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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进西藏了。就是没走到。”张东一脸不服气。“那地方空气太稀薄。”
“西藏好玩儿吗?”我问。
“好玩儿!”想起西藏张东兴奋得象只夜猫子。“天高云淡,地广人稀。特别是藏北那一段,我从不知道自己能看出那么远。那地方连石头都特原始。”
徐光打断他。“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我怕他把张东气急了,直拿脚踹他。张东果然瞪着眼,半晌没开腔。许久他似乎若有所悟:“你说得对,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徐光伸伸舌头,不敢再刺激他了。
“你们猜西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过了会儿,张东又说话了。我们俩只得摇头。“我在西藏就没上过厕所。特别是郊外,一地的牛粪、人屎。”
我和徐光咧着嘴,看张东的样子不象开玩笑。“就,就这个?”我问。
张东幽幽叹口气。“城市人全都退化了,我学着藏民的样儿试过。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大便绝对是人生一大幸事。一点肮脏的感觉都没有,就跟,就跟?”他歪着头考虑半天。“有点吸取日月精华的意思?”
没想到张东拉屎都能找到神圣感,我们可没那份闲情雅趣,大便总是脏的。正如没有人从三峡回来说看到了满江的垃圾,事实上三峡脏得厉害。我又想起庆阳那条七彩河流。有人的地方就难得清净,几十万年前地球上全是神农架、自从人们为山川注名后,无数条河流被污染,无数片森林被伐光。西藏满地人屎是干净的,将来还不一定是什么呢。
爬香山不坐索道是北京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上山时,我们三个似乎都有满腹心事,闷声不响地爬。山势陡峭,多少有些吃力。好在路上修了铁扶手,估计是给我们这些未老先衰的半大老头儿修的。来到山顶时,红日西坠,张东还好,我和徐光却已声如牛喘了。“痛快!好久没爽过了。”徐光双手高举,热汗淋漓。
“你现在踢不上主力了吧?听说你们厂队特厉害。”在监狱时,徐光给我写信,说他在厂队何等牛气。看他现在的体力,能踢半场就不错。奇怪!国企职工都为下岗发愁,外企的工会倒是搞得有声有色。
“半年没踢啦。”
张东只是静静地望着山下,能见度很好。那一大片青烟缭绕的地方就是市区,电视发射塔小锥子似的戳着,渺小得可笑。红叶落尽,游人稀少,几匹平时和游人搔首弄姿的骆驼在半山腰悠闲地甩着尾巴。忽然张东振振有辞地大声念起来:
“山风烈,人声沸,驮铃阵阵;为人苦,做事难,一片荒唐;吃得饱,睡得着,不见红叶;歌一场,梦一场,在这山梁。”
我和徐光傻糊糊地对望着,不知道张先生又动了哪根筋。“您又受刺激啦?”徐光问。
张东冲山下使劲吐了口痰。“走了几个月,独自在路上特容易思考些平时想不到的话题。你们说,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和徐光仍是对望着,徐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我倒是真想过,在监狱里,闲工夫多,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自己思索过,也在书上查过,可答案都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出狱后就一档子事接一档子事,也懒得去想了。前几天在庆阳徐总好象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告诉你们吧。”张东忽然嘿嘿冷笑几声,那神情就跟庆祝邻居家着火似的。“活着就是等死,死之前争取牛逼一回,就这么回事。”
我和徐光无言以对,心情却被他弄得挺糟糕。无奈,只能装着看风景来掩饰内心的尴尬。山下的都市混混沌沌中透着股无以言传的荒诞。平时巨大的建筑如今只象个火柴盒,而那小白线儿似的街道上,总会有无数的人无数的车。他们涌动、奔忙、劳碌,又会有几个人顾得上看看远方的群山。如此想来张东的话多少有些道理。我无形中想通了一件事,我们三个人将来很难再凑到一块儿了,或许可以说是从思想上我们分道了。张东准备当老板了,为什么当老板我不清楚,但他一定能当。徐光快当爹了,仅此而已。而我恰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将来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我上班了。周胖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厂里加班加点,货差不多了,李经理回了公司。我到财务部交预付款时,并未看见李丽。听说老板昨夜才回家,估计早晨没起来。走进办公室,便看到周胖子大大咧咧地喝茶呢。
“方先生,您快请坐。”屋里没别人,周胖子假惺惺地把椅子给我推过来。“您精神头养足啦?”
