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座荒坟。
没有陵寝,没有墓碑。一抔黄土,荒草萋萋。
底下长眠的是他的养母,曾经的齐天皇后。
素衣素袍的宗真跪在坟前落泪。
这一刻,他不是天子,只是一个失了母爱的孤儿。天地广大,却再也没有一丝亲情的温暖。
即便日后以太后礼仪重新安葬了养母,终究挽不回他心中无尽的痛楚和遗憾。
回程的时候,宗真突然想到的是,当年赵祯从洪福院离开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如自己此时一般的,悲凉,无奈。
他和他,原来,都是孤苦的孩子。
(八)
二十三岁的大辽皇帝。大权在握,励精图治。肃清吏治,注重民生。
闲暇的时候,会想起另一个人。遥远的,只有两面之缘的那人。
世事苍茫流年转,你——还好么?
这样的想念,渐渐成了习惯。
南朝的消息断断续续的传过来。
听说他也已经手握实权。
推行新政,治理水患,抗击西夏……韬光养锐十余年的年轻帝王,终于有了施展的天地。
江山社稷,尽在手中。身边,却再无人相伴,真真是孤家寡人。
也依稀听说,他心里念着的人是谁。
公孙策。大宋第一才子。辽国的大恩人。
宗真是见过的,甚至很欣赏。
谦谦君子端方如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又是安邦济世之才,当年不惜担上通敌罪名而借辽军犯境,才保住赵氏江山。
如此才略,让人叹服。
这样的人才,倒是配得上他的。宗真淡淡的想着。有他陪他,也好。
后来宗真才知道,公孙公子心中另有其人。
而赵祯,最终选择了成全。
那时的宗真静静的站在寝宫外看着桃花飘零。
就是这样么?你念着他,他却念着别人。一如我念着你,你却念着他。
摇头,苦笑。
(九)
千角鹿图。
以五幅帛绢连缀为画布,辽主耶律宗真御笔亲绘。
群鹿栩栩如生,各具神韵。鹿角森列,气势恢弘。炫彩而华贵。
这是宗真在国事之余,数夜未眠而绘成的礼物,遣使者献于宋皇赵祯。
他本想另附书信一封,下笔的时候却踌躇了。
该如何写?
是谢你不计前嫌援手相救,还是缅怀当年的一段相逢?
罢了。宗真掷了笔。
他最终一字未写,只遣人送了那画。
一笔一笔,浓墨重彩,皆是说不出口的思念。
你可懂?
千角鹿,实则角上而横出者众也。而角多横出,乃是祥瑞之意。
祥瑞者,祯也。
如此的用心良苦。
你可懂?
那是辽重熙七年,宋宝元元年。
耶律宗真二十三岁,赵祯二十九岁。
距当年汴京初相见,已经过了十六年。
这世界早已芳华暗转,换了人间。
他们,都不再是孩子了。
契丹宗主,大宋国君,再也不能如从前般并肩共坐,共看华灯明灭,焰火弥散。
即便心里千万般不舍,又如何能重来?
赵祯给宗真的回礼,是一副对联。
秋深清见底,雨过碧连空。
潇洒俊逸的飞白体,神翰雄伟,势若飞虹。
宗真将此联作为自己寝宫内殿的楹联,日日得见。
人说,字如其人。
宗真常常对着字,想象那写字的人。
昔日泪痕隐现的少年,如今天下称颂的仁君。
十余年未见,他可还如当年那般眉目如画,清秀俊朗?抑或,早已变了容颜?
便是从那时开始吧,宗真在闲暇的时候总会画些画作,遣人送过去。有时是山水,有时是鹿,有时是鹰。
赵祯的回礼则是他的书法。对联,匾额,临摹的兰亭序,手抄的经书。
这样的礼尚往来慢慢成了习惯。
很多个夜阑人静的晚上,宗真从奏折中抬起头,忍不住看着汴京的方向,心里默默期待着南来的飞鸿。
而那些深藏于心的思念,他从不说。但是,希望他会懂。
而他,从不说自己懂不懂。
(十)
辽重熙十二年,宋庆历三年。
西夏李元昊于辽夏边境屡屡滋事,并煽动在辽国的党项人谋反。
辽夏交恶。
次年,李元昊的侧妃、宗真的姐姐兴平公主暴毙,死因不明。
宗真悲愤,使人至兴庆府诘问,李元昊含糊其辞。
年轻气盛的宗真终于忍无可忍。御驾亲征,讨伐西夏。三十万大军直逼贺兰山。
西夏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契丹铁骑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孰料,却输给一场沙尘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即便是天子,也违不了天意。
宗真率残部据守辽境。
西夏也并未讨到便宜。损兵折将,国力大伤。李元昊退而求和,两国休兵。
疲惫的宗真回到中京,便见到汴京送来的锦盒。
那锦盒送来已有一月有余,只是彼时宗真尚在西夏战场,今日回朝方才得见。
宗真打开盒子,那人熟悉的笔迹,清隽的飞白书,只写了两个字。
平安。
这些年来书画相往,那些龙飞凤舞的笔迹,一笔一划,写的尽是前朝的诗句、典籍。
堂皇,庄重。却不带感情。
唯独这一次。他唯一流露出的一点心意。
胜也好,败也好,我只愿你平安。
宗真怔怔的,眼睛湿润起来。
那一刻,再也无法抑制的感情终于泛滥成河。
(十一)
辽国的使臣再入汴京,带着丰厚的礼物。
美酒,牛羊,奇珍异宝。以及辽主的亲笔书信。
赵祯看着手里的信函。那字迹潇洒俊朗,英气勃勃,想必是字如其人。
他自称为弟,称赵祯为皇兄。
“弟与皇兄约为兄弟,欢好岁久。然数十年思见而不可得,愿求皇兄御容以代相见,以笃兄弟之情。”
这一日,赵祯才醒觉,当年那个凡事懵懂的小娃娃,早已有了自己的感情。
只是,这份感情,自己注定无法回应。
自己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人。
虽然,那人不要。
但是,付出的感情,覆水难收。
那夜夜深,赵祯还没就寝。他在看一幅画,神情温柔而迷离。
那是很久以前,公孙策为他画的画像。
犹记那时。两人都还年少,御花园春光正好。
而后,一年年花开花谢,燕去燕归。画中人渐生华发。
御花园风光仍好,却已无人共赏。
纵然人似秋鸿来有信,终究事如春梦了无痕。
赵祯装作自己已经放下。
其实,表面上的故作淡然只是为了掩饰心里的放不下。
只是——放不下又如何?
赵祯轻轻叹息,将那画像轻轻卷起。
辽国使团归国,宋皇的赏赐丰厚。
却,没有宗真所求的画像。
宗真低声叹息。
我知你还念着他。而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你今日的容颜。即便如此,也不允么?
罢了罢了。既如此,我不为难你便是。