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献玉的嘴立时翘了尾巴,“小梅子,你……你是大好人!我下月拿到月钱便给你还上。”
小梅子面皮薄,“少爷,不急的。”
她既然这麽说,陶献玉也就真的不急了,今天借一点,明天借一点。小梅子难得有一丝丝为难的表示,小少爷便咧巴了嘴,抱著“小阿秦”抽噎,往往抽噎上半盅茶,小梅子就败下阵来,为“百味斋”的小花糕会帐去。
“怎麽样,小官人?尝一尝吧,又暖身,又肥嘴!”夥计作势就要去削老鹅的胸前肉。
小少爷左脚蹭右脚,右脚蹭左脚,开始一点点往後退却。他今日出门时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北院里自己的荷包是瘪的,名头上他还欠著小柯子和小梅子总计三两多银子。此时此刻,陶献玉站在北风飕飕的街口,生平头一次为生计问题发了愁。
这种滋味於小少爷而言极其陌生,他愣愣地颇为茫然。那个夥计见他不答话,知道这是个没奔头的主顾,便收起笑脸,自顾摆弄手上的尖刀和铁钎。
陶献玉怏怏回转过身,蔫头耷脑,讪讪离开这家店铺。他难受极了。他想起昔日在“百味斋”,他是那里最受欢迎的主顾,那里的袁掌柜见到他就眉开眼笑,店里帮活的丫头夥计,王大奎啦,宝柱啦,阿娟啦,珍嫂啦,都个顶个地喜欢他,夸他是“余怀县人见人爱的小少爷”。偶尔他买了糕饼当堂就开吃,瘦骨嶙峋的袁掌柜总会乐呵呵地笑,还劝他“多吃些”。每次陶献玉亲临“百味斋”,袁掌柜都会捧出些新货,怂恿陶献玉品尝。陶献玉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尝过之後自然乐颠颠地买上许多。松子蜜糕就曾是袁掌柜的推荐之一。
然而陶献玉已经许久没去“百味斋”了,他而今囊中羞涩,唯恐自己不再是“余怀县人见人爱的小少爷”。他或许不在乎其他人的评价,却很是看重“百味斋”对他的看法。他决定在荷包重新丰盈起来之前不去露面──他要维持住他在“百味斋”眼中的形象。
正在陶献玉没精打采往前挪步的当儿,小柯子发现街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前面还隐隐传来巡丁衙役列队喝斥的声音。他是个极爱热闹的,当即撇开陶献玉,三拱两拱,拱到人群密集处,打问道:“这位老伯,今儿何事这麽闹腾?”
边上就有人插话:“大犯人捉住了哩!往县衙看审去!”
小柯子就想跟著去县衙,掉头找陶献玉,却见那小少爷正低头厮磨步子,走得慢吞似老鹅。他几步赶过去,道:“少爷,衙里逮著个贼囚,你不看看去?”
陶献玉以手抹脸:“我累死啦,还要去看小麻子!不想去哩!”
小柯子撩拨他,悄悄道:“少爷,万一是姑爷被……”他恰到好处地住了口。
“啊?”陶献玉一个机灵,“相公在南边哩!”
“还是去看一看的好,瞅瞅风声麽!”
陶献玉眨巴了两下眼,颤颤道:“死小子,你又咒相公!你去县衙看看,我,我随後就来!”
小柯子等的就是这话,两腿一撒,跟著人潮跑远了。
陶献玉呆呆地立在原处,心悸不已,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白,胸口闷闷的。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见了个熟人,正是他阿姊陶秀珠的相好,大狗熊戚大海。问他去!
