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则未经证实的说法:搞艺术的人特别敏感,尤其是艺术天分较高的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艺术触角。这种说法是否成立,另当别论。总之,在1994年8月中旬的某个中午时分,眼睛半睁半闭地躺在床上的易笑梅,似乎听到远方传来细如丝缕的歌声。那歌声如同高山石缝中的涓涓细流,叮叮咚咚地敲响她久违的记忆,顷刻间就在她内心里山鸣谷应起来。她猛然撑起身,问旁边的几位女伴:“你们听到有人唱歌了吗?”
那几位女伴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
其中一位女伴笑着“骂”她道:“你有神经病。我没有听到什么歌声,我只听到公麻雀向母麻雀求爱的欢呼声。”
然而易笑梅坚信自己的感觉不仅“前卫”而且正确,她向女伴们说了声:“我出去玩一会儿。”
她走出招待所,穿过一条石板路,拐过几道弯,来到南山的最高峰:鹞鹰岩。从山顶到山脚,是一片海洋般的松树林。
就在鹞鹰岩的拐角处,一位中年妇女穿着一件枣红色的风衣站在那里——她正在唱歌(实则是练歌)。
那位中年妇女的美丽一下子把易笑梅惊呆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接踵而至的便是一股莫名的愁绪涌上心头:在那位中年妇女华贵的惊艳里,透出丝丝缕缕暮云般的凄美。
凄美演“易”成黑暗的凋谢(2)
那位中年妇女唱着一首易笑梅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这种歌曲只有当过知青的人才能够理解。易笑梅虽然出生在六十年代末,但等她长大时,知识青年已经成为历史,当年那些流传在知识青年中间的歌曲——那些充满了忧郁、哀伤、惶惑、无奈和愤懑的知青歌,已在新时代的潮水中很快逝去,直至今天很难再听到这样的歌曲了。
那位后来成为易笑梅老师的中年妇女易某,她是重庆下乡到云南的知青,在那片居住着傣族、哈尼族、白族等少数民族的红土地上,出生音乐之家的易某很快就汲取了“芦笙恋歌”中的技巧,将其中的一首知青歌主旋律做了重大调整,使其忧伤的乐感更具穿透力。问题是,知青歌原本产生在下里巴人中间,歌曲之所以能够流行,除了引起广大知青的共鸣外,是因为谁都可以哼几句。但学院派倾向很浓的易某将其改造后,变成了一首高难度的阳春白雪,因此,这首知青歌只好成为她的孤芳自赏了。
易笑梅听到的,就是这样一首虽然感人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唱的知青歌。
易笑梅虽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短暂的知青歌,但是她对音乐的感悟是敏锐的。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她站在那位中年妇女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听着对方将那些高难度的技巧行云流水般地发挥出来。这首陌生的知青歌忧伤的感染力一下子就穿入易笑梅的心房,她禁不住发出轻微的抽泣声。
那位中年妇女这才发现身后的石梯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她先是奇怪地望了易笑梅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小妹,你能听懂这首歌吗?”
“不完全懂。”易笑梅答道,“我觉得这首歌太悲伤了。”
“小妹,你贵姓?”
“姓易,”易笑梅说,“我叫易笑梅。”
“巧得很,”那位中年妇女笑着说道,“我也姓易。”
就这样,因了一首陌生的知青歌,易笑梅结识了同样陌生的易某。现在,她叫易某为易老师。
在易笑梅的请求下,易老师教她练这首知青歌。她站在石阶上,抬起手肘,双掌交叉着叠到胸前,两眼平视前方,舌头、牙齿、嘴唇放到一定的位置。折腾一番后,易笑梅终于明白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在易老师胸腔里珠落玉盘般的句子,到自己嘴里却变成咬珠嚼玉的碎裂声。她失望地说:“易老师,唉,我不学了。”
易老师先是摇摇头,“小妹,你的音质这么好,可惜了。”继而无奈地叹口气,“不学也好。这个年头,学唱这样的歌求吃(职业)都困难。”
易笑梅为扫了易老师的兴感到不安。等到她们分手时,易笑梅小声问道:“易老师,我往后可不可以来看你?”
易老师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给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接着,她将自己在山坡上采集的一束淡黄色的山药花送给易笑梅。
2 古香斋:她碰到的第二个“易”姓女人
在易笑梅要电话号码时,易老师先是犹豫着没有给她。易老师的犹豫并非是多余的(这在后文中将有叙述)。然而,虽然成为少妇但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易笑梅,因为无意中结识了易老师,又因为易老师“懂音乐”,能够对她的唱歌起到良师的作用,从而激发了她压抑多年的音乐细胞。所以,自南山公园分手后,她多次想到重庆南岸区的易老师家中拜访,但每次电话联系,易老师都说她很忙,很忙,过段时间再说。易笑梅不明白,易老师只是一所小学教音乐的老师,音乐又不是主课,她忙些什么呢?
