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曾就此问过神谕祭司,不知道主神将如何谕示,不过在神的领地呆久了,想到人间烟火,他难免隔膜。
携母亲一同进了田庄,行道两旁枣椰树上,挺翘的枝叶如羽扇般绽开,熟透的果实累累垂挂,还未采摘;前院水塘里莲盏空浮,更远些的牲畜栏旁新搭出一个苇棚,六个奴隶正躺在阴凉里歇晌。他们都是父亲挣来的军功。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子弟从军,战俘不值什么,这些年兵事不兴,奴隶的身价随之水涨船高,一个男奴都能换两头牛,但母亲使唤惯了,也舍不得换掉。父亲去的那年,管牛棚的利比亚女奴在开年时生了个很稀罕的女孩。母亲学着都城里的贵妇,将这孩子养在宅子里,都没叫她沾过粪土,算来她该满九岁了。母亲自己生养的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活过九岁。
也不进屋,直接绕进后院里,相继夭亡的三个妹妹就安睡在树下,为那三方小小的雪花石膏的碑,两年里攒的蜜酒全供给了东头石匠家。树荫下铺了粗麻毯,支起矮桌,步兵团的新兵将行囊里的鸡零狗碎尽数倒出,炫耀着新领的配给,都是些他从小就见惯的物事,倒是母亲,刚一看见便大惊小怪,直嚷嚷道:“快把羊毛毡子拿开,你哥他碰不得这些!不洁净!它不洁净!快收了,去把甜瓜提出来,光在哪儿呢?”
她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又对他笑着道:“天没亮就浸下的瓜,这会该凉透了。饿不?先吃点夹饼吧?”左右望望,不见有谁来应,她便自己回进屋去取了。
被泼了盆冷水的新兵怏怏叠起毛毡,将配给木牌别回腰上,奈巴蒙盘腿坐下,顺手拿起弟弟落在桌上的一卷布条,扯了扯说:“这布一绷就断,让母亲另给你准备几卷裹伤布吧!”
“谁会用它啊!”塔内尼接来随手扔开,“等水退了,还给配一柄刀,要也是这种蹩脚货,我就挂上爹的月牙弯入营去!”
奈巴蒙正要问他几时入营,忽听见一缕细细软软的童音说:“二少爷,您不要就给我吧!”
鱼刺似的扎进耳朵,久违了的刺痛。
另一个女孩从居中的石碑后探出脑袋来,摊出手冲塔内尼直笑,淡金色的头发垂过她肩头,好像蔽日浓荫里无意漏下的一缕光。
“光,”他微笑着叫她,“你好么?”
“是,大人!”小奴隶向他行了个稚嫩的跪拜礼,她捡起塔内尼扔来的布卷,吹掉沾的沙粒,小心收起。
塔内尼由她捡去,他收拾好行囊,自转去井边提瓜。
“二少爷!”光讨巧地追上去,“您使唤奴婢就好啦……”
母亲端来夹饼,另有盘切成片的烤肉,皮炙得焦黄,像是刷了蜜烤的:“昨天三儿打来的兔子,统共四只,就剩这些了——要不留到晚上你再吃?给他们炖的鱼汤。”
她捋裙坐下,替他往啤酒罐里插上麦杆。欲言又止的那些话在她心上滚过几滚,终因胆怯不能出口。奈巴蒙知道母亲畏http://www。345wx。com惧的是什么,好在他此来并不是要给她坏消息。
“那孩子好吗?”他问,早就想问了,“也跟着去东头了?”
“有我照料着,怎会不好?”母亲含笑道,“她原就是伊西斯要还我的女儿呀!”
不是这样的,伊西斯神若要偿还母亲的虔诚,就该让某个妹妹起死回生,而不是在主神赐予陛下“恩典”之时,另送一个女孩到至乘之地。他只是碰巧在那时那地,他只是碰巧遇见的她,再过几天,真有谁家来圣庙寻女儿,又该怎么办呢?弟弟们倒罢了,都是孩子,分开便忘记,要紧的是母亲,拖得越久,越要伤心。
“把女儿养得这么好,她家不会不来找的,”奈巴蒙疲倦地说,“不过是暂时留她一阵,到了说走就走的。”
“瞧你这实心眼的孩子,偏是不信!”母亲笃定地望着他道,“你单想想她来时穿的那身衣裳,南北两地哪里能找出那等衣料?”
唉,岂止是她的衣裳!
她的容貌,她的鞋,她如花蕊般微微卷曲的黑发,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言语,她藏在眉心里的怯意,眼底的犹疑,她全部的全部,好与坏,都是无人能懂的存在,母亲想留她做女儿,便是这孩子愿意,柽柳田庄配得上么?能有养大她的福气么?她可是从至乘之地的初始池上走来的孩子啊!
