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东起个大早,饭也没吃,喝杯水就锁上了门,他今天要回赵庄插秧去。他跨上自行车,穿过大门前的土路,闷头往乡级公路上冲。
一个长坡,他冲了上去,眼前忽然一花——一串骑着自行车的姑娘,穿红著绿挽着各样草帽,有说有笑的正往前骑着,他一眼看到春叶也在其中,车后带着她妹子春柳。
他猛蹬几下赶上去,笑道:“豁!一队娘子军,去哪儿呢?”话是向这么多人问的,眼光却瞟着春叶。小桂答话:“去帮我舅家插秧,你呢?”绪东道:“我也回去插秧。你舅家是哪儿的?”小桂道:“孙庄。”绪东道:“是宋集镇的,离我们那儿三里地呢!”他们可以一路走的,他高兴起来。
七个姑娘,骑四辆自行车。采菱带着妹子采芝,杏花和小桂共骑一车,另有一个是崔菊——就姓崔,也是田庄的少数民族。她穿件大红衬衫,手脚生得细长,脸也细长,身子的中段却既不细也不长。她有点儿像一只长脚蜘蛛。
杏花穿着翠绿色衬衫,她皮肤白,看起来一株小白菜似的。
春叶是象牙色的长袖衬衫,烟蓝长裤。衬衫领子是飘带式,结成个蝴蝶结。洁白的蝴蝶在她胸前扑楞着翅膀,但是不飞去,仿佛恋着那儿一点花香。她的脸收了季小麦之后,也沾了点小麦的颜色,反倒更显出一种勃勃的生机。几个姑娘吱吱喳喳地叫着,笑着,她虽是沉默,也是笑着的。那可爱绝伦的嘴唇!晨风鼓荡着,她的衬衫前面鼓而不荡,多么可爱绝伦的两个鼓!绪东赶紧把眼睛移开,自己觉得惭愧。
绪东一团高兴地骑着车,一串女孩子跟在他后面。他是一只领头雁。路上不时遇到赶路的人,他们惊喜地向她们张望,又羡慕地向他张望。过了一会儿,绪东又惭愧了,他感觉自己活生生是只大公鸡,身后一群母鸡是他的妻妾——他羞愧地纳头猛朝前蹿,他是只要妻不要妾的人,他只要一个田春叶做他的妻就够了。
射出一箭之地,身后两声长喊:“哎!哎——”他回过头,小桂叫他:“跑那么快干吗?你力气大,帮我们带一个。”他把脚支在地上,停下来。一会儿她们赶上了,采菱的车后胎气不足,采芝就搭了绪东的车。绪东一声不吭,载了她骑得飞快。
过了几里路,她们又下来换个班,采芝趁机跳下来跑去:太气闷了,她都听不见姐姐们讲话。她硬要骑杏花的车,杏花就坐了绪东的。
杏花也一声不吭。她脸色不好,脸盘子整整小了一圈。绪东对于她却觉得亲切些似的,没话找话:“你们天天一起干活一起玩,也很热闹啊。”杏花嗯了一声。绪东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们唱歌蛮好听的嘛!”杏花道:“有什么好?心里闷,唱着觉得好过些。”
绪东忽然想了起来:“你们真有胆子炸鱼?那个很危险的。”杏花一愣,“你听谁说的?”绪东道:“那天在场上我听见。天又那么黑,怎么炸?”杏花几乎笑出来,然而她没作声。她一肚子的心事。
4
后头有人说杏花最近瘦多了,又有小桂说:“怎么能不瘦?”采菱笑道:“现在再过那两棵树肯定过得去。春叶,我看你也瘦了点,你也去试试看。”春叶怒声道:“趁早闭了你的嘴!”绪东蓦然想起那一天所见,他更加费解了。但又不好意思问杏花,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她们肯定察觉了。
她们和绪东说话,称呼一律是“哎”。绪东和她们说着话,脸上显得有些窘,为了避免让人看出他的窘来,他总是骑在最前头,先锋似的,和中军隔着一箭之地。
又骑出七八里路,她们再次轮换。杏花坐得腿麻了,一跛一跛的乱走动,等她们近前,上去找采芝换回来,采芝就坐在她身后,紧紧地揽着她的腰。绪东回头望着,问:“还要不要带了?”他满心希望载上那个他最想载的人。天从人愿,春柳叫:“姐,我快累死了,你也给我轻快一会儿。”春叶就跳下来,小跑几步,上了绪东的车。
绪东的嘴角全提起来了,还好,没人看得见。他觉得晕晕的,身后仿佛一块糖糕,一块磁石,一个电暖器。他一声不吭,可是车和人全都飘起来了,所见的一切似乎都是幻像……
忽然采菱“哎”了一声,他回头问:“什么事?”采菱笑道:“不是问你,是春叶,——春叶,刚才过那个庄子你看到没有?就是那天看电影回来遇的那个人。”春叶问:“哪一个?”采菱道:“穿格子西装的小伙子嘛!”春叶道:“提那个做什么?不提不来气!”