“人都哪儿去了?”
“除了财务,都被李经理调到厂里搞生产啦,昨儿晚上才放回来。今儿下午开全体会,现在都在家闷觉呢。”周胖子脑门子冒油,估计他没去。
“货呢?”我答应指挥部十二月初发货,现在只差几天了。
“多一半了,没问题,厂里正联系集装箱呢。”周胖子过分殷勤地把茶都端到我面前。
我戒备地盯着他:“我怎么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我能不给你拜年吗?你牛大发了!哪天请我吃饭?”周胖子小眼眯成一条缝儿,舌头耷拉在嘴唇上故意恶心我。
“一边儿去。平时我少请你啦?”我把那圆滚滚的脑袋扒拉开。
“让我跟你一块儿去送货,那么多货你一个人也点不过来呀?”他居然把茶递到我嘴边上。
北京爷们儿全文(156)
“我保证你小子想的不是正事。”我太了解周胖子了。张东是北京第一神人,周胖子便是京城第一坏种。“实话实说!”
“实说又怎么着?”周胖子呸了一声。“让哥哥跟你去玩儿一趟。听说湖南不错,湘妹子一个赛一个有样儿。窝在北京两年了,憋得身上都起疥了。”
“下回吧。”我当然不能同意,带着他去,露馅儿了怎么办。人心隔肚皮,害人不如防人。
“没劲!好歹咱们也共过患难吧?不够朋友。”周胖子把茶自己喝了。
“为你好!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中国的地方。你就是抠门。”
“瞧过《湘西剿匪记》没有?”我看到他点头后接着说:“都是真事!湘西六五年土匪才肃清。现在闹得也不善,上个月庆阳还有人因为邻里不和,背着炸药报和人家同归于尽呢!都是战士!歌厅、舞厅里动刀动枪的事天天有。”我又把自己在火车站遇上裸体少女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一遍,差点说自己让黑帮绑了架。“你这惹事的精,到了庆阳保证让人家卸条腿回来。”
“那你怎么没事?”周胖子还是不死心。“你是好人?”
“咱被专政过,政府教育过的人还敢不老实。在庆阳十来天,晚上我就没出过门儿。”
“怎么跟到了白区似的?”周胖子有点相信了。
“招待所得住军分区的才安全。”我拿着住宿发票给他看。
“没人管?”
“年年毙人,年年出。庆阳的风水不好,专爱出不要命的。”要是庆阳人听了这话,李丽的钱就要不回来了。
“方路!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李丽已经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我冲周胖子吐吐舌头,跟着她走了。
在经理室门口,李丽突然转过身来问我:“庆阳真那么危险?”
“也差不多。”
“那你一定要小心。”
我们一块儿坐到沙发里,李丽侧着身子仔细地望着我的脸。她几乎是不错眼珠地瞅着,惊奇、欣喜、怀疑,甚至还有些难以抑制的亢奋。一分钟后,她才想起该说点儿什么。“我从未奢望过刚来的经营人员能揽来业务,而且还是大业务,公司有点措手不及了。”李丽一只手指支在脸颊上,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我。
“主要是指导有方。”
“这套是国营企业学的吧,最没意思了。”李丽坐到老板台后,双手撑住桌面。“公司常务副经理的位置空了半年,本来我打算邀张先生加盟,可他瞧不起咱们,不得已请了你来。我对你的能力没有把握,现在你为公司立下大功,怎么办呢?”李丽等我搭茬儿,可我装傻充愣,就是不理她。“所以请你来做副经理,当然对于你的能力来说这是屈就了。”
“我资历太浅,学历也不高,您不怕我把事搞砸了?”我此刻出奇地平静起来,似乎在谈别人的事。
“咱们不是国企,只谈贡献,不谈资历。你的当务之急是学会用电脑。”
我喏喏称是。
“下午开全体会,我宣布副经理人选。晚上我以私人的名义请你吃饭。”李丽终于露出了笑模样。“现在你把庆阳的情况仔细说说。”
此后我便把签定合同的经过粗略谈了谈。当然该表功的地方绝不吝啬,该回避的地方坚决不说,该篡改的地方绝对扯谎。特别是回扣比例问题,说来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惟恐说露了嘴。
中午,公司的人员陆续到位。每个人都累得眼赤脸黄,蔫头耷拉脑。他们见了我直呲牙,那表情难以形容,痛恨、佩服、嫉妒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