“我也不知道,”他轻声说,愈说愈迷惘,“大祭司认定她是北边贵人带来的孩子,吩咐我带着她等候在觐见堂前,直到朝贺陛下的大人们都走光了,也没见谁来领她回去……那就再等等吧,总会有什么人来找她的……”
他的语调如渐熄的烛火,顺着他言不由衷的希望缓缓低去,玛阿特的天平架在心上,女神要将判决之羽投向母亲的念想,他却坚持这结论太过牵强。
两个孩子绕着井沿玩闹过一回,提着水淋淋的甜瓜返回来,光哼着歌谣,那是她的母亲从西边沙漠里带来的咏唱;柽柳林上惊起的一团刺嘴莺,乌云般掠过,旋即消弭于后院树梢,知道这是儿子们归家的号角,母亲起身迎去,光顾不得切瓜,只好跌跌冲冲地跟去。塔内尼听见弟弟们呼啸着奔进前院,又折回井边去提瓜;祭司坐定席上,目不转睛,看那凭空而降的女孩转过墙桓,怯怯走近来。别的孩子在他的眼中都化入了空气,午后的视野重叠了晨间的影像,池上小径被朝阳扫得透亮,女孩站在满池初绽的青莲中,主神的领地洇在她身后光芒万丈的背景里,那时柱廊间还残着破晓前的私语,她还有点不知深浅的好奇,一脸恍惚地,找寻那指引她来的幻影……
“……留下她,把她养大,教她识文习射……不管是谁送来至乘之地的孩子,还是从至乘之地而来的孩子……她们的降临,都是主神的旨意……”
于是他也恍惚了,不费力地想,那就这样吧。
隔年春来时,奈巴蒙本应按例由“掌药祭司”转任“拉的守夜人”,之后便可从星象监直升神谕司。不料因典医祭司犯了事,被押送西奈铜矿苦役余生,圣庙上下无不为这罕有的重罚而人心惶惶,奈巴蒙亦怕被余波殃及,只好断了晋升之想,向图特神献过祭品,便出了至乘之地,转回自家田庄,到村中神祠打理药圃,暂做了医官。此后每天家去,遵照母亲的意愿,管教弟弟,诊治乡邻。又过一年,塔内尼跟随营队去了东边沙漠驻防,侥幸挡住贝都因人的夜袭,领了军功回来,就给派去了战车队——那可是贵人扎堆的地方,但凡有点小功,恩赏极重,擢升极快。母亲欢喜之余难免犯愁,战车昂贵无比,却需自家置办,她差点就要将奴隶们都换出去,几个孩子百般央求,都舍不得光。塔内尼也不愿为自己掏空一半家底,便另做了陪练的随从。母亲不能强求,只得由他主意,尽管是扈从,担心他多受了委屈,但与步兵团时候相比,已能夸赞他“光耀门楣”了。
当年的哈比降临庆典上,陛下将“阿蒙神妻”头衔转授予纳芙瑞长公主,沉寂了数年的圣庙因之重新热闹起来,奈巴蒙也奉召暂回至乘之地,履行祭司之职,直等过了泛滥季
2、第二章 祭 司 。。。
才返家。欧佩特节时,他获准跻身于欢呼行列中,观望十五岁的长公主以王后之姿等候在巡游大道的终点——主神南宫的塔门前,迎候圣舟与法老的驾临。其时法老刚满十二,主祭巡游庆典竟丝毫不显稚气,虽然另一位陛下仍居摄政位独断乾纲,但也渐渐露出归隐闺苑的迹象来,因此对圣庙众生而言,这一幕不单是圣家族一年一度的欢聚与新生,更是玛阿特天秤稳若磐石的明证。
如此,生活沿了似曾相识的光阴路渐行渐远,多年以前的疑惑,胆怯,哭泣,惊惧,都被弃之路旁,化入尘土。被裹挟着不得不走下去的人,卑微的人,望不见前方的路,攥着些可有可无的记忆,继续前行。
3
3、第三章 春 种 。。。
“下来吧!胎盘!下来吧!
我,荷露斯,为她,正给予孩子生命的女子祈求,让她免受折磨,如孩子已诞下一般,
看!当她戴上这护符,哈托尔女神躺在她手心!
而我,就是拯救她的荷露斯!”
跪在贝斯神前将祈生咒念过四遍,产棚里便出来一名稳婆,从他手里接过珐琅护符,转回去给产妇戴上。三重亚麻帘隔去了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