1995年春天,易笑梅回了一趟合川老家。路途中,她发现一面野山坡上黄灿灿地开遍了山药花。她猛然想起:易老师就喜欢这种看似柔弱但生命力极强的野花啊!没过几天,在返回重庆的时候,她特意在那面野山坡前下了车,采集了一大捧山药花。回到家,她精挑细选、修枝剪叶,再用玻璃纸将其包装成一束。到了晚上七点钟,她打电话给易老师。这一次,易笑梅聪明地一处不漏地提到采集山药花的全过程,她相信那位使人产生惊艳而又凄美感觉的易老师是会受感动的。
凄美演“易”成黑暗的凋谢(3)
果然,在听完易笑梅的“采集”过程后,易老师高兴地说:“小妹,我到公共汽车站接你。”
怀着忐忑而又激动的心情,易笑梅终于在这天晚上九点钟左右走进了易老师的家。
在易笑梅的想象里,易老师出身音乐之家,本人又从事音乐教学工作,那么,她住的屋子里肯定弥漫着浓厚的音乐氛围,每一处摆设都应该充满了音乐符号。但是,使易笑梅大为吃惊并深感困惑的是,易老师的居室异常简单,空荡荡的客厅里,连多余的凳子都没有一张。更使易笑梅疑惑的是,在两室一厅的住房里,已结婚多年的易老师是与丈夫分居的。
开始,易笑梅捧着山药花准备放在客厅里的什么地方,但客厅里除了一张饭桌外,其余什么都没有。她刚朝一间卧室走去,易老师一把拉住她,努了努嘴,说道:“不要进他的房间。”
那个“他”显然是易老师的丈夫。在那间卧室,零乱的床上堆积着铺盖和衣物,显示出男主人的无奈与疏懒。
但是,在易老师的卧室里,摆设虽然简单,却异常干净。除了一桌一椅,还有一个装满图书的书架,墙上挂着一些从云南带回来的少数民族的饰物,窗沿上方的玻璃镜框里,镶着一幅书法:古香斋。易笑梅知道许多艺术人都喜欢给自己的居室取一个雅号的。古香斋就是易老师居室的斋名。
易老师将卧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易笑梅,自己坐到床沿上。她们的谈话先从山药花开始,然后谈到牡丹、杜鹃……就连后来易笑梅本人都觉得奇怪,她原本是用献花来作借口,真意是来拜师学艺的。但在目睹了易老师的家后,她似乎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虽然这种猜测迷离而缥缈,但却能透过朦胧的现象看到躲闪的实质:易老师的惊艳与凄美,一定跟那首感染力极强的知青歌有关,同时,又一定与这间简朴的古香斋有关。因为存着这份心思,易笑梅始终不好意思提学唱歌的事情。作为主人的易老师,不知是真糊涂呢或是装糊涂,她也绝口不提易笑梅的心愿。两个易姓女人的谈话就像她们的年龄代沟一样,尽管沟上搭着一座木板桥,却又担心随时都会被抽掉木板。两个人都在竭力维护着小小心心却又索然无味的对话。生活中这类现象很奇怪:既然话不投机,按常情易笑梅就应该找借口走人,但此时此刻的易笑梅,反而不好意思告辞,尽管浑身的不自在。
好在,她这种不自在很快就因为一个电话的到来而消失了。
电话是易老师的丈夫打的,他告诉易老师:今天晚上加班,不回家,何况天又下着雨。
原来外面真的下起了雨。
易老师习以为常地放下电话,同样习以为常地说道:“又是鬼扯。”
“易老师,”易笑梅问道,“木易(易某的丈夫)老师在哪里工作?”
“一家服装公司。”易老师又顺口提了一句,“我跟他都是当年下乡到云南的知青。”
因为易老师突然间提到了云南,又因为云南在一般人心目中不仅山川秀丽、物产丰富,在艺术人的遐思中,云南还是彩云的故乡,是孔雀舞的发祥地……于是,一方对云南有着熟悉的生活体验,另一方对云南充满了陌生的向往,她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交流的话题,两颗心灵之间的那条代沟一瞬间消失。易老师忽然间变得活跃起来,她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相册,指着她当知青时的照片,给易笑梅讲述每一张照片后面的故事。易笑梅在那本相册里,不仅看到了知青人物和知青年代的装束,她还看到了高大的木棉树。最后,她指着一张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