想想那天所遇的一切,尽是龌龊可憎的,现在略一回想,连带这清新洁净的早晨也龌龊了……她皱起眉毛。绪东看不见,他问:“那天电影还好吧?”春叶道:“还好,不,不怎样……”她似乎很不愿再提,声音里有一种急促的不耐烦。
过小青山,几个姑娘又吱吱喳喳指点议论起来。小桂叫:“哎——”绪东没作声,春叶道:“叫你呢!”绪东回头问:“什么事?”小桂问他:“你有没有去过山上?”绪东道:“去过。”采菱问:“好看吗?”绪东迟疑了一下,“不怎样。唔,还好吧!”
她们指点着看,她们哪一个都没去过山上。春叶问:“远看很多树和草,是不是呢?”绪东道:“是,松树,还有许多许多草……”他的声音低,因为这是他们私密的谈话,不必那么大声。
绪东想了想,又说:“我念书时和同学去过一次,有山石,很大。还有山洞。”春叶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绪东以为她没有兴趣了,忽听她又问:“有花吗?”绪东一愣,“这个,没注意过,好像没有吧?哦,要不,我下次去看看。”春叶道:“那倒不用。”
绪东迟疑了一下,说:“你也去看看嘛!爬爬山很有意思的。你有没有去哪里玩过?比如花果山什么的。”春叶道:“没有,我哪儿都没去过。”
绪东不作声了,但此时他已下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带春叶出去玩,两个人一起去爬山,看海,爬最美丽的有鲜花盛开的山,看最美丽的有沙滩贝壳的海……
哦,爬山,看海,这是多少年轻人的心愿!绪东正年轻,他的这个心愿轰轰的朝阳似的,喷薄着,跃跃地向上,捺也捺不住。
可是又有许多人的心愿因种种原因耽置了,不能成就;或者遂了心愿的时候已是过去了许多许多年……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许多年呢?
时间忽然过得极快,不觉早过了乡,又走了一段路,身后“哎”了一声,轻轻的,是春叶。她说:“慢一点,我们要往西去了。”她跳下来,跑几步,上了崔菊的车。小桂扬声喊:“谢谢你啦!”
绪东应不出一个字,他看着他们去远了,春叶的黑头发,白蝴蝶在朝晖中愈来愈模糊。
5
小桂的表哥叫孙小强,在路口等了一会儿了。他是个矮小的年轻人,脸色红彤彤的,眼睛里常含着笑。其实他本身没什么值得笑的,九岁上死了妈,和爸两口人相依为命,已经十多年了。
但小伙子心眼好,勤快且聪明,是个木工,闲了出门做工,农忙时回来干活。家里打理得极其整齐,最能干爱干净的媳妇也没她收拾得好。
接着了表妹她们,他笑道:“挺快的嘛!汤我盛好了,快,先吃饭去。”一串姑娘推车穿过一条十来米长的小路就到了他家,四周被桑园围着,没院子,三间堂屋两间东厢,整齐洁净一目了然。厢房的南面堆着剪下来的桑枝,晒干了,码一种极整齐的垛。门前的空场像用吸尘器吸过,西边一块小菜地,一畦畦蔬菜整治得盆景般精致,又列兵般整齐,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小强把自行车都推进厢房的南一间,招呼大家洗手吃饭。他们互相都认识,也没什么客气的,坐下就吃。小桂问:“舅呢?”小强道:“他先喝了稀饭,下田去了。”
吃好了,她们都下田。小桂分配:春叶、春柳、采菱、采芝和崔菊去拔秧苗。。她和杏花插大田——她们俩去年来做过,杏花插秧又快又好,那几个却都是旱把势。
几个旱把势跟着小强下了秧板地,小强爸已拔了许多了,大家打过招呼,旱把势们也脱了鞋卷了裤角袖子下去了。采芝心惊胆战地问:“有没有蚂蝗啊?”小强爸道:“不多,小心点就成。”他和儿子抬秧苗往大田去。
旱把势们吱吱喳喳地说笑着,拔着,飞快。过了一会儿,采芝忽然指着春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