小少爷拿出罕见的劲头,抓著“小阿秦”一路尥蹶子地往前奔,却眼见著戚大海并一队缉捕,大踏步而行,将他越拉越远。陶献玉人矮腿短,又不惯走长路,嘴里呼呼喘气,脸蛋蒸蒸通红,驮著一身厚袄,挤在众人之间,左右冲突,钻来钻去。
直到看见县衙门口的大石狮子了,小少爷也没追上戚大海。可怜他一路紧赶慢赶,歪戴著皮帽,一身狼狈地挤到廊庑下人群最後面时,里面已经升厅开堂了。
他自是听不到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廊庑栅栏後面早就围起了密匝匝三四五排看众,将不大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连个小缝隙都找不到。陶献玉支著脖颈在最後面的後面著急乱转,凑著脑袋探来探去,想瞅个空儿挤进去。可哪儿来的空儿呢?前面站著的男女老少,个个不是人高,就是马大,要不就是结结实实老树桩子似的,哪有他小鹌鹑逾越的份儿?陶献玉硬将脑袋挤到两人之间,眼睛虽望不见里面,耳朵却是可以听的,而且看审的众人也是耐不住口舌,不多会儿便要议论一番。
只听其中一人道:“这采花贼的名儿倒是好听,施明轩,施明轩,哪像个采花贼的名讳呢!”
立刻就有人回他:“不干好事!名儿再好听又有鸟用!”
这时又有第三个人接口:“人家不承认破了那麽多小姐的清白呢!”
之前那人就嗤道:“就从柳园外三闺女的卧房中搜出来的,还不承认呢!”
於是周围一小拨人同时切切查查:“啊!柳员外的闺女也……”“啧啧,造孽哟!”“柳家庄不就在南门县郊吗?”“错了错了,柳家庄距离咱们余怀县有一二日脚程。”“柳员外这下老脸没处搁了。”“哼,他不是啥好蛤蟆,这下报应到子孙头上了吧!”“嘘嘘嘘,莫要妄加议论!”
陶献玉心道,原来抓的是采花贼,吓我一跳!相公才不会有事哩!
他又将脑袋转到另一边,这里的人正在议论公堂上那个俊俏的郑师爷。
一个妇人悄声道:“啧啧,郑师爷真真好模样,简直比人家二八闺女都风流美貌!”
另一人马上笑他:“瞧你那发春样儿!自打这郑师爷到了咱们余怀县,每次升堂你都巴巴跑来,丢了魂似的!”
头里那个妇人便反驳:“我丢了魂怎麽了?你还不是眼珠不转地盯著人家!哼,我是妇人不怕臊,你可是个大男人,也不臊吗?”
便有人跟著哄笑,前排的人被碍著了,回头喝斥:“恁两个男女说得没完了!那师爷谁都看不上,你们省省心吧!”
陶献玉将脖子缩了回来。最後那人说的很对,别人都省省心,因为小师爷有相好的了,他的相好是林世卿林老板,他陶献玉亲眼见过哩。
小少爷左转右转,人们嗡嗡营营,七嘴八舌,议论什麽的都有,声音渐渐高了,约莫影响到问审,只听里头惊堂木一拍,却是传出一声高唱,“退堂──”
看众一听,顿作鸟兽散,呼啦啦涌出来,三五一起,讲讲说说,往衙门口走。小少爷唯恐被挤到,早就躲闪到廊庑另一边,正抱著小木偶等人潮退去,耳中就听得一个人道“这施明轩够手段的啊!居然用上淫蛊!不知这淫蛊是否有公母之分,想采男人的花便用公蛊,想采女人的花便用那母蛊。若是碰上那太监,照理还是应该用公的,但母的似乎也行……”尖嘴滑舌,野调无腔的,不是那小柯子又是谁?
陶献玉登时生了气:“死小子,你听审听得倒高兴!把我撂在一边!”上前就去扯小柯子的耳朵,踮著脚,很用力地揪著。“看我不叫陶福收拾你!”
小柯子立刻“哎呦呦”连声呻唤,旁边跟他闲聊的一汉子见了,也不好说什麽,摇摇头自顾走了。
陶献玉发起脾气来,“死小子!死小子!还得上小麻子那儿去,你倒一边撒野去了……咦,带给小麻子的东西呢?”
小柯子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