银子睡不着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本是硬着头皮想法子碰碰运气,硬赖上锦缡一般进了这春江楼,就连那么个十两银子,也是他估摸着尤氏看病开药,还有家里日常开销的银钱开的价。
如今,他手里不止是十两银子,是足足四十两银子!
四十两!
他劳心劳力养了那么多年的鸡,并着尤氏做的绣活,这么些年下来,却也不过是赚得了三五两银子,如今,他手里有四十两……
司微叹了口气,按耐着心下的喜意,翘着嘴角警告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要忘了春江楼不是个好地方,春娘更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这可是四十两!
司微一把从被窝里坐起,挠了把自己的头发,抱着脑袋扬着唇角满是暴躁:
“知道了,知道了,四十两,四十两,四十两银子就让你兴奋的连觉都睡不着了!司微啊司微,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第26章
辗转一夜,数度惊醒,每每睁眼,司微都要掀起帘子朝窗户处看一眼,看外头的天光可有亮起。
几次三番之后,司微再次掀起帘子时,便见着窗户已然开始透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司微一骨碌从被褥里爬起身,捡了昨晚临睡前准备好的衣裳换上,感受着袄子里沉甸甸的重量,司微面上也不由带出一抹笑来。
迭了被子,罩了床褥,司微从光着的床板上踩着梯子下来,踩着自个儿的鞋子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出去。
屋里屋外俨然是两种不同的温度。
也不需什么凉水洗脸,只需外头略显凛冽的风在脸上刮过那么一下,整个大脑都跟着清醒了。
司微把脚上踩着的鞋子穿好,沿着上回刘婆子和清露给她带的路,缓缓朝着春江楼的角门摸去。
这会儿的天也才是蒙蒙亮,一路上只有司微一人,耳边除却鞋子踩在雪面上,把雪压塌陷下去的吱吱声外,再没有旁的声音,静到有些教人毛骨悚然。
到了角门附近的时候,守门值夜的大茶壶约莫着还没醒,隔着厢房便能闻见一股酒味儿,约摸是昨晚上也跟着喝了点儿。
司微的手拍在门上,唤里头值夜的大茶壶:“哎,醒醒,春娘交代过了,今儿个一早教你给我开门——”
里头有藤床嘎吱的声音响起,睡着的人约莫着是翻了个身,对外头叫门的司微并不理睬,也不知是醒了没。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没奈何,司微只得一直喊他。
半晌,头发毛躁蓬乱的男人披着袍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一把钥匙,带着一身起床气给司微开了门。
将钥匙从锁眼里捞出来,将锁从栓条上取下,大茶壶打了个哈欠,给了司微一个眼色,没好气道:
“甭看了,要走赶紧走,完了老子回去还得再睡个囫囵觉,别搁这磨磨唧唧的。”
司微从门里跨出去,面对着大茶壶不怎么好的脸色倒也不恼,只是道:
“今儿个是大年初一,街上的铺子早该关门了,但家里头却还有些东西没置办齐整,所以想问问你这有没有什么路子,能帮我置办些东西。”
大茶壶闻言眉毛微挑,耷拉着眼皮子看了司微一眼,给他指了个方向:
“从这出去,到晋安街上,靠近咱们这一片儿的,都是些宅子改出来的铺子,绕到后头去,敲他们进出的院门,自该有人做你的生意……至于出了晋安街的那些个正儿八经的商铺,要想找晦气,也不是不能过去瞧瞧。”
司微有些哑然:这话说的……
只是不等司微把这句腹诽在肚子里说完,那大茶壶把两扇门对起来一关,险些撞在司微鼻子上。
而后门后传来了上栓条上锁的动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司微:……
按着大茶壶所说,司微沿着静安街靠近城南这片花柳巷子的街上走了一圈,看过了牌匾之后,便沿着后头的小巷开始敲门。
如此一圈下来,等司微再踏上前往城门的街道时,背上已经多了一个背篓,背篓里杂七杂八的装着些东西。
半人高的背篓被司微背在背上,走在雪地里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方才遥遥见着林湾村的影子。
远路无轻重,得亏是这辈子习惯了做什么都要靠两条腿走路,间接也就锻炼出了脚力,若是换了司微上辈子的身体过来,不等走半道上,估计就得累趴下。
……但这会儿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抹了把头上沁出来的汗,司微掂了掂背在背上的背篓,穿过盖了一地雪的农田,朝着村尾处搭着的小院儿走去。
小院里的篱笆墙依旧还挺结实,在这大冷的天也没被雪给压垮了,门后一条被清扫出来的小路,从门口一路蜿蜒到堂屋门口——统共也就那么一间茅草屋,里头分出来的两室一厅,也算是堂屋……吧。
就连尤氏屋子外,司微拿冰砌着的冰窗,也和他进城之前没什么两样。
是他这辈子活了这么多年,熟悉的模样……只是这些时日,看惯了春江楼里的陈设,再回来看见这熟悉的场景时,便愈发觉得自家是真穷。
门没有锁,吱呀一声轻响,司微便推了门进去,目光在四处略一打量,心下多少有了几分心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本搁置了不用的灶台被人清理了出来,原本被风刮得从棚子上砸下来的草帘子也被重新挂了回去,此时正随着风的呼号而晃动着。
草棚子与草帘子之间一闪而过的缝隙里,司微看见了灶塘里被风吹得阴燃的柴火重新耀发出的火光。
像是这种灶台,司微这辈子一直都没学会到底怎么烧火,不是火大了,就是火力不够。
做出来的饭,要么焦糊,要么夹生……说好的每一个穿越者都是美食家呢?
根本就不靠谱。
是的,这才是司微一直拿瓦甑煮饭熬药的根本原因。
司微脚下不由加快了脚步,正待他准备抬手去推堂屋门时,便听不远处一声不怎么乐意的哼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