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下阿三,飞快地向甲板上跑去。船上特清净,人们都在赌场看热闹。我冲到赌场门口突然停下了,当时我发现自己对这扇门产生了无比的痛恨,如果手边有把斧子非几斧子把它劈了不可。更可笑的是我突然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种虚幻感,那感觉像一杯极苦的酒。
等我见到山林时,他并没有躺在血泊里,据说地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范先生深谋远虑,他带了个外科医生,山林接受了简单的处置,他躺在牌九桌上,脸色煞白,兰色的裤子已经变成了黑色。那只装满港币的鳄鱼皮小箱子就放在他手边,山林攥着箱子的提手。另一只手竟一直握着那把军刺。看到我进来后,山林长出口气,圆睁的眼睛终于眨了眨几下。“你要把我弄回去,我在船上呆腻了,我,我也不会游泳。”说完,山林安心地把眼闭上了。
“你的朋友身体很好,医生说他死不了,这么长的刀口他还死不了真是命大,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活着回去。”范先生在我身后说,他突然叹口气:“没想到你上船上还收留了这两个人?”然后是船老板尴尬的笑声。
五
深圳的故事
我就找到船老板把我们上船时留下的几口刀要了出来,船老板通情达理,也许他认为这几把刀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不是我心恨,但用不了一天我们俩就将成为全香港黑道人物的焦点,到时候我和山林的小命肯定保不住。我没和别人商量,当天后半夜便逼着阿三出去找了条船,准备偷偷离开公主号。山林有股狠劲,他明白非如此不可,便在阿三的搀扶下硬是走了出来。我们上船前碰上个在甲板上转悠的服务生,我甩给他一千块钱,另一手中的刀尖指向他的鼻子。服务生摊开手,嘴张得比瓢都大。“我不要你们的钱。”说着他就要把钱还给我。
北京爷们儿全文(75)
“拿着。”我低声吼着。“就说没看见我们,听见没有?”
“好,好,好。”说完服务生就往底舱跑去了。
阿三是个边民,路熟人熟。两个小时后我们就登上了深圳的土地,登岸时我竟有股热泪盈眶的感觉。逃亡生涯终于结束了,这个清晨我又回来了。
朝霞如锦,河堤上已经有行人了,一大群鸭子铺天盖地的沿着深圳河游过来。灰黄色鸭群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连树干上都挂着黑豆似的鸭子屎。我毫无缘故地想起一句话:河畔的紧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
山林坐在旁边,偷渡船悄悄地离开我们的视野,阳光在半空画出淡黄色的光晕。微风似絮,拂过脸颊时有一种异样的舒适令人昏醉。
阿三通过熟人把山林安置在深圳郊区的一个小医院里,我在医院附近租了套当地人的楼房。等山林出院的期间我和阿三谈过一次,大意是说以后怎么办,跟我们干保证不会亏待之类。阿三对我们两个一直很钦佩,这两年多我们没少帮他还赌债。他听到这话马上满口答应下来:“我知道跟你们干不会吃亏的。”他挑着大拇指说:“你们是男人,将来都是老大。”
半个月后,山林可以下床活动了,我把钱藏起来,自己和阿三跑到广州调查市场。我在广州呆了三天,这一年多来走私香烟的市场变化挺大的,伦敦、登喜路基本上不见踪迹了,键牌也大不如前,可万宝路、希尔顿的销量大增,听说北京人就抽这两种烟。另外我又在其他市场看了看,那两年世面繁荣,物价也是一天一个变。还有一件事得说说,我路过八姐的店铺时,竟发现八姐的店铺还开着,离着挺远就能看见四川姑娘正在招呼客人。当时我喜上眉梢,八姐这个臭婆娘是不是以为我们死了?下回再说。
我们准备坐慢车回深圳,火车站在广州东面,是个小站。车站刚装修完,室内墙上贴满了瓷砖,活像个大厕所。站内倒是挺干净,当时不是经贸旺季,旅客稀少。我们到站时,月台上正好有辆南去的慢车。
售票员告诉我们,车是坏的,应该坐下趟。”我们闲来无事,便跑到月台边的茶座喝啤酒。
“山林的伤不会留下后遗症吧?”我看着酒杯,一脸茫然。这话与其说是问阿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阿三本来正瞧着过路的人群发呆:“你说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阿三除了在赌场上还算精明外基本上就没心眼了,跑腿打杂还可以,却不是个可以交谈的人。
