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就更好了,”他简单地说,“你这就去向陛下道个别,跟我回家去。还没嫁人的好端端的姑娘,有家不住,干嘛老赖在别人的宅院里?小七,白日梦做到这个年纪,该醒了,把心思收拾收拾,索性跟我回家老老实实过正经日子——不然你还想怎么着!”
“三哥,你已经收住心开始过正经日子了吗?”
“那是我的事。”
“三哥,”她忍不住问,“你还记得邻村画师家的舞吗?”
他脚下分明一顿,却没吱声,继续头也不回地走着。
她只好迎住他的沉默说下去,注视着他警觉又回避的背影。
“她就在考普托斯城省长大人的府邸里。”
“……”
“她的孩子已六岁了,是个伶俐的男孩,耳音极好,想来也是一个天生的努乌。见到他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舞的孩子。许是没有父亲在身边庇护管教的缘故,那孩子看来要比别的孩子柔弱一些——柔弱,又不知畏http://www。345wx。com惧。”
“……”
“他名叫阿蒙奈莫内,三哥。”
“……”
“三哥!”
她伸手拉他,不许他再装聋作哑,仿佛指尖才刚触到他衣袂,他就像被蝎子蛰了一口,迅速跳开。
同是一愣,她情不自禁连退几步。当他回转身望住她,身形挡住了西斜直扫的日光,可日光仍越过了他,抹过她的面颊,量出彼此之间被光阴横亘而过的深壑。都还依旧年轻的容颜,已不复别离时满目懵懂的无辜,却是羽翼既成,各自筑巢的此刻。
“小七,”他望住她启口却问,“陛下为什么还不娶你?”
“他在等那个最好的时机。”
他怔了怔,似被她的淡漠口吻搅得糊涂,而神色间更专注了。
“阿蒙奈莫内,”他低声念着自己的名,笑道,“叫出来真有些古怪,怎么给起了个这么个名字?”
“给想学圣书体的男孩却很合适。”
“这些都是舞找来告诉你的?”
“不是的。三哥,我没有见到舞,她和那孩子的事,是曼赫普瑞少爷——”
“谁?”
他黑溜溜的眸子在渐收渐敛的天光里炯炯有神,挑眉冲着她笑,不知正转的什么主意。
“你明明听见了!”
“没听明白,怕自己耳背,那啥少爷跟你说什么来着?”
“曼赫普瑞少爷,”她纠正他,“他说他偶然碰见了抱着孩子无处着落的舞,就帮她在总督府上谋了份差事,那孩子的来由,是舞同他说的。”
“‘曼赫普瑞少爷,偶然碰见了,抱着孩子无处着落的舞’,”他慢吞吞地问她,“你自己听听,这话通吗?”
她不觉一怔。
“舞跟你不一样,小七。她是个会轻易相信别人说的每一句话的姑娘,我真没碰到过比她更缺心眼的女人,能托得侍卫官大人的庇荫在总督府里安稳度日,该算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你该去问她,三哥,你别替她回答,她最好的归宿就让她自己亲口回答,你应该去问她。”
44、第四十四章 欢 宴 。。。
“是啊,”他笑笑道,“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总有一天得去想想别人,随心所欲的时限已到,我该去吞咽它结出的果子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守不住本不属于自己的宝物,谁还敢怪怨神明不许?犯这错的又不只我一个,陛下不也一样?”
“他可从没像三哥这般自在地活过。”
“连你都知道说这话了?!”他故作惊讶地大笑起来,笑声干涩如沙漠袭来的西风,刺得她耳膜生疼,“想当初又是谁不知天高地厚来着?到底七年没白过,我们家的小七如今也晓得南北两地的分量了,听起来侍卫官大人也不是那戴了个金项圈就敢跑到别人家里求亲的冒失少爷了——”
“曼赫普瑞少爷吗?”她意外道,起了好奇,“三哥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啊?”
三儿看着她,答非所问。
“我相信陛下是一定会娶你的,小七。”
“他会的,三哥。”
“但是你还可以选。”
“选什么呢?”
他低头笑笑,拨了拨自己的耳朵,“我听得出来。小七,你三哥的耳音一点没坏,能听得见,”他朝渡口方向望了一眼,法老正伫立在视野的边际等着她去。
“和都城一比,北地就是野人们游荡的蛮荒,”他说,“在你的面前,都城也变作蛮荒。”
“因为我是祭司哥哥领来的‘神恩’?”她不以为然,“三哥你可从没信过这个的!”
“我不知道,”他答,“打从哥带你回来的那天起,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这没学过圣书体的粗人,可说不清楚这里头的缘故。”
“说出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和学没学过圣书体有什么关系?”
他怔了怔,一瞬间又露出了刚才的迷惘表情,旋即笑了。
“过去吧,小七,等我去过了考普托斯城,再回来看你。”
她解下自己的束发银环,交到他手里:“三哥,等你见到那孩子时,请把这个给他,这是我给他的回礼。”
“什么回礼?”
“他会告诉你的。”
他哼了一声,将发环收入行囊,复又朝向两地之君遥遥敬拜,行过了告退礼,转身去领受他分内应得的那枚无花果了。
她也回到了她的荷露斯神的身边,如从一场旧梦中醒来,回想处同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平静下边浮起淡淡的希翼,期望三哥能领回被他遗忘在考普托斯城的妻与子,回到荒芜已久的故土,重建一座柽柳田庄。
船返东岸,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她朝他看,被残阳染过的黄昏在法老的脸庞上覆了层沉甸甸的光,此刻他在想些什么?是否与他的目光一样,落在她望不到的远方?
她咽回了自己微不足道的期望,偎依过去,轻声对他说:“……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拜祭……”
“倘若今天没有带你过来,你又打算在哪里祭奠他们?”
正遇上他的目光,还有他眼里陌生的笑意,她垂下眼,依旧是畏怯失措的柽柳田庄的七。
“为什么不对我说?”他问。
“我不想……再拿柽柳田庄的过去来烦扰你……”
他不语,俯身从河里掬起一捧水,水从法老的指缝间流回到河里,这淅淅沥沥的光阴流走的乐声,回音不尽,他低头吻她,湿漉漉的手捧起她的脸,水滴顺着她的面颊滑过颈项,法老的吻柔和得像暮色里拂过河面的风,分不出是暖是凉,只是安慰,只有安慰,这缱绻无语的归程,连片初开的晚莲衔住洁白石灰岩的水岸等在终点,把尾声收回到童话里的欢宴节。他跳上石阶,俯身将她抱下金合欢小船,未及站定,一旁树影里已缓缓迎出一人,朝向法老折腰行礼。
“陛下!”
法老似是不悦,淡淡只问:“为何神前第一祭司等候在此?”
“陛下,”森穆特大祭司躬身回禀,“臣奉陛下之命,已将‘恩典’带回宫中,原当告退,只是尚有‘恩典’自主神御前领回的谕旨急需呈禀陛下,故等候在此。”
“是吉是凶?”
“臣乞宽赦,回禀陛下,主神此番谕示绝非上吉之兆,种种昭示,俱现杀伐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