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座的男人的语气虽然依旧淡然,话里却颇有兴师问罪的兆头。林知益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声音有些发颠地答道:“这……此届的雪荷姬有别于往年。因为是眼盲之人,有好些技巧只能靠触摸来学,又不能在他身上示范,所以都无法达到像往年的雪荷姬那样的成果。”
藏豫把玩着上好的细瓷杯,漫不经心的瞟了林知益一眼,示意他就继续说下去。
“至于生活能力,他是因为眼盲,我特地嘱咐过贴身侍候他的丫环要仔细的照顾他,以免他摔倒摔破了相。”
藏豫敷衍似的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可心里却快速地分析着。说是为了保护他,但实际上应该是一种防止他逃走的方法吧。紫藤阁十年才产出一个漂之雪荷姬,这其中花的银两是一笔非常相当的数目。如果人在期限未到之前跑了,紫藤阁必定损失惨重,所以防止他逃走的办法因该就是指不让他学会独立行动的能力。从吃饭,到走路,到洗浴大概都是由贴身丫环来完成,久而久之,若无人搀扶,他什么也做不了。
很聪明的办法,但同时也残忍。
蝉鸣贯耳的夜,伴着一声声叹息和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悄悄地流逝。藏豫推开眼前的公文,疲惫的依进椅背,双手无力地垂于两侧。深夜,初夏的风穿过敞开的窗户传来丝丝凄凉刺骨的寒意。送走了林知益后,看了一晚的公文,却又记不起到底都看了些什么。满脑子都是林知益的话。
算了,就算再看,估计今晚也都看不进去了。
漫步踏入通向内院的石拱门,一轮残月照映的是一个纤弱的身影。他看到紫宸伸手摸索着,缓慢地跨出韵秋阁的门。王府的内院是个长方,一面是一座拱门,三面是卧房,中间有一个小型花园。紫宸看不见踏出韵秋阁四步之遥有两阶通向花园的石梯。藏豫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他,在千钧一发的一刻包住了他。
紫宸只觉得脚下一空,心中闪过一丝无奈。可他并没有像预计的那样摔倒在硬梆梆的地上。相反的,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护在怀里。一股若有若无的龙麝香飘进他的鼻间,但在他还没搞清楚是谁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上响起。
“怎么还没睡?”
紫宸一怔,心跳突然开始加快。是他!
他推开抱着自己的温暖的身体,有些结巴地说:“我、我睡不着,所以想出来走走。”
“哦?为什么睡不着?”藏豫一挑剑眉,问。
紫宸无奈地一笑,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认床吧。”
藏豫心里暗暗一笑,忍不住想捉弄一下眼前的人。“是么?昨晚你可睡得很香呢!”
和预计得差不多,紫宸双加染上两朵深红,发窘地说:“这、这不一样!昨晚我、我累了,而、而且被你做了那么、那么过分的事,所以、所以……”
藏豫笑着接了话:“所以就毫无认床之难、舒舒服服地被我抱着睡了一夜,对吧?”
眼前的人低了低头,双手绞扯着睡袍的前摆,嘟囔着:“嗯……”
听他别别扭扭地承认了,藏豫心里淌过一阵欣喜。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还搞不太清楚。
“既然睡不着,就陪我坐一会儿。”说着便牵起紫宸的手,慢慢地扶着他走向花园中那棵高大的樱花树。
“你也睡不着么?”紫宸被他搀着,好奇地问。
藏豫失笑。才多晚!真的是异常简单的思维方式啊!自己睡不着出来走就以为别人都和自己一样。当初看他想出那么多伎俩求死,还以为他多有城府,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久居深闺的孩子。
“没,处理完公文有些累了,想出来走走,静一静。”累了是不假,可并不是因为公文,但不知道为何,他不想让紫宸知道自己刚刚见过林知益。
两人停留在粗大的树杆旁。紫宸惊艳的脸孔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憔悴、白皙,毫无焦距的淡灰色眼睛也好像被镀了一层薄银一样,楚楚动人。看着他那份茫然与无助,藏豫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想捉弄他的想法。他双手环过紫宸的腰,轻功一展,将两人轻巧地安置在一根坚牢的树枝上。
紫宸迟了半拍地惊呼,因为脚下突然落空而死死抓着藏豫的前襟。
藏豫有些恶作剧的问:“你以前从没爬过树吧?”
虽然藏豫无心真正吓他,可双目无法视物的紫宸却害怕得快要不能自己,只能紧紧抱着身边强壮的身体,那力道之大,使得双手的骨节都泛白。
藏豫见他确真受了很大的惊吓,不由得抱紧了他,在他耳边低低地安慰道:“相信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紫宸紧抿着嘴,没回声,可是心里却气得很。这个男人,他是故意的!明知道他眼盲,对突然发生的事无法作出反应,还如此对他!
藏豫掂量着,那个刚才没在林知益面前问出来的问题,那个自己觉得因该问他本人的问题,现在要不要问?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有一段时间谁都没说话。
他暗忖再三,然后故作淡漠地开口了:“你的眼睛可能判辨白天、黑夜之分?”
怀里的人明显地一震,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
“那……是完全看不见么?”
他见紫宸咬了咬下唇,回答时表情有些僵硬之余还泛着一股淡淡的哀伤。“嗯。”
“为何?”
紫宸用手攥紧了睡袍的棉布,及腰的青丝因微颔的头而下垂。
藏豫轻叹。“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就当藏豫觉得他不会回答自己时,紫宸开口了:“八岁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醒来后就看不见了。”
藏豫一怔。八岁?林知益说过紫宸今年已满十八岁。紫藤阁入阁时限为十年。那么,紫宸刚入阁便失明了?还是,刚失明便入阁了?
他顿了一顿,让怀里的人侧躺在胸前,而双手则牢牢地抱着他。良久,他又问:“为何会入紫藤阁?”
紫宸不语,只是静静地靠在藏豫怀里。一声深深的叹息传入藏豫的耳中,尔后,胸前一片濡湿。那是……紫宸的泪。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我家原来在一个叫茹县的村子里,家里一共兄妹六个,我排第四,父母都以耕田种地为生。”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我八岁那年,地里收成不好,全家人伙食非常紧张。我病好了三天以后,我娘跟我说她没钱给我治眼睛,而且我瞎了,没法下地干活,家里没能力养个闲人。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妹需要她照顾,她根本无暇再来照顾我。她说她给我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归宿,起码不愁吃穿。她说完了,就有两个人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把我带走了。”说到最后,紫宸的声音恢复了一丝不自然的平静,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
他没说的,是自己刚刚失明时的恐惧和在最脆弱的时刻被最亲的人抛弃时的绝望。他没说,自己在驶往紫藤阁的马车上哭喊到三天发不出声。这些他只字不提,可藏豫还是想到了。他将下颚顶在紫宸的头发上,喃喃地说:“那时你一定很害怕吧?眼睛突然看不见了,本该是最爱自己的人却在关键的时刻舍弃了自己。”
紫宸闻言一震,随即将沾满泪水的脸埋进藏豫的怀里,嘤咛:“嗯。”
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些,这举动让紫宸莫名的安心。他听到藏豫沉稳的嗓音淡淡地说:“其实早些离开还是好的,起码还可以保留一点点对母爱的幻想。越是待得久了,幻想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