酒喝了两瓶,心思却越来越杂乱。阿三忽然道:“船老板对咱们挺好的,真有你说得那样严重吗?”阿三挑了下眉毛,看久了,这家伙也不见得有多寒颤,就是鼻子塌点儿,下巴短点儿,眼睛小点儿。
“这样你正好把船上的赌债躲过去。”我不愿意再跟他解释,站起来去结帐。
我们借着酒劲偷偷溜进了车站。这是个小站,下趟火车连影儿都看不见,月台上都是慢车上下来的旅客。我们无处可呆,干脆席地而坐了。这几天在广州转了好几圈,现在居然有些腰疼。此时天色阴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灰的,看样子要下雨了。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腥味儿,我在默数从面前过去的人腿。数行人和汽车是我从小打发时光的办法,有时在记数的某一瞬间,我会突然入定,于是所有的烦恼、欢乐、忧愁,甚至自己的存在都无影无踪了。月台上人挺多,他们涌来涌去的,毫无规律。
渐渐我有些困了,于是索性眯上眼,在一条白色虚逢里,所有的腿都变得模糊了。忽然我似乎觉得有两条腿在面前停下了下来,它抬了几次又放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快步离去了。那是女人的腿,年轻而富有质感的腿,健康发亮、绸缎般的肌肤让死气沉沉的空气四散飞扬。我恍惚中觉得精神一振,有股很熟悉的感觉驱散了困意,我揉了几下眼睛,举目望去只见暗淡的天空下,人群纷涌得如江水中活动的木头,那些长了黑毛的木材晃来晃去,似乎都是一个模样。的确有些东西被这两条腿轻轻搅了起来,如放久的果汁出现沉淀,一旦搅动便会新鲜如初。我不自觉地扯扯头发,再也坐不住了。火车还没有影子,我一跃而起,有意无意地那两条腿去的方向蹭。朦胧中似乎觉得那人穿的是一条黑套裙。可人潮如海,我的眼神也实在不怎么样,没看多久便放弃了。
“你看什么哪?吃了蜜啦!”阿三学着山林的腔调说,似乎很得意。
“说不好就别说。瞎操心,你就是个老太婆。”我极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听他说北京话就像听驴学马叫。“怎么了?”我自言自语着,越想越不对劲。
“女人脱光了都一样,别瞎看了。”这翻话虽然是山林的特色,但阿三肯定看见什么了。
我突然把自己的烟盒塞到他嘴里。“应该找双臭袜子给你堵上。”
开往深圳的慢车终于极不情愿地来了,火车司机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大老远就开始鸣笛,即使这样月台上的人还是群狼捕羊似的,向车门发起前赴后继的冲锋。平时赶车,我都会事先判断车门的终点,抢占有利地形,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第一个冲上去,可今天我就是磨磨蹭蹭地不想动换。神经过敏!我暗骂自己一句,准备奋勇争先却发现自己排到了最后。我不甘心地再一次回头张望,顷刻间血压降至零点,像个踩了鼠夹而张皇失措的孩子,更像被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小妖,连表情都僵住了足足十秒钟。
她微笑着站在我身后,薄唇似夕阳在地平线上残存的最后一屡红光。她看着我微笑,有些局促,有点拿不准。刹那间我觉得天地升腾如幻,万物凝结成冰,只有这明媚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车站、人群、天上的乌云都游离出我的视野;旅行的终点、起点、连阿三的去向都苍白得近乎可笑了。这笑容我在梦里重温过多少回,又多少次地招来我对自己的咒骂和鄙视。而它一旦出现就好象可以推翻一切,验证一切。
北京爷们儿全文(76)
“精卫!”现在她就站在我身后,一屡长发绕过额头,随风飘着,飘着,几乎成了一条直线,黑色套裙裹着的两条腿,正是我寻觅良久的。此时她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倒是我半张着嘴,舌尖顶着上腭,似乎不如此脑袋就会失去一个支撑。我没记住自己是怎么接过精卫的包,又是怎样上的车。
“你——你结婚了吗?”记得这是上车后我的第一句话,真无聊!当时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
“我刚毕业。”精卫微笑着用小指挠了挠鼻子。“你的小鼻子真可爱。”我知道自己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